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它”关系对于人的生存和发展是不可缺少的,人类的许多成就都必须通过对世界持“我-它”态度才能取得。可是在“我-它”关系中,“我”的兴趣只在于从“它”那里获取什么东西,利用“它”来达到某种目的,而不在于把“它”作为人格来对待,来发生相互的关联。显然,如果这种关系或态度扩及人与人之间,那是十分可怕的。事实上,我们在多数场合下有意无意地采取的,正是这么一种态度,而且布伯认为,在人类历史和文化中,“我-它”关系正一步步吞噬着“我-你”关系的地盘。与此相对照的是,当我们把一个人作为“你”来对待,也就不把他视为一个物或一个客体了,“当我面对一个人,把他作为我的你,并对他讲说原初词我-你,这时他就绝不是物中之一物,也不是由物所构成的了。”(参见陈维纲译本第23页)这种真正的符合人性的关系,本来就只出现在少数场合,“转瞬即逝”,由于“我-它”关系的侵蚀,就益发可贵,愈加需要了。
把人作为物来对待,对人采取“我-它”态度,不仅仅贬低了别人,同时也付出了自己的人性作为代价。因为只有通过真正的符合人性的关系,即“我-你”关系,人才能成为真正的人。例如,一个主人把奴仆作为物,作为“它”来对待,随着奴仆所受的非人待遇而来的,就是主人自己的非人化。所以林肯说:“我不要做奴隶,也不要做奴隶主!”所以布伯说:“人离它无法生存,但谁若仅仅同它生活,谁就不是人。”(参见陈译本第51页)布伯的这些思想看似抽象,其实揭示了人类生活中一个根本性的实际问题。
由于“我-你”关系涉及人的整个存在,它要求人用自己的整个身心对别人的全部存在作出回应,如果我们同人建立了“我-你”关系,那就不可能去仇恨人。像“文化大革命”或法西斯战争宣传那样把“敌人”抽象化(例如“黑五类”)、非人化(例如“牛鬼蛇神”),从而煽起仇恨狂的现象,就是利用了人会对作为“它”的抽象对象冷酷无情,而不会对作为“你”的具体完整的对等相关者冷酷无情的心理。
读者很容易以为,布伯所说的“我-你”关系,只能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然而布伯认为,人与动物、植物甚至无生物之间也可以有这种关系。人观察一棵树或一片树林,可以估算其木材数量,只关心利用之或出售之以获利。这当然是“我-它”关系。但这并非人与树或树林发生关系的唯一方式。人也可以悠然仰卧于树木的浓阴之下,凝神观照,心旷神怡,甚至“物我合一”……这一切都表明人与树进入了“我-你”关系。类似的情况更为经常地出现在人与动物之间。布伯在《我与你》中关于人与猫建立“我-你”关系的瞬间的那段精彩描写,即为一例。
这种思想并非哲学家脱离实际的奇思妙想,而自有其深刻的现实意义。当代的生态学警告人们:把自然视为一个取之不尽的资源库的时代已经结束,人类赖以生存的生物圈是一个十分脆弱的东西,人只有把自己置于与自然相互依赖的关系之中,才有希望避免生态灾难。换言之,人必须同自然建立一种共生关系,仅仅考虑人的生存,就会毁掉人的生存。布伯的思想与之不谋而合。他早在六十多年以前,就号召人不仅仅在社会关系方面摆脱“我-它”关系的统治(参见陈译本第65-70页),而且在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也摆脱“我-它”关系的束缚。他不但在那通向“非人”与“毁灭”的路口亮起了红灯,而且在那通向“真正的人”与“生存”的路口挂起了指路标。
当然,布伯的这些思想都有着深厚的宗教根基。在宗教思想方面,布伯认为人与上帝也可以有“我-你”和“我-它”两种关系。很多人把上帝视为一种抽象,可以论述,可以用理性论证加以证明,可以像对一个客体那样加以考察和讨论,这当中包括不少哲学家和神学家。布伯认为,这些人是用“我-它”方式来对待上帝,把上帝当成一个可以运用理性来解决的问题,这就把上帝当成了一个对象、一个物、一个“它”。在“我-它”关系中,我们不可能真正认识一个人,同样绝不可能认识上帝。同上帝的唯一适当的关系,应该是相互性关系,是“我-你”关系中最内在强烈的关系。我们对待上帝,不仅要将其作为“你”,而且要作为“永恒的你”。
但是人们会问:在哪里才能找到这么一种与上帝的关系呢?
