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
茶杯刚用完就洗,也许不需要动手,在清水中冲一下就可以了;但是过上一会儿,就需要茶巾了;再久一些,茶巾都没办法了。
这让我蓦然想到时间。结在杯子上的,不是茶垢,而是时间,一种非当下的时间。
由此想到古人为什么强调要回到当下,因为回到当下是对时间的最大礼敬,而延误了的时间即变成了“业”,它的功能是“障”,这也许就是民间“业障”一词的含义吧?再漂亮的杯子,由业所障,也变得丑陋了,甚至失去本来面目。
由此又想到神秀的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因为有慧能对比,曾经觉得神秀不怎么的。但是现在看来,神秀已经了不得了,而且他的药方可能更适合我们。因为更多的人根本无法做到真空,而只要“有”在,就不可能不染尘,因此还是“时时勤拂拭”靠得住。
“菩提本无树,明镜也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妙是妙,却让我们无法企及。
明珠之所以蒙尘是因为它没有一双除尘的手,为此明珠不明。
那么生命呢?一个双手被绑的人是无法自己松绑的,就像一个沉睡的蜡烛无法自燃。为此,“对方”就显得重要,火种就显得重要,已经解脱的人就显得重要。
沉睡何尝不是另一种尘垢,绳子何尝不是另一种尘垢?
它是何时落在我们身上的呢?
我们又是如何落入它的圈套中的呢?
我们找不到答案,因为我们的心上满是尘垢。
尘是最不起眼的东西,最容易让人忽略的东西,但正是这种不起眼,让我们不知不觉地蒙上了眼睛。一个蒙尘的眼睛当然看不到真相。
一个蒙尘的心灵呢?
尘是落的,垢是结的;尘是无法避免的,垢是可以避免的。因此尘可以借助吹气扫除,垢则需要水了。
这让人不由想到水,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水?
剩下话都毋须说了。
水,一个多么盛大的慈悲。
水不能洗水,尘不能染尘。
太喜欢这个句子了。一个多深多大的奥妙啊。
水为什么不能洗水?因为水是无分别的,准确些说是无法分别的,更为准确些说是同体相生的。它是“一”。一滴脏了,所有都脏了。水是无法把其中的任何一滴脏水从中清除的,因为即一即亿。
这个秘密真是太大了,大得让人胆战心惊。
那么怎么办呢?只有防微杜渐,只有从防做起。
这就回到尘,回到“小土”。
但尘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为此除尘显得必需。
剩下的事情,就是除尘了。甚至可以说是全部,生命的全部。
尘为什么不能染尘?还是因为尘是无分别的,只要是尘,不论你是哪路来的,姓甚名谁,都是一样的。为此,尘就有机可乘。因为前尘,后尘得逞;因为后尘,前尘得逞。
这个天大的掩护,就打到底了。
只要是尘。
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尘垢,可能是不洁的文字。它们不经意落入我们心田,积久成垢,再久成岩,洗也难了。
灵魂往往就是这么窒息的。
即使洁净的文字,假如不能变成水,也是灰尘之一种了。
为此,水性的文字才是地道的文字,善的文字。
而要把文字变成水,或者说让如水的文字流布人间,需要怎样的一种心泉?
由此观之,一直争论不休的真假文学之辩,也许就有了依据,同时也变得明了起来。
而尘是无法避免的,只要我们在时间里。
那么洗就成为生命的必须和必需。
那么水就成为生命的必须和必需。
那么如水的文字就成为生命的必须和必需。
那么生产净水的人就成为人类的必须和必需。
那么,文学还会死吗?
《六盘山》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