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的人
傍晚,一群醉醺醺的人在大街上走着,他们的穿戴形形色色,皮上衣也是五颜六色。笑声、喧嚷声不绝于耳。他们嬉嬉闹闹,手舞足蹈。一个身材矮小的士兵,穿着破旧的军大衣,歪戴着帽子,走在这群人的前面。
一位“士官”迎面走来。
“干吗不向我敬礼?”士官冲着小个子士兵问道,“啊?怎么回事?站住!你算什么人?你们想干吗?”
“亲爱的,你不知道,我们是化了装的人!”小个子士兵说起话来像女人一样嗲声嗲气。这时,这群人同士官一起哄然大笑起来……
包厢里坐着一位容颜俏丽、体态丰盈的小姐;她的年龄很难判断,但看上去还年轻,而且会长时间年轻下去……她穿戴华丽,两只雪白的手上各戴着一只沉甸甸的手镯,胸前别着一枚镶嵌了钻石的胸针。她的身边放着一件价值千元的皮袄。
走廊里,有穿戴着饰有银绦的衣帽的听差在伺候着她;大街上,有两匹黑马和铺着熊皮褥子的雪橇在等候着她……富态的美丽的脸庞和华丽的穿着告诉人们:“我很幸福,十分富有。”但是,请读者切勿相信!
“我是乔装打扮的人,”她想,“明天或者后天男爵就要同纳丁娜小姐结婚。他要把我这身穿戴全都拿走……”
牌桌边坐着一个胖子,他身穿燕尾服,有着肥胖的双下巴,一双白白的胖手。他的手边放着一大堆钱。他赌输了,但并不唉声叹气,相反,总是面带笑容。因为输个一两千卢布对他来说算不了一回事。几位仆役在餐厅里为他准备了牡蛎、香槟、野鸡肉。他喜欢晚餐时美美地吃一顿。晚饭后他坐上四轮马车去那个女的那里。她在等他。他的日子过得挺惬意,难道不是吗?他真幸福啊!但是,请读者看看,他那充满油脂的脑袋里蠕动着的究竟是些什么货色。
“我是乔装的人。如果突然来个检查,大家就会看到:我只不过是经过化装而已!”
一位律师在法庭上为被告辩护……被告是个姣美的女子,有着一副悲悲戚戚的面容,因为她是无辜的人!上帝知道,她是无辜的!律师目光如炬,脸颊绯红,声音里含着泪水……他为被告感到悲伤和痛苦。如果她被宣判有罪,那他会因悲痛而死去!听众在听律师慷慨陈词。大家屏息静气,欣赏他的辩才,生怕他的发言会戛然而止。
“他是诗人!”听众悄声说着。但是,他只不过是装扮成诗人而已!
“要是原告给我的钱比她多一百卢布,我就把她送进监狱!”律师心想,“如果是我充当起诉人的角色,我会表演得更加有声有色!”
一个醉醺醺的庄稼汉在村子里边走边唱,拉着手风琴,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醉态。他嘻嘻哈哈、蹦蹦跳跳。他的日子过得很舒心。这是真的吗?不,他是装出来的。
其实他心里在想:“我饿极啦!我真想吃点什么充充饥!”
年轻的医学教授初次登上讲坛。他让听众相信,没有什么比献身科学更幸福的了。他一口一句“科学就是一切!”“科学就是生活!”听众相信他说的。但是课后他对妻子说:“亲爱的,现在我是教授了。如果医学教授再开业行医,那他比一个普通医生挣的钱要多十倍。现在我一年能指望挣它个两万五了!”
要是人们听到他对妻子说的这番话,那就会送他一个“伪装者”的称号。
六道大门,灯火通明,人群、宪兵、小贩,熙熙攘攘。这里有一家剧院。剧院门上,也像连托夫斯基据旧版俄文本编者注:连托夫斯基(Лентовский)乃当时莫斯科一剧团经理,话剧导演。在隐士旅社住的房间里一样,挂着“讽刺与道德”的横幅。在这个地方,人们大把大把地花钱,发表长篇大论的戏评。鼓掌声不绝于耳,但嘘嘘声却很少能听到。简直就是一座神圣的殿堂!
但这座殿堂是经过伪装的。如果你取下“讽刺和道德”这条横幅,那你就不难看到这样几个字眼:康康舞康康舞:旧时法国游艺场的一种色情舞蹈表演。和滑稽噱头。
一个人两副嘴脸
请不要相信那些犹大,那些变色龙!在今天,失去信心比丢失一只旧手套更容易,——而我,就失去了信心!
