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定主意之后,刘姥姥带着还只有五六岁的外孙板儿投奔荣国府而来。刘姥姥到了荣国府看到门口那两座石狮,心里就有些发怵。她这次来荣国府首先要找的是狗儿父亲生前的好友周瑞。周瑞是贾府的仆人。后来刘姥姥找到了周瑞的老婆。两人一见面,周瑞老婆认了好半天才认出刘姥姥。刘姥姥便笑着说她是贵人多忘事,这次来是特意看望她的。周瑞老婆是多么精明的人,早就猜出了刘姥姥的来意,于是她笑着对刘姥姥说:“你大老远地来也真不容易,哪能不让你去见见主子呢?如今贾府管事的人是琏二奶奶,也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小名叫凤哥的。”刘姥姥听了心想:“原来是她。”嘴上却说:“我一直就说她很不错的。”两人接着又聊了些闲话。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周瑞老婆便领着刘姥姥去见王熙凤。刘姥姥坐在屋里等候,忽然听见一阵咚当咚当的响声,心中就不由地慌张起来,她东瞧瞧,西看看,却发现堂屋柱子上挂着一个奇怪的盒子,盒子底下有一个秤砣一样的东西不停地晃来晃去。正在琢磨是什么东西时,忽听得“当”的一声响,吓得她差点摔倒在地,紧接着又是十来下。刘姥姥刚想问问这是什么东西,恰好有丫头过来说:“二奶奶回来了。”周瑞老婆听了赶紧起身迎接,她对刘姥姥说:“姥姥先在这里安心等待,到时候,该让你去了,我自然会来叫你。”说完就迎出去了。刘姥姥只好耐心等候,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两个人抬着一张很大的炕桌进来,炕桌放在了炕沿上,只见炕桌上摆满了大碗小盘,碗盘里盛着满满的鸡鸭鱼肉。刘姥姥看着就直咽口水,板儿在一边吵着要吃肉,被刘姥姥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这时候周瑞老婆笑嘻嘻地从外边走了进来,她摆着手招呼刘姥姥去见凤姐。
刘姥姥见到凤姐慌忙倒身下拜:“向姑奶奶问好。”凤姐忙对周瑞老婆说:“周姐姐,你赶紧搀着她,别让她下拜,她岁数也不小了。不知怎么称呼才合适?”周瑞老婆赶紧接过话茬说:“她就是我以前跟您提到过的刘姥姥。”凤姐笑着点点头。于是刘姥姥就在炕沿上坐了下来。板儿生性胆怯,躲在刘姥姥背后,死活不肯出来。刘姥姥百般哄劝他出来给凤姐打拱作揖,他就是不肯出来。
凤姐笑着打圆场:“亲戚们好久都不来往了,互相都疏远了很多。了解实情的人知道是你们嫌弃我们,不愿意常来;不了解实情的小人还以为是我们看不起人呢。”刘姥姥赶紧说:“我们乡下人家穷,走动不起,来您这儿,也没东西给姑奶奶带的。”凤姐笑着说:“我们这个家也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穷官罢了,情况都一样,有句俗话说的好,‘皇帝还有门子穷亲’呢,况且是你我这样的人?”凤姐又问周瑞老婆:“太太知道吗?”周瑞老婆说:“全听奶奶指示。”凤姐又说:“你现在去看看,如果太太那儿有人就算了,如果有空儿,就问太太一下,看她怎么说。”周瑞老婆答应着赶紧去了。
凤姐抓了些糖果给板儿吃,没过多久,周瑞老婆回来对凤姐说:“太太说:‘今天没空儿,二奶奶陪着也一样,多谢劳心费神挂念着我,如果要有什么可说的,尽管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说:“倒也没有什么要说的,只是想来看看姑太太,姑奶奶,尽尽亲戚的情分。”周瑞老婆说:“没有什么说的也就算了,如果要有的话,尽管和二奶奶说,和太太是一样的。”一面说话,一面给刘姥姥使眼色。
刘姥姥是多么机灵的人,红着脸说:“按道理初次见面,本不该说的,但是大老远来了,也不能不说了,我今日把你侄儿带来,也不为别的,因为他爹妈连吃的都没有了,天气也逐渐变冷了,只好带着你侄儿投奔你老来。”凤姐早听明白了,就笑着说:“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了,还不知姥姥吃饭没有?”刘姥姥赶紧说:“我一大早就急得往这里赶,哪有功夫吃饭!”凤姐于是发出话来:“快快开饭。”
刘姥姥和板儿被带到东屋去吃饭,凤姐低声问周瑞老婆:“太太是什么意思?”周瑞老婆说:“她们原本不是一家人,只是因为他们祖上和老太爷在一起做官,因此结了亲。这几年来也没什么走动,她既然来瞧我们,也是好意,千万别怠慢了她。二奶奶决定就行了,太太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凤姐一听笑道:“怪不得呢,如果是一家人,我怎么连影都没见过。”正说话的时候,刘姥姥已吃完饭带着板儿过来了。凤姐笑着说:“快快坐下,听我对你讲:刚才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说起亲戚来,本来该我们主动照顾才对。但是现在家里的事情太多了。太太岁数也大了,想不到的事情很多,我在府中管事的时间又不长,所以知道的人不太多。我们这个家,家大业大困难大,说出来别人可能不相信,你大老远从乡下来,又是头一次向我开口,我怎么能让你空手回去呢?正巧昨天太太给我的丫头们的做衣服用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你如果不嫌少,就拿去用吧。”
