原来那种带香味的树,叫沉香木,过去是宫里的贡品,木质非常奇特,用这种木材作棺材,死者入殓后,脸上会浮现出开心的笑容。前些年,乱砍滥伐严重,村里雇人护林,可是木材却越护越少。谁没有仨亲俩好的,护林者大都成了盗木者。没有办法,老村长只好想出把坟掏空,躲在里面吓唬偷木人的法子。那些夜里偷木材的人,本来就心虚,有点动静,就会吓得心惊肉跳,再加上这一带沟沟坎坎,坟地又多,难免不出事。偷木人常常出事,渐渐的人们就相信了,这是块不吉利的地方了,那片树林才得以保存下来。
最后老村长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个秘密只有我和死去的老护林员知道。”
“你那么折腾我们,就是怕我们在这里过夜,泄露这个秘密?”
老村长点点头,“如果这事真相大白,人们会找出各种理由,很快把这些树砍光的。原来这里有数十里,现在只有这么一小块了。先人数百年保留下来的这点东西,就要完蛋了,人是管不住人心的,鬼能行。”
刘玉华看了看老村长手里那个圆状物,问:“这?”老村长说:“这叫埙,是一种古老的乐器,老人说在祭奠亡灵时,能把死者的亡魂招来。”
“你今天来是为了祭奠那个死去的老护林员?”
老村长摇摇头,“不是,是我的儿子。”说完老泪纵横,过了一会,他擦了擦泪水,低缓地说:“那时,他也是跟你们一样大,为了保密,我没把这个秘密告诉他。那年,他也上山去偷木材,为的是给我这个老病秧子,做一副好棺材。结果被我们一吓,掉下山崖,摔死了。今天是他的祭日。”老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该死的是我,不该是他,他那么年轻!”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过后,他用颤抖的手捧起了埙,断断续续地吹起来,在苍茫的夜空里,那声音如泣如诉,凄凄惨惨。
一双熏黑的手
两年前的一天,我骑着刚刚买来的新摩托车,从郊外赶往城里的单位。路过新华区的德顺路时,正碰上一幢居民楼失火。看样子,火是在九楼上,浓浓的黑烟从窗口冒出来,显然火势已经控制了整个楼层。远远地看见几个消防队员,从楼顶顺下一根绳子,到了九楼的窗口,把居民一个一个地往外救。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新闻素材,就拿出随身带的相机,拍了几张消防队员救人的照片。
回到家后,我把这几张照片洗了出来。其中一张是,一个消防队员身系一根细绳,悬于半空之中,把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子,从黑烟滚滚的一个房间里拖出来。整体效果非常好,唯一不足的是,在照片的一个角落出现一双被熏黑的手,实在是整体形象中的一个败笔。于是我便稍做技术处理,把那些不足之处都去掉了,然后,给市报寄去。
几天以后,市报的头版头条就把这张照片登了出来,还题了个名:《危难之处显英雄》,又附上了一篇文章,对我市消防队员那种勇于献身的精神,给予了大大赞扬。没有想到我无意间拍到的一张照片,在本市引起了强烈反响。不久,又被放大后,在市政府的宣传栏内展出,成了树行业新风的典型作品。
紧接着,市报的一个编辑打来电话,说:“你的那张照片,社会反响较好,准备参加省新闻照片大赛,有望获奖。你再重新洗几张来。”
我说:“谢谢。若真的获奖了,咱哥们在燕春酒楼招待你。”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走出办公楼,准备出外办事。一推摩托车,才发现车胎瘪了,我不由得暗骂,现在的产品质量就是不行,新车原厂胎也这么不经用。没办法,我只得推着车子到外面补胎。
第二天,我下班刚出门,发现车胎又没气了。接下来的情况更糟,隔三差五我的车胎就被人捅漏一次。是谁跟我过不去,专门扎我的车胎呢?