那是一天傍晚,我正坐在有轨马车有轨马车是俄国电车使用前一种有铁轨的马拉交通工具。上。我是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本不该乘坐这种车子的。但这一次我穿着肥大的皮袄,可以把头缩在貂皮衣领里。何况,你们知道,坐这种车花钱不多……尽管天色已晚,而且天气寒冷,但车厢里还是挤满了乘客。谁也没有认出我来。貂皮衣领把我变成一个incognitoincognito,拉丁语,意为陌生人,谁也不认识(认不出)的人。在车厢里,我昏昏欲睡,但又不时地打量着身边这些芸芸众生。
“不,这人不是他!”我看着一个身穿兔皮袄的小个子男人,心里这么想,“不是他!不,是他!就是他!”
我就这样想着,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穿兔皮袄的小个子男人极像伊凡·卡皮托内奇——我们机关的一位办事员。伊凡·卡皮托内奇身材矮小,鼻脸扁平,天生一副受气包的模样。这种人活着就是专门给人捡起掉在地上的手帕,向别人打躬作揖,请安问好。他年纪不大,背却驼了,膝盖老是弯曲着,双手垂着紧贴着裤缝。他的脸就像是被房门夹过,或者被人用湿抹布抽打过,总是灰溜溜的,一副可怜相:你若是瞧着这张脸,你就忍不住想唱《松树明子》这首歌,心里怪不好受的。他一看我就浑身筛糠似的发抖,脸色一阵儿白一阵儿红,好像我要把他宰了,吃了。我在申斥他的时候,他浑身哆嗦,四肢抽搐。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比他更低三下四、更沉默寡言、更微不足道的了。我甚至也不知道有哪种动物会比他更安分守己,逆来顺受。
这个穿兔皮袄的小个子让我想起了我们机关那位伊凡·卡皮托内奇,简直就是他!只不过这个小个子不像他那样伛偻,也不像是受气包似的。他的一举一动十分随便,最令人恼火的是,他竟然同身边的人大谈政治,整个车厢都在听他大发议论。
“甘必大甘必大(1838-1882),1881-1882年任法国内阁总理兼外交部部长。死了!”他说,一边不停地转动着身子,挥舞双手。“俾斯麦俾斯麦(1815-1898),德国着名政治家,1862年起出任德国内阁首相。正是求之不得呀。因为甘必大这个人老谋深算!他要是跟德国人开仗,肯定会得到赔款,伊凡·马特维耶奇!此人真是个天才。尽管他是法国人,但却有一颗俄国人的心。他太精明能干了!”
哎呀呀,你呀你,真是混账透顶!
在售票员走近他身边时,他就不再谈俾斯麦了。
“你们这车厢怎么这么黑?”他冲着售票员发问,“你们就没有蜡烛,是吗?怎么这样乱七八糟,不成体统?也没有人来管管你们!要是在国外那就够你受的!不是乘客为你们服务,是你们为乘客服务!见鬼!我不明白,你们的头头就这么听之任之!”
过了一会儿他要我们大家挪动一下。
“挪一挪位子!听见没有!给这位太太让个座位!要讲礼貌嘛!售票员!你过来一下,售票员!你们收了人家的钱就要给人找个座位!简直可恶!”
“不要在车厢里抽烟!”售票员朝他喊叫。
“是谁不让抽烟的?谁有这种权力?这是干涉自由!我不许任何人干涉我的自由!我是个自由的人!”
哎呀呀,你呀你,真是混账透顶!
我看着他那张瘦猴脸,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这不是他!不可能是他!他说不出“自由”“甘必大”这样一些字眼。
“这里的规章制度还好!这没什么可说的。”他丢了烟蒂说,“就跟着这样一些老爷们混日子去吧!他们就知道一个劲地讲究形式,死抠条文,真是一批形式主义者,一批庸俗不堪的家伙!让人恶心,让人憋气!”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听见我的笑声,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他听出是我的笑声,也许他还认出了我的皮大衣。刹那间他的身子突然伛了下去,露出一脸狼狈相,声音戛然停了下来,两手垂下,手掌紧贴着裤缝,两腿发软,一瞬间他变了个人!我不再怀疑了:他就是伊凡·卡皮托内奇,是我们机关的人。他坐了下来,把自己那副嘴脸深藏在兔皮衣领里。
现在我完全认出他那副面孔了。
我心想:“难道这个鼻脸扁平、受气包似的小人物会说出像‘庸俗’‘自由’这样一些字眼?啊?难道这是真的吗?是的,是真的,他会说得出的。这是不可思议的,但却是千真万确。”
哎呀呀,你呀你,真是混账透顶!
从此以后,不要再相信那些变色龙的可怜相了!
反正我是再也不相信了。够了,你哄骗不了谁!
一桩喜事
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
米佳·库尔达罗夫米佳,德米特里的小称、爱称。情绪激动、头发蓬乱、飞也似的跑进了父母住的房子,然后又急匆匆地在每个房间里走一遍。父母已经睡了。妹妹躺在床上,正要读完长篇小说的最后一页。几个上中学的弟弟也睡了。
“你打哪儿来?”父母惊讶地问他,“你出什么事了?”
