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但无论是黑格尔还是思特里克兰德都离不了情妇和妻子。
M:这是两回事,但思特里克兰德和黑格尔并不同,因为他不相信有什么行为会具有普遍性意义。
S:这种不同正是艺术和哲学的不同。让我们把思特里克兰德作为一个艺术形象谈一下好不好?不要让讨厌的黑格尔絮絮叨叨地打搅我们。
M:我只记得他那张粗野的,显现着肉欲的脸,头很大,鼻子也很大,突兀地站立在那里,衣服空荡荡的。
S:真奇怪,一个几乎精神化了的天才怎么会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呢?
M: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就说了,思特里克兰德只给我留下一个混沌的整体形象,我相信这个形象绝不是作为精神的他留给我的。
S:书中对思特里克兰德的外在形象有五次描写。第一次是在伦敦,只提到他那张光秃秃的让人看着很不舒服的大脸;第二次是在巴黎充满污浊的三十二号房间,脸上有了胡须,但自然多了,正是这次提到那张粗野的、显现着肉欲的脸;第三次在咖啡馆,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大半张脸都遮在乱蓬蓬的胡须底下,特别显现的是形体的消瘦;第四次是大病初愈,屏蔽着精神的肉体已经几乎是透明的了,而脸上那种蛮野的欲念却愈为触目,但这种欲念又有一种空灵感,让人感到惊奇。
我认为这次形象就应该是作为模特儿的思特里克兰德本人,是他的真实面目,但大概只有非常高明的画家才能画出那种透明的肉体和空灵的欲念。最后一次只有一句话:“他走过去,看到了一个肢体残缺,让人不敢正眼看的可怕的东西,那是思特里克兰德。他已经死了。”
M:非常精彩!我只是提醒你不要把透明的肉体和空灵的欲念真正理解为透明的和空灵的,它应该既透明又浑浊,既空灵又实在。
S:作者在书中对思特里克兰德的五次描写确实贯串着这样一个思想,即精神正逐步挣脱肉体的束缚,直至归复到那种在宇宙混沌善恶未分之前就存在的原始力量中去。是不是这样!
M:但对女性来说,则是要在肉体中表现精神。肉体的美应该渗透出精神的美,肉体浮动在精神之中。
S:因此,无论是维纳斯的雕塑和绘画还是达·芬奇的《蒙娜丽莎》,都是要通过肉体来表现精神。为了更能把精神从肉体中挤压出来,他们多把女性画成裸体的。
M:是的。特别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肉体本身就充满了神情。
S:真正肉欲的人和善良的基督徒不知是看不到这种神情,还是在神情面前感到战栗,总之是不自在的,因此要给维纳斯神像系上一条围裙,或者给裸体的雕像贴上一张滑稽可笑的无花果叶子。
M:因此,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精神和物质都不是无差别地同一的。问题只在于与肉体对立的精神本身不应该是空洞的,而是蕴含着肉体所具有的那种力,那种被哲学家称为欲望和意志的力,这种力是自然本身的力。精神是从那里来的,最后还要回复到那里去。对于这种力——思特里克兰德就是这种力的化身,你越把它看成是粗野的、肉欲的,它越回复得彻底,从而精神境界也就越高。
这就是作者表示不理解的地方。
S:这是一段高论,但好像是从黑格尔的逻辑那里套来的。
M:我觉得这本书如果有哲学的话,就在这一点上。“自我”是人类精神的最高意识,也是自然界的最后奥秘。思特里克兰德四十岁上下意识到了“自我”,于是也就发现了大自然的真正秘密。他一直到死都想把他所看到的大自然创造出来,最后,他成功了,这就是他画在四周墙壁上的那个非常奇妙、非常神秘,既是肉欲的,又充满无限热情,既美得惊人,又污秽邪恶,既让人心惊肉跳,又同时欣然畏服的大自然。
S:还有生活在这个大自然中的那些赤身露体的人。
M:是的。他不满足于眼前一切“物质的东西”——我觉得他把女人也看成这样的东西。因此,他要创造出新的没有几千年文明社会所带来的虚伪习气的人。还记得他送给施特略夫的那张勃朗什的裸体画吗?
