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候老爷的仆人,大人。”叶弗列姆回答说,“如果不是他那还能是谁?他是强盗,大人!他好酒贪杯,好色玩女人,坏得不能再坏了!他总是给老爷灌酒,服侍老爷上床……不是他还有谁?还有,我斗胆禀报,大人!有一回,这个坏蛋在酒店里吹牛,说他要把老爷宰了。现在出了这桩子事全是为了阿库里卡这个娘儿们……这个当大兵的老婆跟上了他……可我家老爷也看上了这娘儿们,后来老爷就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这本来很好嘛,可他……当然就发火了……这个醉鬼现在还躺在厨房里哭哭啼啼的……胡扯什么他心疼老爷……”
“一点不错,为了阿库里卡这娘们儿是会让人火冒三丈的,”普塞科夫说,“她是个当兵的妻子,后来成了寡妇,可是……难怪马克·伊凡内奇把她叫作娜娜。她是有些像娜娜……确实颇有几分姿色……”
“我见过她,知道……”刑侦队长说,忙用红手帕捂着鼻子像是擤鼻涕。
久科夫斯基的脸红了,低着头;警察分局局长用指头轻轻叩着桌上的碟子。县警察局长咯咯地咳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把手伸进皮包翻什么。看来只有法医一人在听到他们提到阿库里卡和娜娜时毫不在意,无动于衷。刑侦队长叫人把尼科拉什卡带来。尼科拉什卡是个又高又瘦的年轻小伙子,长着个有麻点的高鼻梁,胸部凹陷,穿着老爷穿过的上衣。他一走进普塞科夫的房间就跪到刑侦人员面前,磕了个头。他睡眼惺忪,面带泪痕,也是醉醺醺的,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你家老爷在哪儿?”丘比科夫问他。
“给人害死了,大人。”
尼科拉什卡一说完就眼睛一眨哭了起来。
“我们知道他被害了。现在他在哪儿?就是说他的尸体在哪儿?”
“有人说从窗子拉出去了,埋在了花园里。”
“嗯!你在厨房里就知道了侦查的结果……这可不好,小伙子!你家老爷被害的那个晚上你在什么地方来着?就是上个星期六晚上你在哪儿?”
尼科拉什卡抬起头,伸长脖子,思索起来。
“说不准,大人,”他说,“当时我喝醉了。记不起来了。”
“Alibi!Alibi,法语(来自拉丁语),是被指控人的一种辩解词——证实被告在案发时本人不在现场的供词。”久科夫斯基非常轻声地说,冷冷笑了一下,搓了搓手。
“是这样。那好吧,为什么你老爷卧室的窗子下面有血迹呀?”
尼科拉什卡又仰起头思索起来。
“快想!”县警察局长说。
“立马就想出来!您问那血迹,小事一桩,大人。我宰鸡来着。杀鸡很简单,平常得很,一刀下去就得了。可那回杀的鸡,它猛地一下从手上挣脱了,撒开腿就跑走了……这才弄得到处都是血……”
叶弗列姆插嘴说,这是真的。尼科拉什卡几乎每个晚上都要杀鸡,而且在不同的地点杀鸡,可是谁也没有见到过那只没有杀死的鸡满园子跑,不过,这件事也不能绝对否定。
“Alibi!”久科夫斯基又冷笑了一下说,“多么荒谬的alibi!”
“你跟阿库里卡常有来往吗?”
“有过!”
“是你家老爷把她从你身边勾引走了?”
“绝对不是,是他,伊凡·米哈伊勒奇·普塞科夫先生,是他把她从我身边抢走的。老爷又从伊凡·米哈伊勒奇手中夺走的。事情就是这样。”
普塞科夫显得十分狼狈,他在左眼皮上搔了搔痒。久科夫斯基两眼紧盯住他,看到他一脸窘相,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见到管家身上穿着一条蓝色毛料裤子,而不久前他对这条裤子却未加留意。这裤子让他想到了在牛蒡上找到的几根深蓝色纤维。丘比科夫也用怀疑的目光看了普塞科夫一眼。
“你走吧!”丘比科夫对尼科拉什卡说,“现在我要向您,普塞科夫先生,提一个问题。在上星期天的前个晚上,您当然是在这儿了?”
“是的,晚上十点钟时我正同马克·伊凡内奇用晚餐来着。”
“后来呢?”
普塞科夫发窘了,他从桌子边站起身来。
“后来……后来……说真的,不记得了。”他嗫嚅着说,“我当时喝多了……不记得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就睡着了……你们干吗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是杀人犯!”
“您是在什么地方醒来的?”
“我是在仆人住的厨房里的炉台上醒来的……大家都可以作证。究竟我怎样上了炉台,那我就不知道了……”
“您不要激动……您认识阿库里卡吗?”