刘姥姥先听王熙凤诉说家道艰难,以为要钱的事没戏了,后又听到王熙凤要给二十两银子,于是乐得合不拢嘴,忙说:“姑奶奶说的话实在很对,不是有一句话讲得很好吗,‘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你老拔下一根毫毛都比我们腰粗!”周瑞老婆在旁边听她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就用眼色制止她。凤姐只是笑,装作没看见。她吩咐自己的丫环平儿把银子送给刘姥姥,说:“这里有二十两银子先拿去用,给孩子做身衣服吧,如果钱不够用就说一声,没事儿的时候,只管来玩,天也快黑了,我就不留你们了,回家代我向你们家里人问个好。”说完话就站起身来。
刘姥姥忙打拱作揖,千恩万谢而去,她拿着银子跟着周瑞老婆出了凤姐的屋,又在周瑞家坐了一会儿,道了谢,从后门出去了。
周瑞老婆把刘姥姥送走之后,就过来向王夫人回话,王夫人正好不在,去梨香院薛姨妈那儿聊天去了。周瑞老婆又奔梨香院而去,她轻轻地撩起门帘走了进去,正遇见王夫人和薛姨妈聊得火热,不敢惊扰她们,便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坐在炕里边,一身家常打扮,她正和丫环们伏在小炕桌上专心致志地描花样子呢。宝钗见周瑞老婆进来,就把笔放下,掉转身子,满脸堆笑地说:“周姐姐请坐。”
周瑞老婆也忙着回礼说:“姑娘好,好几天都没见姑娘到我们那边去了,难道是宝玉冲撞了你吗?”宝钗笑着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生疏了不是,只因我这两天老毛病又犯了,需要在家静养几天。”周瑞老婆赶紧问道:“姑娘究竟是什么病根,也应该请个大夫好好医治一下,小小的年纪,留个病根,可不是闹着玩的!”宝钗笑着说:“我这病不提还好些!提起来就叫人心烦意乱,不知看过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总是不见效,多亏一个云游和尚,身怀绝技,专治疑难杂症,好歹将我这条命拣回来。他说我这病乃先天带来的胎毒,如果不是我身体壮,早就没命了。他为我开了个海上仙方儿,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扑鼻,他说等我犯病时只吃上一丸马上就好。这药确实很灵。”
周瑞老婆忙问:“不知是什么药方,这么神奇?姑娘说给我听听,我们记着,到时如有人染上这种病,我们也可做件善事。”宝钗笑着说:“要说这方子,琐碎繁杂厌烦死人!东西药料全都不多,最难得的是这几样东西: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把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之际晒干,和在药末里,一块研磨好,到雨水这天,接天落水十二钱……”周瑞老婆笑着说:“如果雨水那天天不下雨,怎么办?”宝钗笑着说:“所以说难啊,到哪里去找这么可巧的雨?也只好再等等罢。还要白露这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了,做成龙眼一般大小的丸子,装在旧瓷坛中,埋在花根底下,在发病的时候,就取出来吃一丸,用一钱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老婆听了,笑着说:“阿弥陀佛,恐怕十年时间都难凑齐全吧?”宝钗说:“还好,等和尚走了之后,一二年内,都配齐了,因好不容易配成一粒,如今从家里带来埋在梨花树下。”周瑞老婆又问:“这药应该有个名字吧?”宝钗说:“当然得有,也是那和尚说的,叫‘冷香丸’。”周瑞老婆听了不住点头。
