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
这一年5月28日与宣良、忠晶坐船去镇江开存在主义哲学讨论会。这种情况下开这样的会本身就让人激动,沈少周先生在会议结束时的总结发言与熊伟先生用德语朗诵歌德的一首诗都让人终生难忘。
“思”取代了“思想”并开始与“诗”结缘,在萨特后面,浮现出海德格尔尚有些陌生的面容。
会议结束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想一醉方休。
正是在这次会议上,与国平、越胜、友伯、宣良、忠晶、小光等人商定大家都写一篇关于《月亮与六便士》的文章。因为毛姆在这部小说中所提出的问题也就是存在主义哲学所向我们提出的问题。
对话:关于《月亮与六便士》
按:
《月亮与六便士》是英国着名作家毛姆以现代派画家高更对模特儿讲述形式所创作的长篇名着。本文以这本书为依托对天才、哲学、美学等问题进行了探讨。
文中提到的思特里克兰德等都是《月亮与六便士》中的人物。
(M君和S君是有共同兴趣的朋友,他们久想作一次关于月亮和六便士的彻底谈话,把所有想到的话统统倾泻出来,但始终不大满意,许多完全新鲜的感受形成概念和语言后却乏味得很,连他们自己也知道远不是那么一回事。S君把这归于M君的持重,M君又嫌S君过于冲动。这天晚饭后,俩人又在那条幽暗的小径上相逢了。)M:我想,关于《月亮与六便士》的讨论可以结束了。我们不可能说出比作品本身更多的东西了。
S: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而且,我也不满足。
M:作品本身是个整体,我们感受到了它!虽然是混沌的,但这就是一切,而且也只能这样。
S:可我们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M:说出来,只会离我们的感受相去更远。而且,我也不理解我们这样无休止地讨论下去到底为着什么。
S:从发泄积郁在心头的思想取得谈话的酬报,谈话本身就是目的,难道还能有别的吗?
M:这种酬报能感受到吗?
S:能。这是一种洁净感。
M:就像思特里克兰德所渴望的那种脱离了形体的灵魂,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美的境界吗?
S:这是不是思特里克兰德所渴望的还未可知,这只是作者——我们权且把书中的“我”看成作者——所说的。不过这种体验是共通的,虽然谈的是两种发泄。
M:彻底的洁净就是无所谓,停止我们的谈论。如果你还缠着我的话,(M君笑了笑)我要说的只有一句:你是个大傻蛋,施特略夫一样的大傻蛋。
S:也许这样。(他停顿了一下,以便控制住自己)但如果没有施特略夫……M:世界就会缺少点什么,对吗?
S:至少会缺少思特里克兰德。
M:但那对他是无所谓的。
S:对天才的毁灭也是无所谓的吗?
M:那是在他死了四年之后的事。如果他当时死在那家面包店里,没有人会说他是天才。
S:不,施特略夫会说的。
M:施特略夫是微不足道的,至少对天才的发现来说是这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把天才看成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谁也说不清楚天才到底是怎样为人所知的。也许每个人都有那么一点属于他自己的创造力,而只要有,哪怕是一点,也是成为天才的无穷无尽的源泉,因为天才在本质上不分等级,就像美不分程度一样,你说对不对!
S:可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天分的。
M:“有”和“能成为”是两回事。
S:无论怎么说,天才需要发现、培养,需要公众的赞赏来不断坚定自己的信心。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M:但这一切对思特里克兰德来说都是不适用的。他并不需要发现、培养和赞赏,所以他最后烧掉了壁画。
S:可是如果他连任何作品都没有遗留下来的话,谁又能根据什么说他是天才呢?
M:(仰头望着天上的点点繁星)是啊,根据什么呢?也许就在这一分钟里,不知有多少天才正在某个角落里默默地死去,谁又能知道呢?
S:但活着的天才总得以他的事业或作品为标志。
M:当然,对一个天才来说,他的事业或作品应该和天赋的才能是统一的,就像天才的创造和社会的评价应该是统一的一样。但事实并不如此。天赋能不能形成创造,社会的评价是不是在扶植天才,并没有什么必然性可循。我们看到的,倒是天才受到压抑和迫害,不错,是社会最后给了天才以荣誉,但引起荣誉的一切因素谁又能说清楚呢?“制造神话是人类的天性”,我真喜欢这本书的第一节。
S:那是说在天才被认可之后,人们就去制造神话。
M:不管怎样,我不认为天才是得到社会认可的,我也不认为天才的创造就是为了给社会的。我比较欣赏鲁迅的话:创作是有社会性的,但有时只要有一个人看便满足:好友、爱人。
S:社会属于历史的范畴,社会评价要从历史中去看。天才和社会在一个时期内可能是冲突的,但最终是统一的。
M:你的矛盾恰恰就在于:当你承认天才时,你是站在历史主义的角度上,当你承认施特略夫和勃朗什这样的小人物时,你又站在人道主义的角度去看待同一个社会。
S:是的,我同情弱小者。也许像我,像施特略夫,像勃朗什——不,像所有女人,思特里克兰德会这样说的,在历史中都是微不足道的,但看小人物无谓地死去,我感情上通不过,无论谁能讲出多少道理。“感情有理智所不能理解的理由。”
M:天才有感情所不能替代的理智。理智告诉你历史的必然,因为在历史中看到的只有强者,但你的双眼却死死盯住绝对是无声无息死去的勃朗什之流,这种分裂本身是折磨人的,我们必须选择其中一个。
S:如果非要我选择的话,我选择……情感,和人道主义。
M:可是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去谴责思特里克兰德不太软弱无力了吗!是的,他伤害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S:难道他们应该受到那样的伤害吗?
M:应该不应该是个价值判断的标准问题,但历史并不按这个标准行动。
S:难道历史在按理性——你所说的那个必然性在行动吗?
