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儿去,到壁炉那儿去,医生……”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靠近一些……我要把心里话全说给您听……全说出来……”
过了一个钟头,医生走出了切洛比季耶夫家的房子。他既感到懊恼,又感到于心有愧,同时也感到心情愉快……
“见鬼了……”他坐上雪橇后心中这样想,“做丈夫的千万不要带很多钱出门!说不定家里就会出什么事儿!”
马车夫
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了。
商绅伊凡·瓦西里耶维奇·科特洛夫从“斯拉夫市场”餐厅出来,沿着往克里姆林宫方向的尼古拉街缓缓而行。夜色十分美好,满天星斗……有时星星从朵朵云彩后面露出来,高兴地闪闪烁烁,仿佛它们也在愉快地俯视着这苍茫大地。空气宁静而清澈。
“餐厅附近的马车夫要钱太多,”科特洛夫心想,“还得往前走远一点……离餐厅远些的地方租车就便宜得多了。何况我也得走走,因为吃得过饱,而且也有些醉意。”
在克里姆林宫附近他雇了一辆夜间马车。
“去雅基曼卡街!”他对马车夫说。
马车夫是个年约二十五岁的小伙子,他吧嗒了一下嘴,懒洋洋地抖动缰绳。一匹驽马倏地离开原地,迈着踉踉跄跄的小碎步,缓缓地走了起来……科特洛夫碰上的这个马车夫,是个地地道道的货真价实的车把式。只要你看一眼他那满脸倦容、皮肤粗糙、长有粉刺的面孔,你就会八九不离十断定他是个马车夫。
他们从克里姆林宫墙下驶过。
“现在几点了?”马车夫问。
“一点多。”商绅答。
“我说哩……天气变得暖和些了!刚才可冷了,现在又暖和起来了……坏东西,你瘸了!呃呃呃……该死的家伙!”
马车夫稍稍抬起身子,在马背上扬了扬鞭子,往前赶了一阵子路。
“冬天到了!”他挪了挪身子好让自己坐得更舒坦些,然后转过脸对搭车的说,“我不喜欢冬天!我特别怕冷!待在这冰天雪地里,我全身都要冻僵了,还冻得抖个不停。一来寒潮,我的脸就冻肿了……瞧我这样一副身子骨!我实在习惯不了这天气!”
“你一定要慢慢习惯……小老弟,你干的这行当儿就得这样,该习惯。”
“人嘛,对什么都能习惯。这可不假,老板……要是真能习惯,那还不要冻他十几二十回。我这个人身子骨单薄,特别娇气,老板……那全都是爹妈把我娇惯坏的。他们也没想到我会当上马车夫。他们总是一个劲地宠着我,惯着我。愿他们在天之灵安息吧!他们在热炕上把我生下,拉扯我长大。直到我十岁了,可他们还不让我下热炕。我整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像只懒猪一样,我是爹妈的宝贝疙瘩……他们给我穿最好的衣服,用甜言蜜语哄着我读书写字。有时候我打着赤脚还没跑上几步,就听见他们喊:‘你要着凉的呀,我的小心肝!’好像我不是庄稼人家的,倒像是地主家的少爷。我爹有时也打我,这时我妈就哭哭啼啼……要是我妈打我,我爹就心疼我。要是我跟爹去林子里打柴,我妈就把我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个严严实实,就好像是你要出远门上莫斯科或者到基辅去……”
“难道你们过的是富人家的日子?”
“哪儿呀,一般人家的日子,庄稼人家的日子……好歹日子总得过下去——真得谢天谢地!富裕人家我们说不上。不过,得谢天谢地,也不至于饿死。老爷,我们本来是个大家子……就是说,一家人住在一起……当时我爷爷还活着,他身边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就是我爹,当时他已经结婚了;另一个儿子还没成家。我是个独养子,全家的心肝宝贝——所以大家都宠着我。爷爷也特别惯着我……说实话,当时我爷爷还有点积蓄。他一门心思就是让我长大了不再干庄稼活儿……他总是说:‘彼得鲁哈,我给你开爿店铺,你快点长大吧!’我就这样被宠着、惯着、养着、护着。可到后来,谁也料不到想不到,谁还顾得上什么娇不娇惯不惯的……我叔叔,就是我爷爷的二儿子,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爷爷的钱全偷走了。那可是两千卢布呀……打从他把钱偷了起,家道就败下来了,全家成了穷光蛋……马也全卖了,奶牛也都卖了……我爹同爷爷一起去别人家当雇工干活……谁都知道,我们农民只有这条活路……而我这个上帝的奴仆被送去别人家当小羊倌……瞧吧,这就是娇生惯养的结果!”
“喏,那你叔叔呢,他怎么样了啦?”