周瑞老婆正和宝钗说话的时候,就听到王夫人问:“是谁在里头?”周瑞老婆一听是王夫人,赶紧出来把刘姥姥的事禀报了王夫人。等了片刻,见王夫人没说什么,就打算退出去,薛姨妈笑着说:“我这里倒有一个新鲜玩意儿堆纱花,从宫里得来的。一共十二枝。昨天我突然想起来,放着也可惜,为什么不送给她们姐妹戴去!昨天本要送过去的,偏偏又忘记了,你今天来得巧,就拿去吧。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林姑娘两枝,剩下的四枝全给凤姐吧!”王夫人却说:“留着给宝钗姑娘用吧,劳您记着我!”薛姨妈说:“姨太太可不知道,宝丫头怪着呢,她从小就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周瑞老婆听命从里屋捧出一盒子花来,挨个送给迎春、探春、惜春,又到黛玉房中送花。碰巧黛玉不在,而在宝玉屋中玩耍。周瑞老婆笑着进屋说:“林姑娘,姨太太叫我送花给你。”宝玉听见,便说:“什么花儿?我先瞧瞧。”说着便把手伸过去要接这匣子。等拿到手中一看,却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黛玉瞥了一眼宝玉手中的花,问周瑞老婆:“这花是单送我一个人的呢,还是别的姑娘都有呢?”周瑞老婆说:“各位姑娘都有了,这两枝是给姑娘的。”于是林黛玉冷笑着说:“我就知道是别人挑剩下的,否则也不会送给我。”周瑞老婆一声不敢吭,过了片刻,才悄悄地退下了。
到了夜晚,凤姐来见王夫人说:“今天珍大嫂子刚刚过来,请我明天出去玩,不知明天有什么事没有?”王夫人说:“有事无事都无所谓,每次他来请,我们在,你自然有些拘束,她这次不请我们单单请你,可知她是诚心请你去玩玩的,你可千万别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应该多去走动走动才对。”凤姐一口答应。
第二天,凤姐梳洗打扮好了,见了王夫人,又去向贾母请安,宝玉得知,也喊着要去,凤姐只好答应。宝玉换了衣服,姐儿俩坐了马车,到了宁国府。早就看到贾珍的妻子尤氏和儿子贾蓉的媳妇秦可卿站在门口迎候。
尤氏拉着凤姐的手,说笑一番,又拉着宝玉的手,一同进入上房就坐。秦氏把茶端了上来,凤姐就说:“你们到底请我来做什么?你们有什么好东西来孝敬我吗?有好东西就端上来,我还有事呢!”尤氏还没回答,就有几个媳妇先笑着说:“二奶奶,今天你不来便罢,既然来了,就由不得你了。”说话间,尤氏的儿子贾蓉进屋请安,尤氏对宝玉说:“你坐在这里也怪难受的,为什么不出去逛逛玩玩呢?”
尤氏的儿媳妇秦氏在一旁笑着说:“今天可真巧,上回宝二叔要见我兄弟,今天他正在书房里坐着呢,为什么不去看看?”宝玉就要去见,凤姐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请进来,我也看看!”尤氏笑着说:“算了,算了,可以不必见他。不像咱家的孩子,惯常磕碰不娇贵,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没见过你这样泼辣的,让人家笑话死了。”凤姐笑着说:“我不笑话他就是了,他敢笑话我!”贾蓉说:“他生性腼腆,没见过大世面,婶子见了,千万别生气。”凤姐气忿地说:“呸!扯淡!他就是‘哪吒’我也要见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打你的嘴巴子!”贾蓉笑着说:“婶子不必发脾气!我们把他叫过来,让你看看就是了。”凤姐也笑了。说着贾蓉就带着一个男孩来。这男孩稍微比宝玉瘦一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好像比宝玉还美。只不过过于羞怯有些女孩子气。腼腆地向凤姐请安问好。凤姐高兴极了,她推一推宝玉笑着说:“比下去了吧!”接着又一探身捏住这孩子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问他年纪多大,读书多少,叫什么名字。那孩子告知她叫秦钟。凤姐又送给秦钟一些礼物作为见面礼,秦氏和弟弟秦钟连忙一同谢过。吃完饭之后,尤氏、秦氏和凤姐相约打牌去了。
宝玉便和秦钟坐着随便聊起天来。宝玉自从见了秦钟后,心中好像若有所失,半天出神,心中想到:“天下竟有这样超凡脱俗的人,如今见了他,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泥猪癞狗一样的人物。可恨自己为什么生在这富贵人家。如果能生在普通人家里,早早和他认识交朋友,也不白活这一生。我地位虽然比他高,但是那些华丽的绸缎,裹着的也不过是个枯朽的木头。羊羔美酒也白白浪费,填塞了我这粪坑泥沟,这富贵二字真是把人害得好苦。”秦钟见了宝玉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那宝玉神采飘逸,举止不俗,加之华衣美服,娇童艳婢不离左右,心中就想:“怪不得姐姐平时提起宝二叔总是赞不绝口,为什么我偏偏就生在清贫人家,如能和他有一段亲密交往,也不白活一世。可见贫寒这东西也太误人了。让我感觉在世界上活着实在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这两个人各自在胡思乱想了一番。宝玉便问秦钟正在读什么书,秦钟见宝二叔问话,便如实地回答了自己的情况。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几句话下来,便觉很投机,关系逐渐亲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