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先秦儒家不是绝对的平均主义者(孟子批评农家许行即为典型),他们重“礼”执“礼”。“礼”是社会的公共生活规范与秩序,随时空条件不同而有不同的变化。“礼”的功能是使社会财富与权力的分配与再分配有等级、有节度、有秩序,并导之以整体和谐。荀子指出,为了避免财产与权力分配上的混乱与争斗,先王制定礼义来划分人群,使他们有贫富、贵贱的差别,但贫富、贵贱的差别一定要相称,符合中道,不能失去平衡。荀子主张的“礼”是使“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荀子·礼论》)。“礼本于天”,“礼”的秩序源于宇宙的秩序。“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秩序的价值有神圣性,同时就有抽象性、合理性、公共性、公义的内涵。这种人与人的差异性社会原则的“礼”不仅受制于“天”,而且其内在精神是“仁”。“仁”高于“礼”。荀子在肯定人的现实存在的社会性差异时,并没有忘记“公平”、“正义”。
其次,养老、救济弱者、赈灾与社会保障的制度设计。
孔子的正义主张、扶植贫弱的思想在孟子那里得到充分发挥。《孟子》书中与制民之产、土产制度相关联的还有若干材料:
孟子对齐宣王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依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煖,七十非肉不饱。不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孟子·尽心上》)孟子曰:“易(治)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孟子·尽心上》)仁政学说的目的是为民。因此,仁政首先要解决民生问题,在先儒养民、富民,安顿百姓的生命与生活的基础上,孟子首次明确提出为民制产,认为人民只有在丰衣足食的情况下才不会胡作非为,并接受教化。仁政以土地制度为基本保障,这还是生存权问题,民生问题。小民的基本口粮,核心家庭的基荀子与《礼记》中关于公共、正义价值的论述,见下节。
本温饱,老人的赡养均是仁政的主要内容。这里多次提到要保证黎民不饥不寒,粮食如水火那么多,五十岁以上的人有丝棉袄穿,七十岁以上的人有肉吃等。
“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粮”;“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孟子·梁惠王下》)。
关于养老恤孤制度,《礼记·王制》保留了上古“五十养于乡,六十养于国,七十养于学”的分级养老制以及行养老礼的礼俗与制度。对于弱者,《礼记·王制》几乎重复孟子之说,指出:“少而无父者谓之孤,老而无子者谓之独,老而无妻者谓之矜,老而无夫者谓之寡。此四者,天民之穷而无告者也,皆有常饩。”“常饩”,即经常性的粮食救济。又说:“喑、聋、跛、躃、断者、侏儒,百工各以其器食之。”对于聋、哑及肢体有残疾、障碍的人则有供养制度,即由工匠用自己的技能供养他们。又曰:“庶人耆老不徒食”,即不能只有饭而无菜肴。又曰:“养耆老以致孝,恤孤独以逮不足”,即通过教化,形成风气,引导人民孝敬长上,帮助贫困者。按,《礼记·王制》恰好是孟子后学根据孟子思想而制作的。研究孟子之政治哲学不能不涉及该篇。
荀子主张“兴孝弟,收孤寡,补贫穷,如是,则庶人安政矣”(《荀子·王制》)。战国末年,《礼记·礼运》的作者假托孔子之口,抒发了大同之世的向往:“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户外而不闭,是谓大同。”该篇作者认为,在小康之世,虽然“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但仍然有仁、义、礼、乐来调治社会。“政必本于天”,这是儒家政治的根源性与正当性。“礼义也者,人之大端也。”“礼也者,义之实也……义者……仁之节也……仁者,义之本也。”(《礼记·礼运》)这是小康之世的治世原则。礼是体现义的规范、定制;义是法则有分别的依据,是施行仁道的节度,是分限之宜、恰当、正当。
历史上的儒家知识人对此身体力行。例如南宋朱熹在知南康和提举浙东时,努力劝农赈灾,宽恤民力,为减免贫困县的赋税和积年旧欠,多次奏请朝廷。朱子为赈荒写了数以百计的奏状、札子、榜文、布告,想了一系列办法,逼使朝中宰辅同意他的救济百姓的措施。朱子曾向孝宗面奏七札,严词批评孝宗主政二十年的弊病:大政未举,用非其人,邪佞充塞,货赂公行,兵怨民愁,盗贼间作,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朱子忧心如焚,视民如伤,大修荒政,调度官粮、义仓,对富户中纳粟赈济者给予政策上的优惠,对乘机哄抬粮价、放高利贷者予以打击,抑制强宗豪右,严惩贪官污吏。他深入穷乡僻壤,拊问存恤,提出具体应对荒灾的办法,关注戢盗、捕蝗、兴修水利等事。足见古代廉吏在一定程度上实践儒家“王道”、“仁政”思想,竭力减缓苛政对百姓的压榨,使民众谋得温饱。儒家政治思想中的正义原则在开明专政、温和统治时期,在制度上亦得以体现。此外,民间社会有调节性的组织与伦理,宗族与政府亦有张力。
再次,教育公平,平民参与政治的制度安排及作为村社公共生活的庠序乡校。
孟子发展了孔子的“庶、富、教”和“富而后教”的思想,提出教育是“行仁政”、“得民心”的重要手段。他说:“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孟子·尽心上》)良好的教育,使人们心悦诚服,以改革其心;而良好的政治手段,用以防止于外,达不到征服人心、使百姓衷心拥戴的效果。他又说:“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孟子·离娄上》)如果在上位的人没有礼义,在下位的人没有受教育,违法乱纪的人都出来了,国家的灭亡也就不远了。