S:当然记得。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通过作者的描写体验到那种朦胧空虚的境界。但我必须承认它会使你不能平静,会扣紧你的心弦。思特里克兰德虽然把那肉体画得带有一种强烈的,几乎是奇妙的欲情,但绝不邪恶。它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类似宗教的敬畏,不仅仅是因为肉体被神化了,而是从肉体中透露出来的内在的超乎人间感情的东西折服了你,使你不得不反观自己的灵魂。
M:鲁迅先生还说过另一种联想,从裸露的小臂到整个臂膀,到小腿大腿,到……
S:好了,好了!(笑)我不知道这些人看到勃朗什的裸体画会有何举动,总不至于扑过去吧!
M:(笑)扑过去还倒说明了某种勇气,最可怕的是看一眼就闭上眼睛,再看一眼再闭上眼睛,始终保持联想的丰富性和不间断性。
S:(大笑)我也这么想。恐怕是因为太注重实用的道德教育,因此认为一切精神产品都应该具有某种实用的目的性才行。这些人只会根据自己的实际生活经验来进行联想。
M:不过我们已经离题太远了。
S:好,让我们言归正传。(S君的精神振作起来,他感到非常愉快。)如果说思特里克兰德理想中的人和自然应该是他壁画中的那个样子的话,那么塔希提岛和爱塔就应该距离这个理想更近一些。所以他生命的最后三年也就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距离这个理想更远的是上流社会,像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他们已经基本物化了。
M:也许人类感情上的一切痛苦和不幸就在于以为这就是幸福或就是不幸福。不过,我已经实在对这种形而上学的讨论感到厌倦了。
S:那让我们谈谈感受好不好?直说吧,你同情思特里克兰德吗?
M:不知道。不过“同情”这个词本身似乎就不好。他不需要同情,任何同情的表示都是对他的侮辱。你忘了吗?和他谈话要尽量粗野,多用那些最难听的字眼。他只对那些不屑于理他的人才变得亲切。勃朗什也许一开始就凭这一点而得到了他,但当她以无限的耐心施展开小把戏时,则必然失掉他。
S:不过作者说在看了他的画之后,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同情他了。
M:那是对他备受折磨的灵魂,而不是对他这个人。思特里克兰德本该只是一个灵魂,那就会少给人间带来许多不幸。
S:哈,你在讥讽我!不过我并不一般地只从道德的角度去评判人。作者说,“你更关心的是了解人性,而不是判断人性。”事实上正如你所说,任何判断都只能是片面的。
M:那还不如让我们设想一下,比如他向你走来,你该怎么办?
S:不,不,我不想见他。
M:可他在向你走来,或就生活在你的身边。
S:我就说:我不想认识你。
M:也怕把你带坏!
S:那倒不至于。但我确实不想见他。施特略夫正因为认识了他才毁掉了自己和……勃朗什。
M:(笑)“你真是个可怕的感伤主义者,可怜的朋友。”你不能总在这种心情下生活。让我告诉你《圣经》上的一句话:一个人不会始终处于同一种心情之中。
这一点,作者也不得不承认了。其实没有谁对勃朗什的死那么关心。你大可不必那样脆弱。
S:可我还是不想见他。我有我的领域,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但我希望他不要打扰我,就像我也肯定不打扰他一样。
M:你越这样,他越缠着你。他只喜欢那些避开他的人。这点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S:那我怎么办?杀死他吗?我想还不至于,而且,他确实是天才。
(M君摸着脸上短短的胡须,微微地笑了。满天的星斗,正一闪一闪地仿佛逗引着人们去探求那神奇的永恒。)
M:那么,说点别的吧!你说,看完全书,你印象最深的场面是什么?
