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文主义与相关的混淆
1.
对人文主义的混淆,在世界上,在历史中,是数不胜数的。托尼·戴维斯(Tony Davies)在其《人文主义》一书的开头说:这个词“历史极其复杂,可能具有的意义和背景的范围,又宽广得异乎寻常”,所以无法定义;在该书的结尾处又说:“所以说到底,不会也不可能有任何清晰严整的定义。这几种人文主义——15世纪意大利城邦的公民人文主义(civic human ism),16世纪欧洲北部的新教人文主义(Pro tes tan thumanism),参加了启蒙现代性革命的理性论人文主义(rati on alistichu manism),欧洲市民阶级借以确立其主导地位的罗曼蒂克和实证主义的人文主义(roman ticand positivistic huma nism),震动了世界的革命派人文主义(revo luti on ar yhuma nism)和力求驯化世界的自由派人文主义(libera lhu manism),纳粹分子的人文主义以及他们的受害者和反对者的人文主义,海德格尔(Hei deg ger)的反人文主义的人文主义(antihu manisthu manism)以及福科(Foucault)和阿尔都塞(Alt husser)的人文主义的反人文主义(humanis tanti humanism)——所有这些人文主义种类,都不可能化约成一种,甚至不可能化约成一条思路和一个模式。每一种都有其独特的历史发展曲线,有其特殊的散漫诗意语言,有其颇成问题的人性韵律分析。每一种都像所有的论说会做的那样,正在力图把自己的回答强加于哪一个该当主人这个问题。”数一数他所列举的“人文主义”——共达十一种之多!这怎能不令人混淆呢?
毕竟,这里所说的人文主义,主要是一种西方的概念,其在西方历史中的复杂背景和由之产生的复杂意义,在西方人之中也产生了如此之多的混淆。在其东来之后,与东方背景下的社会文化相遭遇,又会产生多少混淆呢?
我们只来看看中国人的情况,因为中文世界的读者和中国人的思想状况,是此文关注的主要对象。
2.
提起人文主义,中国读者多半想到的是文艺复兴以来的一种思潮。换言之,是14至15世纪开始盛行于意大利,其后又扩及欧洲的强调“人道”和“人本”的思潮。整整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的中学和大学教科书,有关思想史、政治史、文学史、艺术史、哲学史以及其他许多知识门类的学术着作和通俗读物,几乎众口一词地这样告诉读者:14世纪前后,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意大利的最初出现,市民阶级即资产阶级对以教会为代表的封建制度感到不满,于是提出以人权反对神权、以人性反对神性、以人世反对天国、以自由平等反对等级制度、以个性张扬反对封建压迫等等的思想,这就是人文主义思潮。按20世纪80到90年代年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中“人文主义”条的释文:人文主义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新兴资产阶级反封建的社会思潮。14世纪兴起于资本主义发展最早的意大利,15-16世纪在西欧其他一些国家得到广泛传播……人文主义又称人道主义”。
这些说法中包含着大量必须澄清的问题。
实际上,在14-15世纪的意大利和欧洲,“人文主义”这个词还根本不存在。
“人文主义”这个词,乃是19世纪时某些德国教育学家的发明或杜撰。当时以W·洪堡(Wilhe lmvon Humboldt)为首的一批学者和教育家,立志对德国的教育制度进行改革。他们受到文克曼(Johann.J.Winc kelmann)和歌德(Jo hannW.von Goethe)的浪漫式希腊主义的影响,回顾古典时代的人性研究或对人的研究(stadiahu manitatis),强调学习古希腊古罗马的语言、文学、哲学、历史、艺术及其他古典学问对于培养人或提高人的素质的重要性。为了指称这种教育理念,他们新造了一个德文词来突出这一特征,这个词就是humanismus,英文作humanism,法文作humanisme。而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收集和考订这类古典文献,研究和传授这类学科的人,其称呼乃是humanisti。这个词的准确中译名应该是文科学者或文科教师,顶多可译为人文学者(或教师)。
Humanism这一概念有三个中文译名,或者说,关于我们在此谈论的主题,现代汉语有三个通用的词汇指称之,即“人文主义”、“人道主义”与“人本主义”。
一方面,这三个词汇含有表示不同意义的古代汉语词素。“人文”出自《周易·贲卦彖辞》:“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按孔颖达注疏,“言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当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人道”出自《论语》:“天道远,人道迩”,所谓天道人道的“道”,本指道路,引申而为普遍的规律或法则。“人本”中的“本”字,原意是树木的根,所以“本”同“根”一样,都表示本源或基础,即现代汉语“根本”一词的含义。中国古代并无世界或宇宙之“本”或“根本”
在于人的思想,即并无原义上的“人本”思想,但却有近乎于人类中心论(anthro pocen trism)的思想,例如荀子说:“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荀子·儒效》)也有高度重视人的价值,给人以宇宙中之极高地位的思想,例如老子说:“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老子》第25章)另一方面,这三个现代汉语词汇却被用来翻译同一个西文词,即英文humanism(或德文humanismus或法文humanisme之类)。在中国大陆,着名哲学家冯契主编的《哲学大辞典》在“人文主义”条旁标明英文即humanism,紧接着解释说:“亦称人道主义。”又在“人本主义”条释文之内说:中国学术界对汉语“人本主义”一词的英文注释,“有的注humanism(一般译“人道主义”)或Humanism(一般译“人文主义”)”。在“人道主义”条旁标明的英文也是humanism。这忠实地反映了中国大陆上用这三个不同的词来翻译这同一个西文概念的情况。在台湾,前辅仁大学校长李震撰写的收入《哲学大辞书》的“人文主义”词条下也标明英文即humanism,释文也说“可译为人文主义和人本主义”。
