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们一谈到中庸之道,就认为它是一个相当保守、相当市侩的东西,有非常负面的评价。其实中道的思想、中庸的思想在世界文化史上都有共同的诉求。各位知道,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他有中道的思想。印度的佛教、大乘佛学也有中道的思想。今天我们讲的是孔子儒家的中庸之道。
中庸的看法起源于上古的时代。我们看《尚书》的《周书》里面,周武王向殷代的遗臣箕子请教国是,箕子提出九条大法,洪范九畴就是九种大的治政方略,其中就有中道的思想,那就是皇极中道。它讲以正直为主、有刚有柔、相互调剂的中正的思想,讲“无偏无颇,遵王之义……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这样一个中平的、中正的中庸之道,中正不偏的政治哲学。所谓的“极”,就是大房子中间的一个大梁,房屋中间的最高、最中、最正的东西,引申为中正平直的标准,大中至正之道。我们孔老夫子对中庸的思想大大地加以推进。
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我们在乡下当知青的时候,最盼望人家家里造房子的时候请去帮忙,特别是参加上梁的仪式,现在乡下还有这样的风俗,非常热闹。那个时候,哪一家上梁,我们可以去吃大块的肥肉,还有酒喝,在那物资匮乏的时代,很难得。为什么上梁这么重要呢?为什么要举行一个非常隆重的仪式呢?梁就是房屋的最正、最中、最大、最主要的物件,老百姓家都非常看重这一点,有神圣性。前面我们讲了,这是一个标准,一个标志。
如果坐在直升机上看北京的古城,你会看到,从天坛到紫禁城到明十三陵,都是在南北向的一条中轴线上的主要建筑。不仅紫禁城内的所有建筑,而且老北京城其他的建筑,也都以这条中轴线为基准对称平衡地展开。在中国古代,城市建筑是中庸、平衡、对称的,这是建筑美学,是城市规划的美学。实际上,很多有名的城市(代表性的是西安古城)也是这样,这是一个稳定的结构,有对称平衡之美。大家可能也看到一些考古资料,你们看看辽阳的辽河流域一带,有一个古代的,距今四五千年前的红山文化遗址,那是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址。在那里,也有一条中轴线,在南北向的中轴线上有祭祀上天的祭祀坛的遗存,相当于后世北京的天坛。它办公的地方,房屋建筑当然非常简陋,但相当于故宫、紫禁城。也有埋葬先人的地方,叫“积石冢”,相当于明代皇室陵寝。红山文化遗址上的祭祀坛、宫室、积石冢三者也是在一条中轴线上,对称平衡地展开的。着名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苏秉琦先生说,今天华北、内蒙古、辽宁一带红山文化遗址,可能是黄帝部族生活过的地方。我们是黄帝的后裔,旧石器、新石器时代的人的一些对宇宙的看法,慢慢传到今天。在余杭,考古学家们发掘了距今五千年的良渚古城,也是这样的布局。
可见,我们这个民族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一定是非常对称、非常中正的。这是她的审美观,她对世界、宇宙的看法,我们叫做宇宙观。我们的民族认为有一条主轴,有对称性、平衡性的这样一个结构,可能是最稳定的结构,也是最美的一个结构。这就是所谓的中庸。
孔子主张中庸,他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雍也》)。中庸是“至”德,是道德最高的标准,在道德领域中含有中正、公正、平正、中和的含义。这是一个非常高的道德修养的境界,一般人很难达到。但是,是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呢?下面我们会讲到,它是很高的标准,但也不是不可以达到的、高不可攀的标准或境界。这是中庸的一个意思。中庸的第二意思是指一个方法,其实我们都有这样的智慧和方法。中庸的“中”就是中正的中,指不偏不倚(不偏颇,无偏袒),无过无不及(不过头,也不是达不到)。
中庸的“庸”是什么意思呢?从文字学上来讲,中庸的“庸”字有三个义项。