“这算什么,谁都认识她……”
“她是离开您以后投进了克里亚乌佐夫的怀抱?”
“是的!叶弗列姆,再端些蘑菇来!您再加点茶吗,叶夫格拉弗·库兹米奇?”
接着是一阵沉默——令人压抑的、不安的沉默,持续了大约十分钟。久科夫斯基默不作声,但他那刺人的目光一直盯着普塞科夫那张变得苍白的脸。刑侦队长最后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们该去一趟正房,”他说,“在那儿找死者的姐姐玛丽娅·伊凡诺芙娜谈谈,看看她是不是能给我们提供些线索。”
丘比科夫和助手感谢主人的早餐,然后就去正房了。
克里亚乌佐夫的姐姐玛丽娅是个四十五岁的老姑娘。一到她那里,只见她正在高高的家族神龛前做祷告。她一见到来客手拿公文包,戴着有帽徽的制帽,顿时她的面色变得煞白。
“首先我对于我们的干扰,这样说吧,对于打扰您做祷告的心情,表示歉意。”丘比科夫两脚跟并齐敬了个礼,然后彬彬有礼地开口说,“我们找您有一事相求。您当然听说了……现在有一些疑点:令弟被人莫名其妙地杀了。您知道,天意如此……任何人,不管是沙皇还是农夫,都不免一死。您能不能帮帮我们,提供些情况和线索……”
“哎呀呀,你们可别问我!”玛丽娅·伊凡诺芙娜说,她的面色变得更加惨白了,她用手蒙住脸,“我没有什么可告诉你们的!我没有什么话可说!我求求你们了!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能说出什么呢?啊,不,不……关于我兄弟的事我确实说不出什么!哪怕让我去死我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玛丽娅·伊凡诺芙娜哭了起来,走进了另一个房间。侦查员们面面相觑,耸了耸肩就离开了。
“真是鬼女人!”久科夫斯基走出正房时骂了起来,“明明她知道些情况,可她要隐瞒起来,这可以从女仆脸上的某些表情看出来……等着瞧吧,这班鬼东西!我们会把一切弄他个水落石出的!”
晚上,丘比科夫和他的助手披着苍白的月色回城了。他们坐在一辆敞篷马车上,脑海里在回顾这一天的经过。他们两人都感到很疲惫,彼此默不作声。丘比科夫一般不喜欢在路上聊天,而久科夫斯基却是个喜欢饶舌的人,他之所以也不说话,那完全是迁就身边的老头子。但是,快到家的时候,这位助手终于沉不住气,打破了沉默,说了起来。
“尼科拉什卡涉嫌此案,”他说,“这是non dubitandum est拉丁语:毫无疑义。从他那副嘴脸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什么玩意儿……Alibi已经把他暴露无遗。同样也毫无疑义:在这件血案中主谋不是他,他只不过是个被收买的愚蠢工具而已。您同意吗?在这个案子中,倒是那位谨言慎行的普塞科夫有相当大的干系。深蓝色的裤子啦,狼狈的样子啦,杀人后吓得躺到炉台上去啦,还有那些Alibi和阿库里卡啦……”
“您尽管耍您的贫嘴吧,谁听您那套!照您看,是不是说谁认得阿库里卡谁就是杀人凶手?哎呀,您呀,头脑发热说胡话吧!您还得去多吃几天奶水,不该来办案子!您也打过阿库里卡的主意,这么说这件血案您也脱不了干系?”
“阿库里卡还在您家里当过一个月的厨娘哩,可是……我什么也不说。在出事的那个星期六晚上我跟您正在打牌,见过您,要不我也可以追究您了。老爷子,问题不在那娘儿们身上。问题出在卑鄙的、低劣的、令人作呕的感情上……那个谨小慎微的年轻人,您见到了吗,眼看自己没有占到便宜便气不打一处来,伤面子了,您见着了吗……他一心想要报复,后来哩……从他那厚嘴唇就清楚看出,此人极好女色。在他把阿库里卡比作娜娜时,他不停地吧嗒吧嗒嘴,您还记得吧?说明这个坏蛋欲火正旺,这是肯定的!总而言之,一是自尊心受到伤害,再就是情欲没有得到满足——仅这两点就足以驱使他去杀人灭口。我们现在掌握了两个人;但那第三个人是谁呢?尼科拉什卡和普塞科夫把他的身子按住,那谁来按他的脑袋把他闷死呢?普塞科夫胆子小,容易慌乱,总而言之,是个胆小鬼。尼科拉什卡之流不会用枕头去捂他的脑袋,他们这种人喜欢动斧子、锤子什么的……肯定是某第三个人把他闷死的,那么这个第三者是谁呢?”