S:是当思特里克兰德一下子把施特略夫打倒,骂了一句“你这个小丑”以后,他的妻子——我指的是勃朗什,但我不知道她现在应该是谁的妻子,拾起施特略夫失落了的眼镜,“一句话不说地递到了他手里”。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可怕的场面,尤其是当勃朗什把眼镜递给施特略夫时,他那种绝望而又可怜的神情。
M:是的,这是非常悲惨的。
S:你几乎想象不出有比这更悲惨的了。施特略夫是个小丑,这我不否认,但他是爱勃朗什的。
M:你真相信这一点吗?
S:如果他连勃朗什都不爱,这样一个好心的博爱的人就成为不可理解的了。
M:不,女人在一个意义下希望她所爱的男人有点不可理解性。如果爱本身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那也就失去了文明意义。施特略夫对勃朗什的爱完全可以“理解”,原因很简单:她遭到了遗弃,而他同情她、怜悯她。因此,勃朗什并不认为这是爱情。
S:有一点道理。我想,对一个男人来说,在爱情上最致命的错误就在于以为当自己丧失了最后的普遍性品格而完全按照女人的意志把自己下降为特殊存在时,就会完全获得爱情。女人并不需要这样的爱情,她们也许更希望自己的爱人更多一点普遍性品格,而不独独为自己所居有。这是一个矛盾。所以在爱情中,女人所体验到的痛苦要比男人多得多。
M:是的,从古到今,一直到未来,男人和女人在达到最终的和谐之前,更现实的途径倒在于各自找到自己的恰当位置,而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尤其在传统的旧的价值观念消亡时。
S:我对女人的命运持悲观主义态度。她们得不到她们想得到的东西。
M:行了,老兄,请不要忘记女人凶残的一面。我问你,把勃朗什对待施特略夫和思特里克兰德对待勃朗什的态度比较一下,你认为哪个更残忍——如果能用“残忍”这个词的话——一些呢?
S:我想是同等的。在平时,思特里克兰德也许更残忍一些,但在关键时刻,勃朗什更残忍。
M:完全正确。但对我们来说,最残忍的还是这两件事实本身,因为它粉碎了我们对爱情的理想和神化。看了这本书,几乎没有人会认为施特略夫不爱勃朗什,勃朗什不爱思特里克兰德。但结局如何呢?而且,施特略夫并不理解勃朗什,就像勃朗什也不理解思特里克兰德一样。在这一点上,勃朗什还比不上庸俗不堪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这位太太还知道她的丈夫一旦迷上了画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勃朗什却至死也不理解这一点,所以她的自杀是愚蠢的,不应该为她的死挥洒感伤主义的眼泪。
S:这又涉及理智和情感的关系。看来这本书对女人,对爱情,对正常的家庭生活和社交活动,对一切常理和规范都是一种毁灭性的破坏,在感情上是不能让人接受的。我想,这大约和毛姆本人的经历有关。他在半自传体小说《人性的枷锁》中,也把爱情看作是一种疾病。也许他自己在爱情上是不幸的。在《战争风云》中,我看到毛姆是个说话很……M:(笑)你忘了,这样的讨论不涉及毛姆或高更本人。
S:好吧!那么,这本书对你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什么呢?
M:(沉思)我说不出来。不过如果非要说的话,我想是当库特德斯医生正在运用他的全部意志力,俯身去看那具可怕的残缺不全的尸骸时,突然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M君突然不说话了。沙沙的树叶声在静寂中带给人某种真正的恐怖,而月亮也不知隐到什么地方去了。)
S:(胆怯地)那是爱塔……M:不,是那种在宇宙混沌善恶未分之前就有的那种让人心惊肉跳而又畏服的原始力量。
(M君和S君从此再没有说话,只是挽紧了手臂,开始向回走去。
幽暗的小径已经走到了尽头,前面是浩渺的大湖,呜咽着,升腾起稀薄的雾气,让人感到整个地球,不,整个宇宙就是这样连接起来的,感到了人和大自然的相通,感到了那种游动在大自然深层里的原始动力。)原载《新创作》198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