布伯的回答是,上帝即“永恒的你”,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永远在当下存在的。上帝呈现在每一个真正的“我-你”关系中,而每一个真正的“我-你”关系也促使人去追求同那“永恒的你”的“我-你”关系。上帝不像鲁道夫·奥托(RudolfOtto)所说的那样是“全然相异者”,上帝是“全然现存者”。同上帝的适当关系,不在于为其存在和属性进行论证和辩论,而是以祈祷和牺牲为基础的。正因为如此,人们谈论上帝时所用的流传最广的类比,是把上帝比作人。这种谈论上帝的方式,就是在承认这个类比不能穷尽上帝性质的同时,努力去把握上帝作为“永恒的你”的意义。
乍看之下,布伯的宗教思想颇有神秘主义色彩,但是稍加体会,就会发现他恰恰是神秘主义和消极出世思想的激烈反对者。他不但用相当篇幅深刻地批判了神秘主义和出世思想,而且反复说明:充分介入世俗生活并使之神圣化之日,就是同“永恒的你”相见之时。“倘若你穷究万物及限在之生命,则你趋近无底深渊;倘若你无视万物及限在之生命,则你面对无限空虚;而倘若你圣化生命,则你与无限生机之上帝相遇。”(引自陈译本第102页)使生活神圣化意味着摆脱一味利用的关系,即“我-它”关系,“非本真关系”,而同世上的一切建立“我-你”关系,即“本真关系”。“生活不能被分成两半,一半是同上帝的本真关系,另一半是同世界的非本真的我-它关系——你不能一面虔诚地向上帝祈祷,一面又汲汲于私利。人若把世界视为谋利的手段,则他也会把上帝视为谋利的手段。如果一个人(不是指“无神论者”)对那无名者(按指上帝。——笔者)说话,乃是出于暗夜里顶楼小窗中的渴求,那么他就是一个不信神的人。”(参看陈译本第132页)撇开这里的宗教思想不论,其中表现的人生态度显然是积极而高尚的,而且也是对那些“信神”或不信神的唯利是图者的深刻批判。在谈到同“永恒的你”相遇而获得的“充实的现在”,即所谓“启示”给予人生的意义时,布伯写道:“这种意义,不是来生的意义,而是我们的此生的意义,不是彼岸世界的意义,而是我们的此世的意义,它要在此生之中,在与此世的关系之中得到证实。”(参见陈译本第135页)布伯是犹太教哈西德教派的思想家,但他的思想是超越宗教和宗教界限的。
下面这段话既反映了他的这一特点,也表明了他的人生观的入世性质和积极性质,还可以视为《我与你》一书的一个总结:你必须自己开始。假如你自己不以积极的爱去深入生存,假如你不以自己的方式去为自己揭示生存的意义,那么对你来说,生存就将依然是没有意义的。每一件事物都在等待着你去圣化;每一件事物都在等待着在相见中被你发现,在相见中被你实现……用你的全部存在去同世界相会吧,这样,你也将与上帝相会。(《无声的问题》,载于《在转折点上》,纽约,1952年版,第44页。转引自利文斯顿着《现代基督教思想》,第353页)最后我想顺便谈谈对《我与你》“后记”的最后一段话的理解。陈译本中这段话是:“我们不能证明上帝与人的相互关系的存在,正如不能证明上帝的存在。如果谁敢于讨论此问题,他必须提出证据,并让对话者也拿出证据,现时的或将来的证据。”这段译文给人的印象是:在提出证据之前,人们不该讨论上帝与人的相互关系是否存在的问题。这与这段话前边的一段话、与全书表达的思想都有矛盾。
相比之下,沃·考夫曼(WalterKaufmann)的英译文(CharlesScribnersSons,1970)似乎与全书的精神和布伯的一贯思想更为切合,意思也与前文相衔接。这段英译文可以译为:“上帝与人的相互关系之存在,犹如上帝之存在一样,是无法论证的。但任何人仍然敢于谈及这种相互关系,这就是在为之作见证,也是在请求他的听众为之作见证——现在或未来的见证。”(着重号为笔者所加。“论证”指理智的推理,“见证”指人生的体验)我认为陈君的译文精炼凝重,典雅传神,笔者不谙德文,本不应对据德文原版翻译的译文置喙,之所以敢于提出这句话来商讨,实在是因为它不唯是引人注目的全书结语,而且我觉得也是一句含义丰富的典型表述,对于理解《我与你》的思想比较重要,因而值得我们再三体味、探讨。
现代人多爱读短文,读薄书,我亦如此。我以前读过不少介绍布伯的文字,“我与你”三字如雷贯耳,但始终没有机会得睹全书,这次托陈君之福,得以竟读。
掩卷之余,倍感此书似薄不薄,斯文似短非短,非再三咀嚼玩味不可。惜乎自己常陷于“我-它”纠结,无暇常与早已作古的布伯作“我-你”之会,只好一边慨叹“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一边以“慎思笃行”的中国古训聊以自慰了!
原载《读书》1987年第9期
后收入《有心无题》,三联书店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