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忠
我们可能会成为没有村庄,而早早被村庄舍弃的人。
——题记
村庄越来越远
我一再说服自己,我不曾真正离开过,离开过村庄和老屋。我一再回想我与村庄的点点滴滴,但是事实,关于村庄某些细节、某些人、某些事情我还是渐渐地疏远和淡忘了。我也在某一天和一群人挤进了城里,我也整天埋头奔波,经过这座小城唯一的桥,在几条并不拥挤的水泥路上往返穿梭。期间也会遇到几个熟人,匆忙地寒暄、匆忙地告别,总会冒出几句言不由衷、重复单调的话。于是就少了继续交流下去的气氛,也会让对方感觉到“现在确实很忙”。
也许“忙”是个不错的理由和借口。
在父母的电话中,我也会说最近工作忙。也许,我是说了一句假话,但父母认定是实话。所以,父母总会叮嘱几句注意身体的话,就将电话挂了。其实,我是想跟父母多聊几句,我想了解一些村子里的事,想知道父母最近在忙什么。每次打电话,我总猜想着父母可能遇到了什么难事,不等我提及,父母就说,家里闲着,忙就不要回来了。事实上,我是被一些零七碎八的事情缠着,无关前途,但真的是身不由己。
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以至于回到村子见到熟人忘了称呼,不知道寒暄了。听父母讲:在我离开村子的这段时间里,有人举家搬迁,村子里又空出几个破旧的院落;有几个老人相继去世,黑刺梁上又多出几个新坟;有几个年轻人学了手艺,跑到沿海大城市定居去了;有几个女人联合着外出打工去了,好几年都没有回来……
村子里留不住人了。仿佛一夜之间村庄被人挖空了,很多人逃荒似的相继离开了村子。闲置的地越来越多,经营土地的人越来越少。看着长满杂草的大片田地,我能想象到侍弄了一辈子土地的父母是一种怎样的焦渴心理。在村子里,除了一些和父母年龄相仿的老人,就剩下一群在墙根底下手里捏着针线,嘴里扯着闲话的女人。
《银川晚报》2011年6月22日
丢失的纽扣
多年以前,我衬衫上的一枚纽扣曾掉在了回村的路上。很多时候,我常常系错纽扣,所以,每系错一次纽扣我就会想起通往村庄的那条土路。
也许,村庄也只是我身上的一枚纽扣吧。我常常给自己这样解释。
但是,当我脱下衬衫,却发现纽扣不缺,只是我系错了地方。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好久没有在村口的路上走走了,竟然就有些急切切想回去的冲动。
如今,我就站在村口。至于我丢失的那枚纽扣,可能已经被黄土深深地掩埋了。而多年以后,被黄土掩埋的东西还有很多,看见的,看不见的,都已经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只能静静注视着村庄。
村庄的沉默就是我的沉默。
我远远地与村庄相望。村庄啊,多年来,我留给你的只是儿时一件件破旧的衣衫,我只是村庄里那个爱哭爱闹的孩子。我曾经被父亲追赶着向学校的方向奔去,我曾经丢弃过无数个单词,但是,我愿意在村庄的每个胡同里疯跑,我曾经丢掉书包,把外衫挂在树上,把自己倒立在墙角。
现在,我与村庄只隔着一道土墙。村庄在墙内,我在墙外。我抚摸着墙上的尘土,它有着村庄的体温,它是温热的、潮湿的。有雨水流过的痕迹,它是残破的、断裂的,有铁锹铲过的豁口。墙顶生长着青绿的苔藓,它是村子里最老人的老人,它一直站在村口。我看到了我的老屋,它在村庄里也算是个老人了,而我的父母还在苦心的经营它、侍弄它。
《银川晚报》2011年7月22日
渴望一场大雨落下
