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
一次名狗(包括灵犭是一种体长、腿长、身体精壮、善于奔跑的猎犬。和猎犬在内)展览让我想起了一件与狗有关的事。这件事对我的一生影响很有大。
一个早晨,我收到我的叔叔——叶卡捷琳堡省叶卡捷琳堡省在苏联时期改名为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州;中心城市是叶卡捷琳堡,后改为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今又恢复旧名。的地主——的来信。信中有这样一些话:
“如果你下周还不来我这里,我就不认你这个侄子,而且还要把你父亲的名字从家族已故者的姓名簿中除名……让我们去打猎吧——务必快来!”
这就非去不可了。
叔叔亲自迎接我。正如这里最好客的猎人所习惯的那样,他伸开两只胳膊,把我拥抱了一遍又一遍,他也不让我在长途跋涉之后喘一口气,休息休息,而是马上带我去参观他的马厩和犬舍,让我欣赏他的快马和猎犬。依我看,狗就是狗,不外乎是大狗、小狗和不大不小的狗,白狗、黑狗和不白不黑的狗,还有凶恶的狗和温顺的狗——如此而已;可叔叔却把它们分成什么带花斑的、黑里透红的、黑斑点的、杂毛的、黄白斑点相间的,还有驼鹿形的、鳊鱼状的、狮子头的主人在介绍狗时用自己“杜撰”的俄语词来称他的狗,所以有所谓“狗的语言”之说。其中一些名称用了意译。——纯粹是用狗的语言取名。我倒觉得,如果狗会说话,那它们彼此间呼唤肯定就是用这种狗语。叔叔在介绍他的狗时,不时地亲亲它们的嘴脸,而且还总是让我也摸摸它们的狗鼻子,碰碰它们的狗爪子。
第二天早晨,叔叔让我换上皮袄,穿上毡靴,然后带我出去打猎。
我现在还回忆得起当时的情景:那里有一片赤杨林,披着白霜,林子里死一般寂静。从树林到地平线尽头是一片白茫茫的原野……这片旷野无边无垠。在树林里和旷野里尽是穿着一身短打的人,骑着马奔来跑去……他们的脸上露出一副焦急、紧张的神情,仿佛这些穿短装束的骑手要干的事,就是要发现一些新颖的、不平常的事情……我的叔叔,满脸通红,骑着马从这位短装的跑到那位短装的,交代交代,吩咐吩咐,发出一道道命令,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时常响起铜管喇叭声……这个场面我至今仍记忆犹新。我记得,叔叔跑到我跟前,把我带到树林边上。
“你就待在这儿……只要野兽从林子里朝你跑来,你就马上开枪!”
“可是,叔叔,我连拿枪都拿不好!”
“这算什么……学得会……好吧,小心点!只要野兽一冒头——你就给它来一枪!”
叔叔说完就走开了,我一个人留了下来。那些短装的猎手骑着马往树林里跑。我等野兽出现等了好长时间。我一边等,脑子里一边想到莫斯科,浮想联翩,昏昏欲睡……
“要是我打死一头野兽会怎样呢?”我心里在琢磨,“那是我打死的,而不是他们打死的!那时候就真够热闹了。”
等了好久,终于传来了低沉的狗叫声……噢呜噢呜的叫声传遍了整个林子……我扣上扳机,睁大着眼睛,竖起耳朵倾听……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身上那种潜伏的凶残猎手的本性被唤醒了。离我不远的地方,灌木丛在咔嚓咔嚓地响,紧接着我见到了一只野兽……这只野兽样子好生奇怪:腿很长,嘴脸上的毛又硬又直。它直接朝我奔过来……我一压手指,只听得砰的一声枪响。于是,大功告成,乌啦!我打中的那头野兽蹦跳了几下就一头倒地,开始抽搐起来。
“快来呀!快到我这儿来呀!”我大声喊了起来,“叔叔,我的好叔叔!”
我指着正在死去的野兽。叔叔一见到它就马上抱住自己的脑袋。
“这是我的千里神獒原文是СКАЧОК(大写),直译音“斯卡巧克”,“千里神獒”是意译,此俄语词(小写)的意义是“能奔善跳者”,”他大叫起来,“我的狗!我最喜欢的爱犬!”
他跳下马,向他的爱犬扑去。我赶快坐上雪橇——想溜之大吉!