“啊呀呀,别问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不,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这……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米佳哈哈大笑起来,坐进了圈椅,他兴奋得连站都站不住了。
“简直不可思议!你们简直不能想象!你们好好看看我吧!”
妹妹从床上跳了起来,披上衣服,走到哥哥跟前。几个弟弟也醒了。
“你出什么事了?瞧你脸色都变了!”
“妈咪,我这是高兴的!现在全俄国都知道我了,全俄国呀!以前只有你们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叫德米特里·库尔达罗夫的十四品文官十四品文官是帝俄时期各级政府(衙门)最低一级的官员,本卷中还有其他品级的文官名称,现在全俄国都知道了!妈妈!啊,我的天哪!”
米佳跳了起来,在每个房间里又转了一圈,然后坐了下来。
“究竟出什么事了?你好好说说!”
“你们就像没有开化的人那样活着,不读书不看报,对天下大事不闻不问,现在报纸上值得注意的新闻太多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马上就都知道了,什么事也瞒不住!我简直太幸福了!啊!我的天哪!你们知道,报纸上只发表有关名人的消息。可现在竟突然之间发表我的事迹了!”
“什么?你的事迹?是哪张报纸?”
父亲的脸色变得苍白。母亲看了一眼神像,匆匆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几个上学的弟弟像往常一样只穿着短睡衣,走到哥哥跟前。
“是的,是的!报上登了我的消息!现在全国都知道我了!妈咪,你把这一期报纸收起来留作纪念。让我们经常翻翻它。你们来瞧瞧吧!”
米佳从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父亲,指着用蓝铅笔画出的地方。
“您读读吧!”
父亲戴上了眼镜。
“您读哇!”
母亲又看了一眼神像,画了个十字。父亲咳了一声,然后就读了起来。
“十二月二十九日,晚上十一点,十四品文官德米特里·库尔达罗夫……”
“瞧见了没有?瞧见了没有?接着读哇!”
“十四品文官德米特里·库尔达罗夫正从位于小布隆纳雅大街的科齐兴大厦的啤酒馆出来,他醉醺醺的……”
“我那是同谢苗·彼得罗维奇在一起……全都写上了。您接着读哇!读下去!你们都听着!”
“他醉醺醺的,滑了一跤,摔倒在一匹马的脚下,马车夫正站在马的身边,他叫伊凡·德罗托夫,是尤赫诺夫县杜雷金纳村的农民。受到惊吓的马从库尔达罗夫身上跨过,拖着雪橇从他身上经过。雪橇上坐着莫斯科二等商人二等商人是帝俄时期对商人所划分的一个等级(按照贸易法和民法以及资本数额和纳税数目所规定的商人的纳税等级)。斯杰潘·卢科夫。这匹马在大街上奔跑起来,后来才被仆役们制住,库尔达罗夫起初毫无知觉,后来被送到警察分局,并由医生验伤,开具证明。此人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
“爸比,我那是撞在车辕上了。往下念!您再往下念呀!”
“他的后脑勺重重地被撞了一下,好在伤势不重。此一事故已记录在案,伤者已受到治疗……”
“他们要我用凉水敷后脑勺。您看到了吧?怎么样?是这么回事吧!现在传遍了全俄国!把报纸给我!”
米佳拿过报纸,折成几折,塞进了口袋。
“我得赶快去马卡罗夫家,把报纸也给他们瞧瞧……还要给伊凡尼茨基全家看看。还得让纳塔莉娅·伊凡诺夫娜看看,给安尼西姆·瓦西里耶维奇也读读。我得马上走!再见!”
米佳戴上有帽徽的制帽,显得洋洋得意,然后乐滋滋地跑出门去。
报刊读者的想法
请不要读《乌法省公报》,因为你从中看不到有关乌法乌法,城市名,帝俄乌法省首府,后为苏联(现俄联邦)巴什基尔自治共和国的首府。省的任何消息。
俄国的报刊拥有许多光源。俄国的报刊有:《科马罗夫之光》《曙光》《虹》《阳光和阴影》《光线》《星火》《黎明》,等等原文是拉丁字母et caet。但是,为什么她还是这样黑暗呢?
俄国的报刊还有《观察家》《残疾人》和《西伯利亚》。
还有《娱乐和消遣》《玩具》,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报刊有什么可乐的。
俄国报刊中还有自己的《呼声报》和《回声报》《回声报》(Эхо)有两种:19世纪80年代莫斯科出版的一种小资产阶级的报纸;另一种是1906年6月22日-7月7日在彼得堡出版的布尔什维克日报(只出了14期),替代被沙皇政府封闭了的《前进报》。本文的《回声报》指前者。可是,那是它自己的声音吗?
短命的东西不能自吹为《永生》《永生》俄语原文是Век,汉译名是《世纪报》,当时的一种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