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五代史·杂传》)顾炎武说:“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按:指礼、义、廉、耻)之中,耻尤为要。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日知录·廉耻》)足见“廉”德防止人有违道义攫取财货、利益、名誉、地位,戒之在“取”;“耻”德防止人有违道义,泯灭人与禽兽的差异,去做一些人之所不齿的事,戒之在“为”。作为一个人,不知廉耻是自取祸败之道。作为官吏,特别是高级官员,如果内无良知,外不遵守法纪制度,无所不取,无所不为,那是亡国亡天下之道,是十分危险的事。礼、义、廉、耻四维,以耻为最重要。因为人不廉正,做出违背礼义的事,根源在于没有羞耻之心。官吏、知识分子沦落为无耻之徒,是最大的国耻!以上顾炎武的论述,是何等的发人深省啊!
第五节儒家核心价值的现代意义
现代化在东亚各国的发展,不仅是受到西方刺激之后的反应,而且更为主要的是自身内在的要求,有自身发展的逻辑。儒学思想史上,例如我们前面说到的中、韩、日三国的经世、实学思潮的发展,即是内在调适的一种表现。这实际上为东亚的现代化做了铺垫。明清以来中国商业的发展,与商人的价值理念有关。实际上,例如徽商、晋商、无锡商人等等的商业行为中,都有儒家价值、儒家伦理的渗透与融和。近世以来,东亚三国迎接西方的挑战,内在思想的资源仍然是儒学。睁眼看世界并鼓动学习西方的人,骨子里恰恰是入世的,是关切国事民瘼、向往大同世界的儒家情结最深的人。他们的为人为学、思想与行为方式,乃至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献身精神,无一不是儒家式的。儒学思想与现代化的调适,除了我们以上说的这些外,更深层次的即是仁、义、礼、智、信等基本价值的转化。如孙中山先生就特别提出“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强调心性文明的建构。
东亚儒学的价值理念既有共性,又有个性。所谓共性,指的是仁、义、礼、智、信,或者说仁爱、敬诚、忠恕、孝悌、信义等基本观念的某些主要内涵是普遍的、稳定的,是东亚各儒学大师的精神追求和信念、信仰,在不同时空环境中对社会文化具有价值导向的功能。所谓个性,指的是儒教伦理在中、日、韩、越各国的不同时代具有不同的表现,同一价值理念的内涵会发生一些变化。特别由于社会结构、文化习俗、民族心理等各方面的差异,导致伦理价值观各有偏重,有的价值变得更加重要。沟口雄三具体比较了中日“公私”观的差异,认为日本的“公”与“私”是领域性的和限定性的,中国的“公”与“私”则是原理性的和道德性的。日本人的这种“公”观念产生出“灭私奉公”的意识,并与尽忠领主的“忠”的观念相结合,对日本经济起飞起了支柱性的作用。在日本,“忠”的观念化为对国家和自己所属集团的忠诚,加上社会普遍重视的“信”与“义”,超越了宗族血缘伦理,成为资本主义性质的契约关系和商业交易关系的有效伦理。在中国精英层不受重视的勇、武、刚、强、毅等武勇价值,在日本则受到重视,而且较易导入基于弱肉强食的生存竞争之上的资本主义竞争原理。他认为,日本儒教伦理与江户时代的世袭阶级社会有深刻的联系,这种伦理易于适应日本的工业化。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中日传统的“公”、“私”观有相同的一面,例如山鹿素行就把对国家、天下、人民尽力,视为最大的忠,也就是“公共之忠”——“公”。这就与沟口先生所说的中国人追求的道德性与普遍性的“公”的观念十分相近。中国的“公”的观念也并非如沟口先生所说,是没有层次性的。沟口先生又说,日本“忠”强“孝”弱,宗族血缘关系薄于中、韩,亦是契约关系和商业伦理的又一生长点。这当然有一定的说服力。但另一方面,我们又不能不看到,日本其实也有重“孝”派,例如中江藤树等。特别是,“孝”的意识在韩国和我国的台湾与我国香港等地的经济起飞中,亦成为一种助缘,对家族产业也起过一定作用。此外,传统中国注重相互扶助而不是竞争,警戒“恃强凌弱”和一定程度的平均主义、均富情结,虽不易导入基于弱肉强食的资本主义竞争原理,但仍然可以作为协调当下和未来社会的利益分配,求得社会公正的一种支援意识。沟口先生在前引论文中正确地指出:新的社会体制往往更加受到以往的伦理观念的影响;在不同的时期与不同的条件下,过去成功的传统因素,可能变成衰落的因素,过去不利的传统因素,可能变成有利的因素。传统伦理、道德条目、社会观念对于特定时期、特定条件的适应性和不适应性并不是绝对的,而是活动的、相对的。这些论断不仅没有排斥东亚儒学共同的价值理念,反而说明流变、相对、特殊之中仍有其常住、绝对、普遍价值。