这次无意中杀死斯卡巧克,让我同叔叔闹翻了。他不再给我寄生活费了。三年前他临死之际还吩咐人转告我说,他死后也不能原谅我杀死他的爱犬,而且他还在遗嘱中不把他的田产留给我,而是把它送给一个女人——他先前的情妇。啊,女人哪,女人!
谢尔盖·库兹米奇·波契塔耶夫是一家名为《一无所获》原文为俄语成语Кукиш с маслом,“一无所有”“一无所得”之意,另一同义成语是фига с маслом(俗语)。报的编辑。这时他疲惫不堪地从报社编辑部回到家里,然后一头躺倒在沙发上。
“谢天谢地!我总算到家了……在这儿……在自己家里,在妻子身边……我的心才得到安宁。我的玛莎是唯一能理解我和真心实意同情我的伴侣。”
“你今天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妻子玛莎·杰尼索芙娜问他。
“可不是吗,心里感到不舒坦……这不我一回到你身边,心里就踏实,我这才能让我的心境得到安宁。”
“出什么事了?”
“平时心里都不舒坦,那今天就特别难受了。彼得罗夫不肯再把报纸赊给我们了。秘书又喝得个烂醉……这都算不了什么大事,好歹总能对付过去……可有一件最让人揪心的麻烦事,玛涅奇卡玛涅奇卡和玛莎是玛莉娅的爱称、小名。今天,我在编辑部正读报纸社论的清样,突然间,天知道,门打开了,我的老朋友、多年的老交情普罗楚汉泽夫公爵走了进来。这个人就是在业余戏剧爱好者演出中总是扮演A角情夫的那位先生。他为了亲吻一下女演员兹莉雅金娜,竟把自己一匹大白马献给了她。我当时心想:‘鬼把他带来编辑部是打算干吗?这不会平白无故吧。’我又一想:‘他是来为兹莉雅金娜登广告的。’……我们两人就聊了起来,越说越来劲,这个那个的,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后来弄明白了,他来编辑部不是要登广告,而是要求报纸上发表他写的一首诗……他说:‘我觉得,我的心里涌动着火一般的热情,燃起了一股热情的火。我愿意品尝一下创作的滋味……’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粉红色的、散发出香水气味的纸,把它递给了我……他说:‘我写的诗……’他又说:‘在诗里面我多少有些主观成分,不过还是……涅克拉索夫此处指俄国诗人、作家、文学评论家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涅克拉索夫(1821-1878)。不是也很主观吗……’
“我拿起这最主观的诗读了起来……简直是最让人恶心的胡编乱造!一读这种诗就会让你感到你的眼里揉进了什么东西痒痒地难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透不过气来,就好像你吞下了一只磨盘似的。他把这首诗献给兹莉雅金娜。要是他把这诗献给我,我准得一张状纸把他告上法庭。这短短的一首里,光‘飞速地’这个词他就用了五次!还有那些韵脚,那些错别字,把铃兰写成苓兰!‘马’这个词怎么能同‘驮’字押韵哩!
“我对他说:‘不行,尽管您我交情不错,但我们还是不能发表您这首诗……’
“他问我:‘为什么呢,先生?’
“我说:‘因为……由于非本编辑部所能掌握的情况……这首诗不适合于本报的栏目……’
“当时我的脸烫得火辣辣的,眼睛痒得难受。我假意说我头痛得受不了……是啊,怎样才能给他讲清楚,他的诗简直狗屁不通?他看出了我的窘相,于是绷着脸生起气来,活像火鸡似的。
“他说:‘您生兹莉雅金娜的气,所以就不想刊登我的诗。我知道……我-清-楚……尊敬的先生!’
“他指责我虚伪,骂我是势利小人,是教权主义者,等等等等。他训斥我整整有两个钟头。他发誓要搞一些小动作来拆我的台……最后他不辞而别……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亲爱的!十二月四日,是圣瓦尔瓦拉节圣瓦尔瓦拉节在俄旧历12月4日,公历12月17日。她是小亚细亚人氏,早期基督教信徒,约在公元306年因受洗礼而被其父杀害,后被追谥为圣,是“蒙难圣徒”。——译注,正好是兹莉雅金娜的命名日。他那首诗无论如何要登出来……哪怕拼上老命,也得见报!可是登出这样的诗来是根本不行的,因为这会让我们的报纸在全俄国面前丢人现眼,但又不能不发表它,否则普罗楚汉泽夫这个搞阴谋诡计的老手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现在请你想个办法,看怎样才能摆脱这个尴尬的局面?”