M:我不知道,所以我主张无所谓。人类的行动是有目的的,但我不知道在所有人的所有行动之后是不是有个“理性的机巧”在欺骗人类。也许在这个可怕的“机巧”面前,必然性和目的性是统一的,但在人类这里绝不统一。无论是自然界还是社会,都有着没有目的论就无法解释的现象,天才就是其中的一个。
(M君和S君都沉默下来了。一轮惨白的月正从暗中隐现出来,天际间弥漫着清冷的光。)S:安格尔说卓尔不群、洁身自好、知足常乐三者构成真正的幸福。我不知道这是对天才而言,还是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而言。在历史面前我当然是非常渺小的。因此我有时真想像思特里克兰德那样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就是不是天才,也至少能免掉尘世的许多烦恼。但也许只有天才才能真正做到无所谓,因为对他们来说,无所谓也就是有所谓,只不过,所谓的东西跟我们不一样罢了。如果自己本来就是施特略夫(也许施特略夫在鉴赏力上还真是天才),能在爱情、家庭这些和人生幸福密切相关的问题上无所谓吗?
M:思特里克兰德说对他来说只有永恒的现在。
S:永恒的现在当然更多带有享乐主义或利己主义的色彩,与通常的无所谓是矛盾的。但这一切都不适用于思特里克兰德,因为他已经超脱了一切世俗的标准。他说的永恒的现在是精神上的片刻,而精神本身是没有片刻的,因此他也在不安宁之中,但那绝不是世俗的欲念,不是通常意义下的个人主义或利己主义。
M:思特里克兰德绝对与他们不同。你注意到他那张“粗野的、显现着肉欲的脸”了吗?如果他只想过一种洁净的精神生活,不管他是否注意女孩子,但女孩子至少是不会注意他的,那也就没有了勃朗什的悲剧。
S:这要看是哪些女孩子。
M:无论对小酒馆的妓女,还是对勃朗什来说都一样。有两个人特殊一些,一个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另一个是爱塔,她们都没有捕捉住这张“粗野的,显现着肉欲的脸”,因此也谈不上爱(这里的爱不具有文明社会所通常具有的含义)。
当思特里克兰德与他的太太生活在一起的时候,这张脸还没有显现出来;当爱塔见到这张脸的时候,这张脸对她来说本来就是很平常的。这是一个圆的起点和终点,虽然一个把思特里克兰德称为丈夫(在我们中国就是爱人),另一个只叫做男人。真正被这张脸吸引住了的是小酒馆的妓女和勃朗什。她们生活在文明社会,但却见到了隐匿在自己潜意识中的最隐秘的属于本性的东西,因此才有我上面提到的那种爱。
S:但勃朗什和妓女在这一点上绝不可能是相同的。
M:她们的差别是表演或程度上的——请原谅我所理解的教养。小酒馆的妓女一下子就感受到了这张脸所具有的力量,并立即作出反应。勃朗什则对自己要作出的反应感到恐惧。我同意作者的这样一句话,就是灾难和恐惧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人变得心胸狭小,报复心更强,就像受到压抑的力量只会更加可怕一样。你可以比较一下:当小酒馆的妓女遭到拒绝时还会脸红并走开,而勃朗什则只有或者杀死思特里克兰德,或者杀死自己。在这个意义上,勃朗什确实是自己杀死自己的,也就是说,是社会通过她杀死了她,因为社会培养出来的她和正在表现出来的作为本能的她产生了矛盾,社会的她最后胜利了。对此,思特里克兰德怎么会感到负疚呢?
S:我不理解为什么必然会这样。到底什么是你所理解的教养?
M:大部分女人以自己的特殊性为自豪,并且在言谈举止的一切方面都要拼命把这种特殊性显现出来。
S:就像契诃夫笔下的跳来跳去的女人吗?
M: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就是这样。“她专门招待人吃午餐”,并把这种生活面的扩大理解为她所渴求的普遍性。这就叫缺乏教养。
S:有意思。
M:另一种女人并不满足于自然和性格造成的差异,她们没有停留在自我显现上,也不把男人认作是与自己相对立的空洞的普遍性,而是看成是一种自然存在的异化……S:什么异化?
M:就是说,本来是应该与自己合一或包含着自己的。能意识到这一点,对女人来说就是完成了教化过程。
S:你这是虚假的《圣经》上的观点,说女人是用男人的肋骨造成的。
M:不管《圣经》上是怎么讲的,反正男人的性格不是人类完美的典型,女人也不是,两性的互相补充才可能发展为完整人格。所谓女子的教化,无非是意识到这一点。
S:就算这样,那就必须去杀人或自杀吗?
M:真正的男性的普遍性,比如说像思特里克兰德这样的男人,虽然是具体存在的,但又总保留有真正属于他自身的普遍性的东西。女人可以得到男人,但却得不到这个普遍性的东西,因此她们不满足,想彻底否定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她以无限的耐心准备把我网罗住,捆住我的手脚。她要把我拉到她那个水平上”。实现不了这一点,只好否定自己,这是一种彻底的通过使自己成为虚无而达到普遍的途径。
S:你说得太可怕了,但我认为你在乱套黑格尔的概念论。黑格尔并不是在谈论女人和教化时讲到普遍、特殊和个别的。
M:那你去查一下《精神现象学》下卷和《法哲学原理》。
S:我根本用不着去查。你在借题发挥。每个人对哲学的理解都取决于理解本身的特点,就像对艺术的感受取决于感受本身一样。直观地说吧,女人在本能上是憎恶黑格尔的,就像黑格尔也憎恶女人一样。
M:完全正确。因为“女人的心胸狭窄,对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东西非常反感。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物质的东西,所以对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