我发誓一定要逮住这个家伙。于是我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边写作,一边悄悄地对我存放摩托车的车棚,进行全天候的监视。一连监视了两天,什么线索也没发现。到了第三天午后,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我想这样的天气,那个家伙该不会来了吧,就在我刚要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鬼鬼祟祟地摸进了车棚。他看看四周无人,迅速地掏出一个锥子,对着我的后车胎,发狠似地捅了几下,我的那个刚刚补好的车胎,顿时瘪了下去。我想喊,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我弄不明白,这个跟我素不相识的小男孩,何以与我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就临时做了一个决定,跟着他,看个究竟。
那个小男孩沿着水泉路西街走了一段,进了一家便民药店。过了几分钟,他的胸前抱着一包中药出来了,为了不让雨淋湿了药,他把头压得很低很低。路过市政府的宣传栏时,他从地上抠出一把泥,对着贴有我照片的那个橱窗,狠狠地扔过去。似乎还觉得不解气,又抠了一把鼻涕,甩了上去。然后才继续往前走,过了西街,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最后拐进一片低矮的小平房群里。我知道这一带住的,大都是那些到城里打工的农民工和低收入的下岗工人。
那个小男孩推开一个小栅栏门,进了一个破旧的小院。院子里堆满了从大街上收来的废铜、废铁、废塑料等。院里的小房看上去至少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屋梁都已经被熏黑。
我推开门,发现那个小男孩蹲在一个小火炉旁,那双小黑手正摇着一把蒲扇,扇着那炉里燃起的火苗。屋里充满了一股浓浓的药香,一张破旧的床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蹲在床边给他喂药。屋里破烂不堪。
看到我进来了,那个小男孩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墙角缩。那个男人看了看躲在墙角的小男孩,似乎也明白了八九分,勉强着直起了身子,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说:“来,里面坐。是不是强子又在外面惹什么祸了?”我实在找不到可坐的地方,就在一个破旧的箱子顶上坐下来。
我本来是想找到那孩子的父母,告他一状,让他们管教一下这个野小子。面对着这样的情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不,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我这样子也活不了几天了,可苦了这孩子了。”
“他们的妈妈呢?”
“死了,在年前的那场大火中烧死了。听说,有个摄影记者抢拍了一张照片,那里面就有她的妈。”他示意一下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带着哭腔说:“火是我弄着的。我饿了,爸爸又不能动,我想自己煮点方便面吃。结果失火了。”小女孩的声音里充满稚嫩的自责,“妈妈回来后,火越着越大。妈妈先从窗口送出了爸爸和哥哥,又在墙角拖出来我,把我交给消防员叔叔后,她就再也没有出来。妈妈为了救我,被大火烧死了!是我害死了妈妈!”我的心为之怦然一颤。
那个男人显然对这一切都麻木了,他叹了口气,“她是这个女娃子的亲妈,是强子的后妈。强子在平时没少跟从乡下来的她娘俩作对,还好,现在他变了,对他的小妹妹可好了,她妈也算是没白舍命救他一回。”
在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全家人的合影,挂得歪歪斜斜的,一看就是强子的“杰作”,那里面有一家人甜美的笑。照片里的那位中年妇女,长得极其普通,走到大街上是很难引起别人注意的。就是这样一个妇女,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与自己有血缘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那个男人停了一会,迟疑着问:“先生,你来一定有事吧?”强子用担心和焦灼的目光看着我,嘴张了张又合上了。我明白,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支撑门户的人了,我不能说出有损他尊严的事。他的妹妹还小,不懂事;他的爸爸已经不起折腾了。
我犹豫了片刻,就临时编了一个谎,说:“强子在捡破烂时,拾到一件贵重物品,把它交还了失主。我是代表失主来向你道谢的。”说着,我拿出自己当月全部稿费,“这是人家的一点心意,希望你一定收下。”那个男人欣慰地点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这个家全靠强子捡破烂收破烂维持呢。”
我离开那个家,心里一直不好受,细雨中我的心似乎也在淌泪。突然,后面有人在喊我:“叔叔,等一等。”