但引人注意的是,在下文中,李震提出把极端的人文主义译为人本主义较为恰当,而且一直不采用人道主义一词来指称humanism。这表明他已经注意到这三个现代汉语词汇实际上有不同的含义。相比之下,最令人混淆的是《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的有关释例。该书在“人道主义”条旁标明英文humanism,并在释文中说,该词所从出的拉丁文humanistas的意思是“人道精神”。姑且不论humanitas的基本意义应为人类和人性,奇怪的是,同一权威的百科全书在“人文主义”条旁标拉丁文为意义宽泛的humanitas,同时却对之作了很狭隘的定义,即定义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新兴资产阶级反封建的社会思潮”。更令人混淆的是,同一本书中还有第三个条目与“人道主义”和“人文主义”并列,即所谓“人本学”。这个从释文来看主要是指费尔巴哈关于人的哲学的名词,在中国并不常用。即使在哲学圈子里,常用得多的词也不是“人本学”,而是“人本主义”。
不过,《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对这三个概念均予收入,并为对这三个词汇加以区分而作了虽仍混乱不堪却是煞费苦心的解释,这件事情再加上我们对上海出版的《哲学大辞典》和台湾出版的《哲学大辞书》有关条目及释文的分析,一起证实了现代汉语中有关词汇用法的三项事实:第一,“人文主义”、“人道主义”和“人本主义”这三个词都与西方的humanism这一概念有密切关联,都被用来翻译这同一个概念;第二,这三个汉语词汇的实际意义和用法又是互有区别的,有些学者也意识到了这种区别;第三,这种区别究竟何在,迄今未得到澄清,至少,因为其关系未得到清晰的梳理、其差异未得到有力的强调,所以在使用上的混淆依然十分严重。
现代汉语之成熟,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到一个世纪以前的白话文运动成功的结果。这场运动提倡所谓“语体文”,即是力求使口头语言进入书面,取代一定程度上在口语中已死的古代汉语即“文言”在书面语中的地位。这一目标的实现,再加上与之并行的“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思潮,使得诸多古代汉语词汇或者被废弃,或者虽仍沿用而原意却已丧失或转化。“人道”一词即其中之一。
当然,这种意义转化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是一个较长的曲折过程。先是在20世纪上半叶,“人道”一词被用来翻译和指称欧洲近代以来的humanism这一概念及其纷繁多样的内容,当然同时也逐渐离开了(但离得并不远)它自己在《论语》中的原意。这种新词意从学术界或知识界扩大,逐渐流行到通俗文化和一般口语中。一个十分典型的例证,是罕见地在1949年以前极其卖座,而在以后仍允许上映并仍极其卖座的兼具恐怖、浪漫和政治文化特色的电影《夜半歌声》中那首至少影响两代青年的歌曲:“谁愿意做奴隶?谁愿意做马牛?人道的烽火,燃遍了整个的欧洲!……
我们为着博爱、平等、自由,愿付任何的代价,甚至我们的头颅,我们的热血!”歌词作者田汉是创作颇丰、影响了好几代人的名气极大的剧作家(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作者),他在这里将“人道”与人的解放和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相连,既是20世纪初以来这一词意转变的一结果,也是对这一新词意的有力普及。到了20世纪下半叶,“人道”和“人道主义”词意的进一步转变,由另一位影响更加巨大的人物予以确定和普及。这个进一步的转变,是将其意义缩小,主要指对人的同情和怜悯,尤其指对受难者(如俘虏、难民等)的仁慈和救助;而这个人物就是毛泽东。毛泽东有一句中国几亿人都背得的题词:“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1949年以后的几十年间,这句话被以最醒目的形式装置在全中国每一所医院和诊疗所的屏门、门厅、诊室、走廊或病房里。于是,这一非常明确的意义限定就得到了最权威的确定和最广泛的普及。以至商务印书馆权威的《汉英词典》为“人道”一词作的英文释义,在humanity之后紧接着就是humansympathy,在human之后紧接着就是humane;而“人道主义”的释义则只是humanitarianism。相应的,同一词典的“人文主义”英文释义也只有humanism一词(而“人本主义”则为“(哲)humanism”,何按:“哲”字指哲学术语)。
很显然,在这本词典中,“人道”一词释义中的human和humanity,保留的是古代汉语和20世纪上半叶汉语中该词词义的部分影响,而humane和humans ympathy则忠实地总结了20世纪下半叶汉语中该词词义的转化。另外,这本语言词典把“人道主义”释为humanitarianism,把“人文主义”释为humanism,把“人本主义”释为哲学术语中的humanism,实在比中国近些年来的许多哲学辞典和哲学百科全书清晰得多、简明得多,也符合中国语言的现实得多!(尽管我认为“人本主义”一词更准确的译法是anthropocentrism)总而言之,现代汉语中“人道主义”、“人文主义”和“人本主义”三个词虽然彼此有关联并与西方的humanism有关,但实际用法却有很明确的差别(其差别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古代汉语中“道”、“文”和“本”三个词的差别):“人道主义”主要指对不同的人一视同仁的同情和怜悯,尤其是指对不幸和灾难中的人的仁慈和救助,相当于英文的humanitarianism;“人文主义”广义指强调人的地位与价值、关注人的精神与道德、重视人的权利与自由、追求人的旨趣与理想的一般主张,狭义指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类似主张和思潮,相当于英文的humanism;“人本主义”则指哲学理论中以人为宇宙万物之中心或本位的学说,与“神本主义”(theocentrism)、唯物主义(materialism)等相对,相当于英文的anthropocentrism。这些实际存在并反映到某些词典中的不同意义和用法,在一些学者着述或翻译中被严重地混淆了。而在影响这么深广的概念上的混淆,必然会在学术发展和实际生活中都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这些影响之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即对基督宗教与人文主义关系的理解出现了严重的歪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