“他才无所谓哩……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他在一条大街上顶了一家饭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大约过了五年光景,他跟谢尔普霍夫镇一个有钱的女商贩结了婚。这女的给他带去了大约八千卢布的陪嫁钱……结婚后不久,一场大火把饭馆给烧了……好在饭馆在公诗主人公把общество(公司)按方言土语说成обчество,故译成“公诗”。里投了保,既然有保险,那为什么它不该着火呢?这倒不赖,烧个正着……这场大火以后,他去了莫斯科,在那里开了一家食品杂货店……据说,现在他可阔气了,一般人还攀不上他……我们哈巴罗沃村有几个种地的在莫斯科见过他,还说过话……我没见过他……他姓科特洛夫,名字和父名叫伊凡·瓦西里耶夫主人公本应说成Иван Васильевич,把父名说成Васильев是旧时说法,来自Васильев сын(意即сын Василия,瓦西里之子),省略сын而留下Васильев。您没听说过?”
“没有……行了,快点走吧!”
“这个伊凡·瓦西里耶夫欺负我们,简直欺人太甚!他害得我们一夜就成了穷光蛋,弄得我们到处要饭……要不是他,我这副身子骨,这么瘦弱的体子,何至于还得待在这种天气里挨冻?我不会待在自己村子里过小日子……啊呀!您听,敲晨祷的钟了……我真想求求上帝老天爷,请上帝惩罚他那个人,他害我们害得可苦了……可一想算了吧!我们也快受够了!那就愿上帝保佑他!求上帝宽恕他吧!”
“往右拐到大门口停下!”
“是……好了,我们到了……我给您讲了一个小故事,您得多给我五戈比……”
科特洛夫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十五戈比的硬币递给了赶车的。
“还得再加点吧!走这一趟路可不容易!再说这还是我今天的头一次开张哩!”
“你够了!”
商绅老爷拉了下门铃,紧接着就消失在刻有纹饰的柞木大门里面。
马车夫一步跳上赶车人的座位上,慢慢地往回走……又刮起了刺骨的寒风……马车夫缩着身子,把两只怕冷的手塞进破烂的衣袖里。
他还是不习惯这寒冷的天气……这个娇生惯养的……
家庭辅导教师
中学七年级学生叶戈尔·兹别罗夫和善地伸出手去同彼佳·乌多多夫握手。彼佳是个十二岁孩子,胖乎乎的,红脸蛋,窄额头,头发又密又硬,穿着灰色学生装。他两脚并拢行了个礼,然后往柜子里取出练习本。课就这样开始了。
根据同乌多多夫家长商定的条件:兹别罗夫每天要给彼佳上两小时课,每月可得六卢布的酬金。他给彼佳升入二年级做辅导(去年他为彼佳准备考入一年级做过辅导,可是彼佳考砸了)。
“好吧……”兹别罗夫上课了,同时点上了一支香烟,“上回给您布置了第四变格法拉丁语的名词(因词干结尾不同)有五种变格法,有六个格(主格、生格、与格、宾格、造格、呼格),其中“呼格”主要用于动物名词,除以us结尾的名词外,其他名词呼格同主格。的作业。您把fructusfructus意为“果实”(плод)、“水果”(фрукты),属拉丁语名词第四变格法。这个词变格!”
彼佳开始变格。
“您又没有背出来!”兹别罗夫站起身来,“我这是这六回给您布置第四变格法的作业了。您就是不往脑子里去!那您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学别的课呀?”
“又没有背下来吗?”门后传来咳嗽的声音,彼佳的父亲,退休的十二品文官乌多多夫走进房间,“又没有学会?为什么你就学不会呢?哎呀呀你呀你呀,真是头蠢猪!叶戈尔·阿列克谢伊奇,您相信吗?昨天我还打过他哩!”
乌多多夫深深叹了口气,坐在儿子身边,两眼紧盯住那本翻破了的拉丁语读本当时俄国中小学使用的一本译自德语的初级读本,有简单的语法规则和短课文等。此书是德国拉丁语文学家屈奈(1802-1878)所着。这时兹别罗夫就当着老乌多多夫的面考彼佳,好让这个愚蠢的父亲也知道,他的儿子多蠢多笨!兹别罗夫这个七年级学生俨然像个主考官,心情既激动又不安。他痛恨、蔑视这个脸蛋红红的小笨蛋,恨不得揍他一顿。就连这小家伙回答得还过得去时,他也是感到恼火——因为这个彼佳让他厌恶、腻歪透了!
“您甚至连第二变格法都没记熟!也没有掌握第一变格法!您就是这么学的!好吧,您告诉我,meus filiusMeus filius(我的儿子)的呼格较特别,是mi fili。的呼格是什么?”