我回头一看,是强子冒雨追上来,他手里攥着我给的钱,说:“叔叔,你的钱我不能要。我有钱,我靠收破烂卖破烂赚的钱,已经能应付这个家的开支了。这个月我还存了一百二十一块四毛五分。我原来很恨你,现在我明白了,你是个好人,我错了。”
我抚摸着他的头,说:“强子,你没有错。如果我是你,我不仅会扎那个车胎,还可能会把那个车胎割烂的。”强子不好意思地一笑,继续解释着,“那张到处宣传的照片里,一点也没有提到我的后妈,她才是真正的英雄。那些消防员算什么!我们打了报警电话后,他们一个小时才到,如果他们早点来,我后妈也不会死!”我在雨中无言了,这就是他设法打听到我的住处,来报复我的原因。
强子停了一会,又带着哀求的口吻说:“把我妈妈也加进去好吗?”我点点头,又问: “我还有什么能帮你的吗?别客气,你是好样的。”他犹豫了一会,试探着问:“帮我小妹妹在城里找个收养她的好人家,行吗?她会很听话的,我怕我养活不了她。”我又重重地点点头。强子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与他这个年龄相符的微笑。突然,他把钱塞到我的手里,说声谢谢,便消失在雨雾里。
回到家后,我把那张未处理的照片洗出来,那位母亲的那双熏黑的手成了照片的主旋律,我题名为《母亲的选择》。
车船谣
走与停之间
这天,一辆班车行驶在城郊的公路上。车一停,上来一个酒气熏人的家伙。
那个家伙上车后,三角眼咕噜地转了转,一屁股坐在一个漂亮女孩子的旁边,嬉皮笑脸地跟那个女孩套起了近乎。女孩没心搭理他,一再忍让,他竟然得寸进尺了,死缠着不放。女孩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厉声说:“请你放尊重点,讨厌!”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众人的目光。那个家伙见状,横起了三角眼说:“看啥看,她是我的女朋友,昨天晚上我们还住一起呢。”人们赶紧把目光移开。
女孩把目光投向司机,可怜巴巴地说:“我真的不是他的女朋友,我不认识他,他在胡说!”司机皱了一下眉,刚想说什么。旁边有人悄声议论道:“这年头,啥事都有,谁能说得清他们俩是啥关系。”接着还有人附和道:“说不定他们俩是在唱双簧,有别的企图呢!我们可是要赶时间呦!”司机听了,没说什么,车照常开。
离他们不远处,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和一个中年妇女。那个男孩子直勾勾地看着这一切,中年女人捅了孩子胳膊一下,呵斥道:“好好坐车。”
看到没人理这个茬,那个家伙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突然,那个男孩子“噌”地站起来,窜了过去,拨开那个家伙,把那个女孩挡在身后,接着用手指在脸上划着,嘴里不停地说:“丢,丢丢,他丢丢,大家一起来丢。”男孩子这种滑稽的动作,立刻引起车上人的一阵哄笑。
那个家伙顿时怒目圆睁,骂道:“他妈的,你找死啊你。”中年妇女赶紧扑过去,抓住那个家伙的胳膊说:“不要伤害他,他是个弱智。”那个家伙一把把中年妇女推倒,对那个男孩子吼道:“让开!装什么傻啊!”
男孩子看到人们都在笑,丢得更起劲了不说,还夹杂着一个奇怪动作:双拳相并,上下摇晃着,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那个家伙恼羞成怒了,猫腰在地下一划拉,正好摸着一根铁棍,那是在遇到危急情况,司机为乘客准备逃生用的。
借着酒劲,那个家伙冲着那个男孩子就打过去。血顿时从男孩的头上流了下来。
中年妇女见状一下子冲过去,抱住男孩子,说:“魏成祥,你真傻。”那个叫魏成祥的男孩子咬着牙说:“痛啊。”中年妇女顾不上多说别的,对司机喊道:“快,快,去医院。”又对周围人喊道:“抓住这个凶手。”
人们一阵骚动后,看到那个家伙手里带血的铁棍,没有一个人敢贸然上前。那个家伙见状,意识到自己闯了祸,酒也清醒了几分,想趁机溜下车,便窜到司机跟前,对司机命令道:“快停车,不然我也让你见见红。”
司机看了看那个手持带血铁棍的家伙,又看了看那个中年妇女怀里的魏成祥,车缓缓地慢下来。
魏成祥有气无力地说:“疼啊,坏蛋,大伙咋不抓啊?”血浸红了胸前的那个挎包。中年妇女含着泪,哽咽着:“那是因为他们都不傻。”
司机的脸抽搐一下,猛地提速,随即一踩刹车,那个家伙站立不稳,左摇右晃起来。司机趁机喊道:“抓住他,我们这些人还不如一个傻子!”不知是谁,悄悄地在底下绊了那个家伙一脚,那个家伙扑通一声摔倒在车上。顿时,呼啦一下子站起了很多人,很多双皮鞋、布鞋、旅游鞋,雨点般地落在那个家伙身上。在那个家伙杀猪般的嚎叫声中,司机又起动了车,车喇叭一路鸣叫着,向医院狂奔。
点燃正义之灯
到了医院,魏成祥被推进了急诊室,那个家伙也被赶来的警察带走了。
中年妇女感激地对司机说:“谢谢你,谢谢你。”司机则内疚地说:“这是我的责任。其实受伤的不应是他,而是我。”这时,护士从急诊室里走出来,问:“谁是伤者的家属?”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那个中年妇女:“她是,她是孩子的妈。”中年妇女却摇摇头说:“我不是,我是他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