第一个义项:它是平常的意思,庸者,常也,就是很平凡,很平常,就是我们平常的生活,很常见的东西,平常心,不是刻意地要去做什么事。第二个义项:
庸者不易也,庸是一个原则,不会轻易变化的一个原则。第三个义项:庸就是这个字下面的一部分,叫做用,所以中庸也可以颠倒过来说是用中,就是使用中道的方法。所以庸有三个意思,从字义上说,庸者常也,平凡;庸者不易也,常道;庸者用也,运用中道。
有一次,子贡问老师孔子:“师与商也孰贤?”(《论语·先进》)即在性情上面,子张与子夏哪一个更好啊?孔子说:“师也过,商也不及。”子张有时候会稍微过头一点,子夏有时候又不足、不及,还达不到这个标准。一个性情张狂一点、过一点、激烈一点;一个性情迟缓一点,不足,达不到。那么子贡就问:
“然则师愈与?”那是不是子张过了一点更好呢?孔子的回答是:“过犹不及。”
(《论语·先进》)过和不及一样,都不好,都没有达到中正的标准。
孔子还有一句话谈到人的秉性与装饰、内容与形式的关系:“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文与质要相称、相当,形式和内容要相应、相匹配才比较好。孔子在评价《关雎》这首诗的时候,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快乐的时候不至于太流荡,悲哀的时候也不是过分的痛楚,保持一个中道。孔子的点评,语言很精炼。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情感表达上的中庸之道是这样的。孔子的弟子说孔子的性格是“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他有威仪的一面,又非常慈祥,所以讲他“温而厉”;“威而不猛”,他有威严,但是不至于过分;最后是“恭而安”,恭敬又很安详,严肃、谨慎而又很泰然。孔子还提倡“泰而不骄”、“欲而不贪”。舒泰而不骄纵,有欲望但不贪财。这都是孔子关于性情、处事的美德与文学表达等方面的中庸之道。
过和不及,孔子认为都不能取。譬如说,为人之道既不可好高骛远,也不应自暴自弃;既要追求理想,又须面对现实,孔子主张的中庸之道,就是哲学上的“度”。这个分寸究竟如何把握呢?
中庸之道是不是不要原则呢?是不是滑头主义呢?是不是老好人?是不是迎合所有的人?有人说孔子是主张乡愿的,这完全是无知妄说。儒家很讲原则性,无道的人请他去做官、治理国政,他是不去的,所以他有原则立场。孟子讲不召之臣,不是哪个政治家要用他,他就去服务的。所以中庸之道不是乡愿,不是“滑头主义”。孔子说:“乡愿,德之贼也。”(《论语·阳货》)“中”指“中道”,无过无不及。与“和”略有不同。“和”是强调容纳相异的人才、意见、声音,保持一种生态关系;“中”则指处事所掌握的“节”与“度”。“中庸”只是平常的道理,于平常中见“道”。“尚中”、“执中”的管理方略,对“过”与“不及”之两端持守动态统一,使各种力量与利益掺和调济、相互补充,在大小、刚柔、强弱、周疏、疾徐、高下、迟速、动静之际保持弹性,具有一种节奏感,实在是一门高超的管理美学。
这很有一点像钢琴家弹奏乐曲一样,像大指挥家指挥一场交响乐一样。
这就是说,“中”并不总是固定的,它不是僵死的原则。“中”不是处于与对立两端等距离的中点上,也不总是在某一点上,而是随具体情况、具体条件的变动而变动的。中国辩证法不承认对立、矛盾双方之间有一条僵硬不变、截然不可逾越的界限。如果说有一条界限,那么,界限是相对的、动态的。
《礼记·中庸》中记载孔子的话:“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这里还有一个“时中”的意思,这个时是“时间”的“时”,这个中是“中间”的“中”。“时中”指随时节制,合于中道。儒家讲“趣时更新”,即根据时势变化,在一定程度上打破常规,采取适宜的措施。这是要与时迁移、与时偕行的。孔子主张礼、乐这些方式、规范、原则、标准都是可以调节的,是应与时代的要求相符合的。孔子讲“立于礼”,不是机械、僵死地符合标准,不是教条,他提出一个“权”的观念,“权”就是秤砣。我们都会用杆秤,滑动秤砣,保持平衡,这就是中庸。通权达变是儒家中庸的思想,也就是今天我们讲的动态的平衡、统一。