久科夫斯基把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皮上,沉思起来,而且一声不吭,直到敞篷马车驶到刑侦队长家门口他才开口。
“有了!”他走进房子,脱去大衣,然后说道,“有了,尼古拉·叶尔莫拉伊奇!我真糊涂,为什么我早先没有想到。您知道这个第三者是谁吗?”
“且慢!瞧,晚饭都准备好了!坐下来吃完饭再说!”
刑侦队长和久科夫斯基坐下来用餐。久科夫斯基给自己斟了杯伏特加,然后站起身,挺直身子,两眼炯炯有神。他说:
“请您注意,同普塞科夫这坏蛋一起干的,负责捂住受害人脑袋的第三者是个女的!是个女人!我指的就是死者的姐姐玛丽娅·伊凡诺芙娜!”
丘比科夫被伏特加酒呛了一下,两眼紧盯着久科夫斯基。
“您……是不是有点那个?您的脑袋……是不是那个……头不痛吧?”
“我身体棒极了。好吧,就算我头脑发昏,可您怎样来解释她见到我们时的那副狼狈相?您又怎样解释她不愿提供证词呢?假定说,这些都算不了什么,那好!就算是小事!可您想想他们姐弟之间的关系!她恨自己的弟弟!她是个顽固守旧的女人,而她弟弟呢,生活放荡不羁,不信神不敬上帝……这就是他们俩积怨结仇的缘故!据说,他的所作所为让这个女人认为他是撒旦撒旦,亦称“魔鬼”,据犹太教、基督教圣经故事,他是与上帝为敌的、诱惑人犯罪的恶鬼。麾下的一个魔鬼。甚至当着她的面他就干招魂术的那一套!”
“嗯,这算得什么?”
“您不明白吗?她是个信奉旧教的人信奉旧教的人是俄国正教分裂后一部分信守正教旧规的正教徒,亦称“分裂派正教徒”。出于信仰狂热她杀了自己的弟弟!不仅如此,她杀的是害群之马,一个道德败坏的家伙。她让这个世上少了一个反基督的仇敌。因此她认为,干掉他是她的功劳,是她为正教立下的功勋!啊,您可不知道这些老姑娘,这些信奉旧教的女人!您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费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散文家、政论家。的作品!还有列斯科夫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列斯科夫(1831-1895),俄国作家、散文家、政论家、彼切尔斯基等人写的东西!她,就是她,我敢向天发誓,就是这个女人把他弄死的!啊,一个多么恶毒的女人!在我们走进正房的时候,她正站在神像面前,难道这仅仅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她是要告诉别人:我站在圣像前做祷告,而他们这些人就会认为我心平气和,坦然自若,我根本就没有料到他们要来找我!这是所有犯罪新手通常用的手段。亲爱的尼古拉·叶尔莫拉伊奇!我的好伙计!把这个案子交给我办吧!让我亲自把它弄个水落石出!我最最亲爱的,既然我已经开始办这个案子了,那就让我善始善终吧!”
丘比科夫摇晃脑袋,皱起眉头。
“再难办的案子我们也会自己去办,”他说,“而您要干的事并不是一个劲地捕风捉影,让您干什么您就按命令去干,这才是您该干的。”
久科夫斯基的脸唰地一下涨红了。他一气之下走了出去,砰地一下把门关上。
“好个聪明的家伙,机灵鬼!”丘比科夫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说,“简直太……太聪明了!就是操之过急……我还得在集市上买包烟当礼物送他。”
第二天早晨,一个长着大脑袋和兔唇的年轻小伙子被人从克里亚乌佐夫卡村带到了刑侦队长家,来人自称是羊倌丹尼尔卡。他提供的证词很有意思。
“我当时喝醉了,”他说,“前半夜我待在相好的家里。在回家的路上,我醉醺醺的,迷迷糊糊地下河洗澡了。我正洗着洗着……猛地抬头一看:拦河坝上有两个人,抬着件黑乎乎的东西,‘喂!’我朝他们喊了一声,他俩吓了一大跳,没魂似的急急忙忙朝马卡里家的菜园子方向跑。要是他们抬的不是我们村里的财主老爷,那就让我不得好死!”
就在当天傍晚,普塞科夫和尼科拉什卡被逮捕,押往县城,被关进了县城监狱。
Ⅱ
十二天过去了。
第十三天早晨,刑侦队长尼古拉·叶尔莫拉伊奇在自己家里,坐在漆成绿色的桌子边,翻阅“克里亚乌佐夫案”的案卷材料;久科夫斯基像关在笼子里的狼一样,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您确信尼科拉什卡和普塞科夫有罪,”他一边说一边神经质地摸着刚长出的胡子茬儿,“那为什么您就不相信玛丽娅·伊凡诺夫娜也有罪呢?您是嫌罪证不够还是怎么啦?”
“我没说我不相信。相信是相信,不过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没有真正的罪证,总是一些推理……想入非非,这个那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