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
在城邦的共同生活中,“正义”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个是理性沉思,思考事物的秩序;一个是政治参与,参与那些事关正义的最为重要的事情,比如法律的公正与运用。这两者之间是矛盾的,也许真正有正义感即内心感到充实的人并不参与实际的政治活动。但参与政治又是公民的标志——查尔斯·泰勒曾认为这种标志如同过去的贵族的荣誉感一样,使得愿意过冒险生活成为那些有名望的人的构成性品格。
在过去的等级观念被摧毁之后,人们就只剩下了单纯的生计与贫富上的差异。在过去的意识形态灌输由于太过政治化而颇受非议后,在一个政治极其贫乏的时代里,当规范与标准就只剩下金钱与地位时,民族、文化、弘扬、复兴到底对我们意味着什么?种族、阶级、批判、内在生活的价值追求即那种真正的荣誉感难道就真的烟消云散了吗?
寻找政治
这是齐格蒙·鲍曼(ZygmuntBauman)的一本书名:犐状S犲犪狉犮犺狅犳犘狅犾犻狋犻犮狊,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译者是洪涛等人。
题为“寻找”(InSearchof),总是想告诉我们:我们丢失了原本就有的东西,所以才“寻找”,这也是它与“发现”的不同之处。
还有一层意思是必须预先设定的,这就是所要“寻找”的东西,一定存在于某处,而且这个“某处”是我们可以找到的。
能找到,但不一定找对了地方。于是想到两则中外寓言,中国的是“刻舟求剑”,这大家都知道;外国的讲的是一个夜晚,有人在路灯下寻找丢失的钱包,别人问他在哪里丢失的,他说,在哪里丢失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只在这里才有光亮,才能看到。
两则寓言都与地点有关,但“刻舟求剑”强调的是移动中的变化,它与人的时间性体验有关;外国那个故事则是静态的,意在强调光亮(所以上帝所说的第一句话才是“要有光”),与人的空间感有关。
这个差别很重要,不仅说明中国人理解的变化多与时间有关,所以才强调“六经皆史”、“与时俱进”并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而外国人更多想到的则是结构(形式)、成分(元素)的整体性(存在);而且就以鲍曼所认为的现代人的三大烦恼(不确定性、不可靠性、不安全性)而言,我们中国人也更多想到的是发生在时间变化中的可能(于是把这种烦恼个人化、内在化,因为时间意识主要与人的内在体验有关,可参看胡塞尔的《内在时间意识现象学》),而外国人,比如鲍曼,他所要寻找的解决之道在政治,而政治则主要强调的是一种外在的“公共空间”的可能。
一个是个人的、内在的,所谓的“内在超越”;一个是公共的、普遍的,相对于个人而言的“外在超越”。这是中西文化的一个根本性差异。
中国人骨子里是个人主义的,重个人的内在感知,王道不外乎人情,礼也只是王道的一部分,所以要通乎人情,讲“诚”而不能“伪”;而人又不能不生活在群体之中,如此一来,外在的一切(主要是社会组织对个人的束缚)在某种意义上就都或不得不具有某种“伪礼”的强制性。所以如何解决外在的“公共空间”的问题对我们来说就始终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政治的“公共空间”用希腊文表示,就是“agora”,意为“古希腊城邦时的集市、广场、会场,总之是一种公共生活的场所”;我们读柏拉图的书,就知道那些对话就主要发生在“公共生活的场所”之中,包括看戏(露天剧场里的公共活动)、奥林匹克的体育比赛、海上交往的贸易往来等等。这说明古代希腊城邦的“政治”是与民众的这种“公共生活”密不可分的,他们所理解的政治,就是“众人共理城邦(polis)之事”。我的同事小刚君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讨论“道路与广场”,认为这是一种政治哲学的思考,而且说明“广场的敞开离不开道路的开辟”。
当然,作为一个前提就是城邦要小(雅典极盛期只有四十万人)。正因为这样,约翰·麦克里兰才在他的《西方政治思想史》(彭淮栋译,海南出版社2003年版)中说,亚历山大大帝推行其“希腊化”征服的一个结果,就是“政治”消失了,或者说,希腊人所理解的“政治”已不复存在,因为“在这个巨大的世界里,要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整体的一部分,甚不可能”。人要存活下去,只有一种可能,这就是“完全认同征服者的目标与文化”。