“究竟是首什么诗?是谈什么的?”玛莉娅·杰尼索芙娜问道。
“什么诗都不是……尽是胡说八道……你要想听,我给你念念,好吗?诗的开头几行是这样写的:
穿过雪茄烟雾的梦幻,
你在我的梦乡中飞翔。
你嘴角露出热情的笑容,
带来了爱情的冲撞。
“然后马上一转,成了:
我洁白的天使啊,请你原谅,
我日夜相伴的女友,我温柔的理想,
原谅我忘却了爱情,却急切奔向死亡,
啊,我害怕,我心慌,我心惊胆战!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全是胡扯……”
“怎么能这样说呢?我看写得还可以嘛!”玛莉娅·杰尼索芙娜伸出两手一拍,“甚至可以说这诗写得蛮不错!有哪点不像是诗?我看你就专会鸡蛋里找骨头,找碴儿,谢尔盖!‘穿过烟雾……热情的笑容’……看来你没有读懂呀!谢尔盖,你没有读懂!”
“你才没有读懂哩!不懂诗的是你,不是我!”
“不对,很抱歉……说实话我不懂散文,可我很懂得诗!公爵作的诗太好了,精彩极了!你恨他,所以才不肯登他的诗!”
谢尔盖叹了口气,用手指敲起了桌子,然后又敲敲自己的额头……
“瞧这些行家里手呀!”他嘟哝着说,脸上露出轻蔑的笑意。
于是他拿起礼帽,苦恼地摇了摇头,就走出门去了。
“我要走遍天下去找寻,什么地方才是我这受到伤害的感情得以平静的角落……啊,女人哪,女人!可是普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啊!”他一边想,一边大步朝“伦敦餐厅”走去。
他很想喝他个一醉方休!天真的林妖俄国神话中的一种住在森林里的树精,是长有一副人形(或怪模样的)的妖怪。
(民间故事)有一天早晨,年轻可爱的林妖站在树林里的小溪边,这条小溪有高高的芦苇日夜守护着。在他身边,美人鱼坐在岸边草地上。她年纪也很轻,长得非常美丽;要是我知道她的确切住址,我就会抛弃一切——文学创作、妻子、各种学问——飞奔到她那儿……美人鱼公主皱着眉头,气呼呼地扯动着绿油油的青草。
“我请您理解我,”林妖结结巴巴地说,还不好意思地眨动着眼睛,“要是您理解了,那您对我就不会这么厉害了。请让我把这一切从头对您说个明白……二十年前,也是这个地方,当时我向您求婚,您就说,只要我脸上不再有一副蠢相,您才嫁给我。因此您劝我到人间去,向人们学习聪明才智。您是知道的,我听了您的话,就到人间去了。非常好……我到了人间以后,首先就打听那儿有哪些行业和手艺可学。一位法学家对我说,最好的和最实惠的行当儿就是躺在沙发上,跷起腿,往天花板上吐唾沫;可是我这个林妖,为人做事诚实,尽管生性愚笨,但我还是没有相信他的话!最初,我托人情当上了邮政分局的局长。Ma chèreMa chère,法语“我亲爱的”,这真是个可怕的差事!老百姓的信枯燥乏味极了,读了真让人恶心!”
“既然这些信枯燥乏味,那您干吗还去读呢?”
“照章办事呗……何况你要是不这样干也不行啦……那些信各种各样,五花八门。有人署名时用‘某某中尉’,对这类中尉就得把他们看作是拉萨尔拉萨尔(费迪朗德,1825-1864),法国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者。或者斯宾诺莎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唯物主义哲学家,无神论者。得啦,拉倒吧!后来我托人帮忙当上了消防队长……那也是个苦差事!时不时地发生火灾……经常是你这边刚坐下来吃饭或者玩玩纸牌,他那边就发生火灾了,你这边刚一躺下睡觉,他那边就房子着火了。有什么办法哩,走吧,那就坐上马车赶往火灾现场;可是,后来我是从自然科学史自然科学史指当时出版的动物、植物、矿物发展变化史。才知道,官家拉车的马是不该喂燕麦的,您猜怎么来着?监马官竟然大惊失色,搞得我狼狈不堪……我终于辞去了这门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