罗伯特·贝拉(RobertN.Bellah)关于德川宗教的研究给我们多方面的启示。他说:“存在于德川时期的中心价值系统在现代依然起着决定作用,也许是以更加强化的、理性化的形式而存在。将作为各个阶级的身份伦理而起作用的中心价值系统应用于现代,证明是十分有利于处理每个阶级所承担的新的经济责任。”贝拉关于中国的整合价值占首位,日本以重视政治或达到目标为特征,中国伦理是普遍主义的,日本伦理是特殊主义的等等论断,都是值得商榷的。但他具体分析了德川时代的中心价值,预先指出了这些价值在日本现代化道路与过程中的作用,是很有意义的。丸山真男曾对此作了中肯的评价。
我们倒不必以化约主义的方式,简单地得出“中国重仁、韩国重孝、日本重忠”等类似的结论。我想说明的是,在中、日、韩诸国的价值系统中,各种价值固然不是平列的,但也并非没有整合起来。如前所述,“孝”的价值及忠孝之关系在日本儒学史上就引起过多次讨论,“孝”作为次一级价值,仍然起着作用。
中国大陆和中国台湾、中国香港,以及新加坡、韩国等国家与地区的现代化运动中,民间社会的儒家伦理教化的积淀起了积极的作用。在文化小传统中,勤俭、重教、敬业、乐群、和谐、互信、日新、进取的观念,无疑是经济起飞的文化资本。这些文化小传统,与儒家精英、文化大传统是密不可分的。从长远的、健康的、高品质的社会目标来看,儒家“仁爱”思想可以纯洁世道人心,整合社群利益,调整人与天、地、人、物、我的关系,克治自我中心和极端利己主义。
“恕道”对于环境伦理、全球伦理的重建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基础,有助于全球持续性地发展。“诚敬”、“忠信”思想有助于整顿商业秩序,增强企业内部的凝聚力并改善外部形象,提高效率,促进人的精神境界的提升。儒家的价值观、义利观和人格修养论,有助于克服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和坑蒙拐骗的行为。目前,这些价值至少对于中国大陆社会的整合,和谐社会的建构,具有极其重大的现实意义。
总之,我认为,东亚儒学的中心价值系统或核心价值观念是仁爱、敬诚、忠恕、孝悌、信义。仁爱是人性之本然,中、韩、日诸前贤大儒均视为人之所以为人之根本,即人的类特性、类本质,亦可以与世界各民族各宗教伦理之精核相沟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仁民爱物、民胞物与,完全可以成为新的全球伦理的基石,成为化解宗教、民族、国家、文化间诸矛盾冲突的药方和协调人与自然关系的指南。敬与诚是人面对天、地、人、物、我的一种虔诚、恭敬的态度,一种责任意识和敬业精神,真诚无欺,真情自然。愚忠愚孝已被洗汰,而忠孝之心仍可以存于现代社会,化为孝敬父母,尊重前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行为,化为对人类、民族、国家、社会、团体的奉献精神。持守道义,主持公道,讲求信用,言行一致,仍是我们做人的准则。
仁爱、敬诚、忠恕、孝悌、信义等价值在当下和未来中国或东亚社会的发展中,不仅作为普遍性的道德理念,而且作为企业、商业、职业、环境伦理,还将继续起着作用。传统伦理经过时代的转化、洗汰与我们自觉地批判继承,可以与现代化的新的伦理价值——个性自由、人格独立、人权意识等整合起来。儒家核心价值观念与现代人权、平等、尊严、理性、道义,不乏可以沟通之处。现代权利意识、现代法律生活如果缺乏终极信念的支撑,缺乏深度、累积的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之支撑,很可能平面化与片面化地发展。
在天道性命贯通的思想背景中,东亚价值潜含有宗教精神,即超越的理据;同时又是圣凡合一的。礼乐伦理教化在东亚传统民间社会、民心深处有极大的渗透力。以人的道德责任而不是超越的、外在的上帝为依凭,以及对现世的重视,足以显示“仁学”的力量。限于篇幅,这一方面的思想不可能在此深论。
未来社会的发展仍需要价值指导。面对人与自然、社群、天道、人心诸种复杂关系的调治问题,传统核心价值有重大意义。在人生的安立、精神的归属方面,在社群伦理乃至全球伦理、环境伦理的建设方面,仁、义、礼、智、信等核心价值观仍然是我们重要的精神资源。在做人做事的各方面,在人性修养、整饬吏治、加强廉政、降低管理成本方面,传统核心价值观仍有效用。仁、义、礼、智、信等价值仍在老百姓的生活与生命之中,极具草根性,只要我们有文化自觉,善于启导,协调整合,仍然会成为我国发展的软实力。人不可以没有文化理想。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培养一代代人风,是最为重要的工作。我们一定要从自己做起,同时着眼于民族文化生命的延续。我们中华民族及其文化因此而可大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