回望我们中国,情况也大体类似。钱穆先生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前言》(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中说,政治无非讲的是人事与制度。我猜想我们后来的政治学说(其实也就是道德学说)多偏重于人事,在人事层面又倾向于个人的心性修炼、道德素养,除了上面所说的意在突出个人内心之“诚”外,恐怕就与制度早已定型而且无可更改有关。在这方面,我比较信服吕思勉先生的论述。他在《中国制度史》(初版于20世纪20年代,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再版)一书中把问题集中在国体与政体的关系上,说,就国体而论,有封建郡县之别(柳宗元在《封建论》中说,封建制“失在于制,不在于政”,郡县制则“失在于政,不在于制”,“有圣人起,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天下治矣”),郡县之制,战国以前,早已有之,“惟尽废封建,确自秦始。故谓秦人行郡县,不如谓秦人废封建之为得当也”。就政体而论,如按亚里士多德的划分标准,一人主政者谓之君主政体,少数人主政者谓之贵族政体,多数人主政者谓之民主政体的话,那么“中国政体,于此三者,亦均有形迹可求。特其后君主之治独存,而余二者,遂消灭而不可见耳”。吕先生说:“古代政体之奇异者,莫如共和。”中国古代有过“共和制”,确实令人感到奇异。例证在《史记·周本纪》中,说的是周厉王奢侈傲慢,而且不要民众说话,于是召公就对他说了那段最为着名的话:“防民之口,甚于防水。水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水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民之有口也,犹土之有山川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但厉王不听,结果就是在叛乱中逃走他乡。厉王的太子静躲在召公家中不敢出门,于是召公与周公两相共同执政,号称“共和”。所以“共和”
的本意就是“公卿相与和而修政事”,可见无君而不乱,实由百官之克举其职也。
所以“寻找”对我们来说才如此真实,因为我们确曾有过。
由此亦可见古代君权,盖甚微薄;然至后世则渐重。原因就在于制约君权的力量消失了。吕先生说,限制君权的力量共有三股,一是贵族,二是神教,三是社会惯习,人伦日用。贵族之权利与权力,随着封建制的废除日渐式微,而没有了世袭大臣们的权力制约,国君当然也就可以为所欲为,日益专横,“借神教以鼓励者,历代未尝无之。然无一能成事者。如汉之张角、张鲁,晋之孙恩,近代之白莲教、天理教等是也”。社会惯习、人伦日用在我们国家指的是“古训之昭垂”,尽管在某种情况下它足以禁人之破坏,但随着贵族之权力及神教限制君权之力的消磨净尽,它的作用也就很有限了。
故秦汉之世,实古今转变之大关键也;汉代君权,尚有受限制者一事,相权之重是也。乃至东汉渐变,至魏晋之世而大坏。此事须参考官制乃能明之。
吕先生说:“以天下为一人所私有,盖从古未有此说。然君主之权,既莫为之限制,则其不免据天下以自私,亦势所必至也。”一旦“据天下以自私”成为可能,自然也就没有了古希腊意义上的“agora”可言。
于是在“后现代”或“现代性后期”这一语境下,“寻找政治”就又重新成为一种生存的需要,尽管中西两边对这种“需要”的需要尚不尽相同;但借用尼可拉斯·卢曼的一个术语,就是现时代的人发现自己无论在何时何地,都“部分地被别人替代了”,这个“别人”,很可能就是我们自己的祖先,或非洲人、美国人、法国人、印第安人,这是因为我们每个人所扮演的角色与演出的背景已经足够多样化了,以致我们根本就不知今夕何夕,今人何人。
所谓“寻找政治”,在齐格蒙·鲍曼那里,除了“寻找公共空间”这一层意思外,还有“寻找机制”和“寻找视野”这两层意思。
“寻找公共空间”即寻找“agora”,其实在的意味在于使人能对自己与他人的联合具有一种信念,因为说到底,个人的自由只能是某种公共活动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