“Meus filius的呼格?Meus filius的呼格是……是……”
彼佳久久地看着天花板,不停地努动着嘴,但始终没有答出来。
“DeaDea(女神)的复数第三格(动物名词)以abus结尾。的复数第三格是什么?”
“是Deabus…filiabusfiliabus是filius(儿子)的复数三格。此词变格是彼佳加上去的,其实并未要求变它。”这回彼佳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了。
老乌多多夫赞许地点了点头。兹别罗夫没有料到他居然回答正确,但心里仍然有些懊恼。
“还有哪个名词在第三格时有词尾abus?”兹别罗夫又问。
原来“animaanima的本义是灵魂,转义为“动物名词”,相当于俄语的душа及其派生词одушевленное,由anima构成的另一名词(animal),意为“动物”。——灵魂”的第三格是以abus结尾,但在屈奈的那本拉丁语读本中并没有谈到。
“拉丁语念出来十分好听!”乌多多夫说,“Алон…трон…бонус…антропос…原文中是用俄语拼读拉丁语的词Alone(独一的,单独的),thron(王位,王权),bonus(好的,优良的),anthropos(人,人类)。说此话的人为了显示自己懂拉丁语而“咬文嚼字”,结果有些词不达意。简直是珠圆玉润,微言大义!要知道这一切是必不可少的!”他叹着气说。
“这个老畜生,又在妨碍我们学习,”兹别罗夫想,“老待在这里,想监视我们,真叫人心烦。我可受不了让他来监督我!”
“好吧,”他对彼佳说,“下次上拉丁语课时您还是学同样的内容。现在我们来学算术……去把那小黑板拿来。下道题是什么呢?”
彼佳往小黑板上吐了口唾沫,然后用衣袖擦了擦。教师拿出一本习题集,对他口授:
“某商人用540卢布买了138俄尺黑呢子和蓝呢子。如果蓝呢子每俄尺5卢布,黑呢子每俄尺3卢布,试问:两种呢子各买了多少尺?您把这道题复述一遍。”
彼佳复述了这道题,他二话不说,马上就用138来除540。
“您干吗用除法来做?等等!不过,就这样吧,您接着做。除尽了吗?这道题不可能有余数。让我来除吧!”
兹别罗夫也用除法来算,得数是三点几。但他马上就擦掉了。
“真奇怪……”他心里直嘀咕,乱揪着头发脸也涨红了,“这道题怎么解不了呢?啊!解这道题得用不定方程式。根本就不是算术题。”
这位家庭辅导教师在习题集中找答案,他见到两个得数分别是75和63。
“唔!奇怪了……先5加3,再用8来除540。是这样吗?”他心里在琢磨,“不,不会是这样!”
“您接着解这道题呀!”他对彼佳说。
“呸!做这种题干吗还要想呢?本来就很简单!”乌多多夫对彼佳说,“你真是个傻瓜,笨蛋!叶戈尔·阿列克谢伊奇,您来算给他看!”
叶戈尔·兹别罗夫拿起石笔,开始演算。他吭吭哧哧,脸一阵红一阵白。
“说实在的,这是道代数题,”他说,“可以用xy来解它。但是,也可以这样来解。您看,我先用除法……懂吗?现在,瞧,再用减法……懂吗?要不就这样来算……明天上课以前您自己给我把这道题算出来……动一动脑子……”
彼佳冷笑了一声。乌多多夫也笑了笑。他们父子俩都看出了教师的慌张心情。这位七年级学生越发局促不安了。他站起身来,在房里走来走去。
“这道题不用代数也可以算出来,”乌多多夫说,伸手拿了把算盘,叹了口气,“这样算,请看……”
他拨打算盘,然后得出75和63两个数,同习题集的答案一样。
“就这样,按我们的算法,用土办法来算。”
家庭辅导教师感到如芒刺在背,更加惊慌不安。他心里发怵,不时地看看钟。他看到离下课还有一小时又一刻的时间——真是度日如年啦!
“现在我们来听写。”
听写后是地理课,地理课后是神学课,然后是俄语课——这个世上要学的功课真多呀!但是两个小时的课终于结束了。兹别罗夫拿起帽子,还是和善地伸出手去同彼佳握手,然后同乌多多夫告别。
“今天您能不能支付我一点儿工钱?”他怯生生地请求说,“明天我要交学费。您欠了我六个月的工钱。”
“我?哦啊……是啊,是啊……”乌多多夫含含糊糊地说,没有看兹别罗夫一眼,“非常乐意!只是我现在没有钱,过一个礼拜吧……要不过两个礼拜……我再给您……”
兹别罗夫同意了,然后他穿上沉重、肮脏的胶皮雨靴,又赶往别处授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