孔门有一个大弟子叫有子,他曾提出“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等学说。这是指以一定的规矩制度来节制人们的行为,调和各种冲突,协调人际关系,使人事处理恰到好处。这是礼乐制度的正面价值。礼使社会秩序化,乐使社会和谐化。礼乐教化的人文精神是人与人、民族与民族、文化与文化相接相处的精神,或“以人文化成天下”的精神,“天下一家”的精神。“礼之用,和为贵”是协和万邦、民族共存、文化交流融合并形成统一的中华民族、中华文化的基础。
孔子还有一个提法,叫“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这是讲什么呢,如果有人问他一个问题,孔子不一定马上回答他。但是孔子的方法从这个提出的问题的两边慢慢地去启发他,然后慢慢地去回答对方的问题。“叩其两端而竭焉”,一点一点问,从两端来问。我们处事,正和负、快和慢、多和少、高和下、阴与阳,很多很多两个方面,两种力量,我们如何相互地去叩问、相互地去思考,达到一种平衡呢?孔子又提倡“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在两个极端之间找到动态统一平衡的契机,具体分析,灵活处理,辩证综合。
这就是所谓“执两用中”的方法论。“执”就是把握;“两”就是统一体中对立的矛盾着的两个方面,两种动能或势能。这种方法论主张把握事物中相互对立的方面或力量,运用无过无不及的中道原则行事。孟子强调“执中”,即坚持中和、中庸的原则。孟子认为,“执中”还必须与“权变”相结合:“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知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孟子·尽心上》)这里,“中”指原则性,“权”指灵活性。孟子发展了孔子的思想,认为主张中道如果没有灵活性,不懂得变通的办法,便是偏执一端。为什么大家厌恶偏执一端呢?因为它损害了天地间整体和谐和人事间仁、义、礼、乐综合的大道,只看到一个片面,而废弃了其余多个方面。
孔子的中庸之道是反对过头和不及,但不是“和稀泥”,不等于不讲原则的折中主义。孔子之后,他的孙子子思继承了中庸之道的精华并集其大成,写了《中庸》,这在后世成为四书之一。1993年10月在湖北的荆门郭店发现了一批竹简,里面有一篇文章叫《鲁穆公问子思》。鲁穆公问:“何如而可谓忠臣?”子思子对鲁穆公的回答是:“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也。”可见,子思子这个人虽然强调中庸之道,可并不是不讲原则。什么叫忠诚?有操守、有原则,能够批评君上的人,这样的人恰好是忠诚。所以子思子这个人是有风骨的,我们想想,子思子写的《中庸》这本书,仍然保留了他的风骨,所以“中庸”绝对不是滑头主义那样的东西。
《中庸》这个文本大概在战国晚期就形成了,它的主要思想来源于子思子。
唐代的李翱曾大力地推崇,宋代的程氏兄弟亦是如此,并认为《中庸》是孔门的传授心法。后来朱子为《中庸》作章句,并不断地修改。蒙古人入主中原后,元仁宗钦定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为科举考试的主要内容,从此风行天下,影响到了整个东亚。
大家知道,《中庸》开宗明义的三句话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它讲的是性、道、教三者的关系。性就是人性,《中庸》讲它是天所赋予的,有时候人性被遮蔽了,我们反而不知道人的最根本的特性、人的内在本质是什么了。儒家、孔子、子思就告诉我们什么是人的根本特性。人与禽兽的差别是什么呢?后来子思子学派的后辈学者孟子讲:“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君子之所以为君子,保留的是什么呢?保留的恰好就是人之所以为人之道。人和禽兽的差别,其实就这么一点点。一般人去掉了这个差别,君子保留了这个差别。儒家,孔子、孟子,特别是孟子发明性善论,发挥了《诗经·烝民》篇,认为作为人的本质、特性的东西是善良的,是道德的。
有人会问,那些不善的呢?现实社会中人的很多的不善,为非作歹,怎么解释呢?实际上,“善”是《中庸》从人的禀赋上、从人的本性上做的一个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