田地荒芜。干旱仍在持续,在西海固,我们无法左右一滴水的命运。在西海固,水是稀缺的。一些人在几十里以外的地方用肩挑、用驴驮,水让一些人变得服帖、沉默寡言。他们跪拜、祈福,在烈日下,在焦黄的土地上长跪不起。
我的村庄也在其中,我的乡邻、我的父亲也在其中。他们一年一年的经历着、重复着,多少年了,他们心里的那一丝希冀仍在延续、滋长,焦黄土裹了一代又一代。如今,在为数不多的人群中,是一个个和父亲年龄相仿的老人。他们在大山中即将走完人生中的最后一段路程。他们始终相信,老天爷不会把谁饿死。
事实上,一些人已经悄悄舍弃了庄稼和土地。“宁可庄稼负人,人不能负庄稼”的这句话也只有那些老人还挂在嘴边。在我的村庄“种一升,打一斗”的说法是有些夸张,但真正与打工比起来,与长长一年耗费的精力比起来,那只能是混饱肚子,光着身子了。年轻人不愿干,年老人干不动。大片的田地只能闲置,只能一再地荒芜下去。
每次站在田间,看着长势喜人的庄稼一天天萎蔫、枯黄,我的心里也开始焦渴,我在心里也乞求着一场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这里的庄稼需要雨水啊!我在心里喊了一声。已经是正午了,我看见一群人从黑刺梁上往回走,我似乎听到了他们的笑声,难道他们祈来了雨?但愿吧。我开始自问自答起来。
我随手捧起了一掬焦黄的土。土像是在笼里蒸过一样,烫手。我感觉到,这一掬丢失了它最后一滴水分,它们被分解成粉末。就在我一松手的瞬间,这些尘土从我的指缝里滑了出去。而我掌心里沁出的汗珠也很快被尘土吸尽,在掌心留着薄薄的一层。
庄稼生长在土里,一滴水庄稼也不会放过。而那些焦黄焦黄的土却不留一丝水分。我突然觉得,庄稼与土地不就是父母与孩子的关系吗?
《银川晚报》2011年7月27日
让树叶落在肩上
我有些茫然。我明明是站在村子里的,我明明是这样近的面对着我的村庄,我又明明感觉到了一种距离,一种陌生感,一种超乎寻常的冷寂与孤清。难道我真的只是村庄的一个来客,而不是归人?我一再否定着自己的某种判断,村庄也只是原来的村庄,我的乡邻还是原来的乡邻,父母仍然在两个小屋子里居住、生活着。
已经是深秋了,天气也越来越凉了。在村子里,风从不同的方向吹来,院门被突然打开,又合上,被风掀起的柴草、树叶和纸屑在院子的上空飞旋着。忽而零乱地堆积在院里、墙根和屋顶上。我仰起头,一片树叶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的肩上,这是一枚发黄的叶片,它清晰的轮廓如同老人手背的脉络,想必这片叶子也进入了它的暮年。从春天到秋天,从嫩绿舒展到枯黄飘零,这片叶子也和村庄一起经历着季节的阵痛、怒放与萧条。它曾经站在枝头,静静地与村庄对望、相守。如今,它躺在了我的肩上,它是想告诉我一些村庄的秘密,还是它也想远离这个村子?对于这一切,我不得而知。
此刻,我的双脚被树叶掩盖,而我的四周是一棵棵高过屋顶、高过院墙的树,这些树紧裹着院落和房舍,它让整个村子有了依靠。这个时候,树叶已集体离开了枝头,树枝开始干枯,树与树之间、院落与院落之间的空隙在逐渐扩展、延伸,整个村子也开始变得空阔起来。
春天来了又去了,树叶黄了又绿了,季节在不停地重复着,而村庄里的人却再也找不到生命中已逝去的某一个清晨或者黄昏了。也许,人只能更多地借助于回忆、念想。比如我,在这个四处铺满枯叶的村子里,在这个天气晴朗,却时时被冷风挟裹着的深秋的午后,我除了在村子里静静地转悠,看看房舍、院落和一棵棵落光了叶子的树,我可能会想起很多与村庄、与树有关的往事。而在我看来,村庄本身是一个安放记忆和演绎故事的地方。
《银川晚报》2011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