教育可以造就德才兼备的人从政。“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朝矣。”“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孟子·公孙丑上》)这是孔子举贤才思想的发展。
孟子教育的核心是伦理教育,旨在培养受教育者的仁德,使家庭和睦,使社会公平安定。“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
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
(《孟子·梁惠王上》)孝悌的推行,使社会长者普遍得到尊重。
足见教育可以调治人心,和谐社会关系,安定社会秩序。教育可以使人“明人伦”,造成“小民亲于下”的社会风气。所谓“明人伦”,就是教民懂得并实践社会生活的准则。“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孟子·尽心上》),即掌握了仁义道德,好像居住在“仁”里,行走在“义”的路上。
荀子说:“选贤良,举笃敬”;“君人者欲安,则莫若平政爱民矣;欲荣,则莫若隆礼敬士矣;欲立功名,则莫若尚贤使能矣”(《荀子·王制》)。“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礼记·礼运》)的理想,在古代的教育制度与官僚制度中得到不同程度的体现。在西方前现代文明史上,等级制森严,很少有中华文明史上屡见不鲜的史实:贫苦农家子弟,由布衣而走上政治,甚至参与最高政治,位列三公,即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中国史上有一种机制,保证平民参政。选考制、九品中正制与科举制等都有弊病,但从总体上看,这些制度贯穿了机会平等的原则,是中国文官制的依托。这其实是公民权利意识、民权、民选的萌芽。
值得注意的是,农家子弟读书受到了村社、宗族公田所得的资助。从杨宽《西周史》、吕思勉《燕石续札》等书可知,庠、序、校是村社成员公共集会的活动场所(包括前述的行养老礼)。从郑子产不毁乡校到何心隐的社会基层组织“聚和堂”,到黄宗羲的以学校为议政之所与议会之初步,均是中国政治平等与民主的重要资源。在公共生活中必有个人与群体的权力界限的规定。吕氏至阳明的乡约、朱子家礼中都有契约精神与公民社会之初步,是文明化的体现。
最后,尊重民意,重视察举和官员自律,防止公权力滥用的思想及革命论。
孟子告齐梁之君,曰“与民同乐”,与齐宣王对话时,又巧妙地诱导宣王,涉及分级责任制及罢免问题:“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曰:
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孟子·梁惠王下》)又,君子不受贿:“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孟子·公孙丑下》)知识分子不迷失自我:“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孟子·滕文公下》
也有类似之言:“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大丈夫进退不失据。为官者的私德、操守、品节与百姓利益、公权力的尊重有密切关系。官员个体人格,内在的仁、义及礼之规范是为政平正的基础。
故这些都是公共政治、公共伦理的内涵。在孔孟儒家看来,君臣、父子是在相互要求基础上的伦理的结合。
孟子论民意与察举:“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孟子·梁惠王下》)尊重民意,强调察举,是孟子继孔子之后重要的政治理念。
孟子有自由知识分子的骨气,以天爵良贵自任,有“不召之臣”的说法,“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孟子·公孙丑下》)。君主要亲自到臣那里去请教。孟子说可以进谏,不听可以辞职:“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孟子·公孙丑下》)官守与言责,不仅是公共责任意识,而且是分权制衡的初步。
孟子“仁政”思想是对孔子“德治”、“重民”思想的发展。他提出了“民贵君轻”的着名思想。他很看重民心的向背,认为民心的向背是政治上成功与否的决定因素。“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孟子·离娄上》)他又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诸侯危社稷,则变置。”(《孟子·尽心下》)在治理国家、统一天下的问题上,老百姓是最重要的,国家政权是次要的,国君是更次要的。他甚至还说:“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离娄下》)在君臣之论上,孟子不但有分权思想,而且简直可以取而代之。君有过错,臣可规劝,规劝多次不听则可推翻他。残暴的君主是独夫民贼,人民可以起来诛杀他。此即传统政治上的革命论。以上关于民意、官守、言责、不召之臣、民贵君轻等思想是孟子思想中可贵的民主性精华。孟子的民本思想对历代批判君主专制的思想家影响很大,成为中国乃至东亚重要的政治资源。
儒家民本思想是具体的、有丰富内涵的。以上所说的原始儒家政治哲学中的公平正义思想,可以作现代转化的精神资源,值得我们珍视与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