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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哥俩好

许艺

来钱子走了十几步,紧了紧缠在腰间的麻绳转过头来。“呸!”他狠狠地吐一口浓痰,把路上的浮土砸了个窝。

“站住!”蛋子喝了一声。没有人站住,来钱子比他的那几个兵跑得更快,腾起的黄土还没有落下来,他们就跑到了村口的老柳树边。“今儿饶了你们!以后进城敢走老子的星火桥,老子新账老账一起算!赵卫东不是好惹的!”

“赵卫东是谁?”蛋子问。

“怕——怕——怕是他们队长吧!”二毛是个结巴,这让大家都很烦他。

“放屁!赵卫东是来钱子的官名。”向生子一贯胆小,但刚刚的胜利使他感到了振奋,他有意说了“放屁”这个词。一个团体往往用是否可以理所当然地分享共同的喜悦来判定某个人是否属于这个团体,向生子说到“放屁”这个词时相伴而生的紧张感不是因为这是个不文明的词,而在于他在冒险验证自己是否有资格因刚才发生的事而感到兴奋。

“哈哈哈……”蛋子的一只大手啪地按在了向生子的皮帽上,他的半只眼睛被帽檐遮住,脖子也僵硬了。

“长了一张汉奸脸还敢叫卫国。”蛋子转身离开,向生子伸手把皮帽扶正。望着蛋子的背影,他感到欢喜,他觉得蛋子刚才那一按,是一种肯定和接纳,虽然用力有些重。他用手背使劲揩了一下鼻涕,小跑着跟上蛋子他们。

“哥俩好啊,上山割青草。我割的多唷你割的少,你没有媳妇我给你找!”

长久以来蛋子带给他们的压迫感消失了,这是争夺“三将军”的战斗中朱家庄的任何一个孩子都没有想到的。当蛋子小榔头一样黑糊糊的拳头落在来钱子的前胸发出一声钝响的时候,好几个伙伴都想起了这拳头落在自己前胸的情景。来钱子没有来得及还手就被摁倒在了地上。他的右手被蛋子的左手反拧过扣在土中,胸前压着蛋子的右膝盖,左手在空中徒劳的挥舞着。

“啥事?”

来钱子不答,只是喘气。

“啥事!”蛋子的左手又转了半圈。

“还了……”来钱子的同伴嗵一声把“三将军”扔到了二蛋的脚下。蛋子挺了挺膝盖。“嗷——”来钱子无比响亮地嚎了一声,“饶了——”。

来钱子这一声嚎叫彻底宣布了他们的失败,刚刚挨过揍的向生子、二毛他们成为了战胜者,大家不仅重新得到了共同财产“三将军”,而且在与来钱子们的历次冲突中第一次取得了胜利。大家亲热地往回走,步子迈得也比平时快了些。对于来钱子这个敌人,他们忽然在心里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激。

“咱——咱——咱们明就进城,从——从——星火桥上过!”二毛边吸溜鼻涕边说到。

蛋子忽然停下脚步,用鸡毛掸子一样轻的眼光扫过二毛,扫过二蛋手里的“三将军”,扫过所有孩子们的脸。

“老子是为了你们的炮吗?”蛋子的声音也像鸡毛掸子,柔软的鸡毛中间有一根硬邦邦的竹子,“他竟敢叫老子的名字!”

被鸡毛掸子扫过之后,孩子们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像被热洋芋噎住似的僵着脖颈。

压迫感重新降临了。二蛋找到了往日熟悉的平衡。当蛋子握起拳头走向来钱子的时候,这种平衡忽然间消失了,二蛋感到一阵眩晕。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怕他的哥哥蛋子,但别人总认为他的身上携带着蛋子的某些神秘关联,比如他们踢二蛋一脚,总觉得像踢了蛋子刚喝过凉水的瓢,或者蛋子刚刚坐过的凳子一样。来钱子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当他把他们挨个揍了一通抢走了“三将军”之后,他抓住二蛋的棉袄说到:“别告诉你哥!”二蛋没有答话。

“我说别告诉蛋子,你听见了吗!”来钱子吼起来。正是这一声吼让远走在前面的蛋子重新折了回来,并让他发出了那一声嚎叫。

走到村口大家各自回家。二蛋远远跟在蛋子的后面,手里提着他们的“三将军”。

神像拆除以后整座庙成为学校,供奉大王爷的上殿坐北朝南,成为低年级学生的教室,而东边的客堂成了人数不多的高年级教室。大家把它们分别叫做“上教室”和“下教室。”一年级的写生字,二年级的做算术,三年级的背课文。被敲去一边的铁铸大香炉里几块木柴烧得通红,老师看一眼巴掌大的闹钟,说道:“下课了,等我打完铃子你们才能烤火。”说完他走出去,敲院中央柏树上挂着的一口破铁锅,“当——当——当——”在冬天寂静的山村里,这破铁锅的敲击声能传遍整个庄子,星火大队因为有这铃声而比朱家庄优越很多,他们会说:“你听铃子响了,学生娃下课了。”二毛他们曾尝试过从这破铁锅上敲下一块挂到朱家庄去,但每敲一下它就会庄严地“当——”一声,这动静实在太大,他们只好作罢。

老师的铃声还没敲完,学生们已经围到了火炉边,女学生只是放下铅笔把手袖进了袖筒里,火炉是男学生永不太平的天下。一些又黑又皴生者冻疮的手笼在破香炉四周,给那一堆不大的火罩了一个手的罩子。有人悄悄把脚也伸了上去,不一会就有焦煳味传来。

“啥——啥——啥味儿?”二毛抽着鼻子说到,“谁——谁他妈又烤蹄子呢?”炉火上的罩子揭掉了,九生子的脚正往下挪。

“哎——你小子,挪啥?接着烤!”柳仁义是上教室的老大,他的话就是圣旨。

“不敢了不敢了”,九生子边嬉皮笑脸地说着边跺跺那只脚,“实在冻得快掉了大哥——要不这样,我说个笑话。”

“那得看老子笑不笑。”柳仁义入学迟,论年龄论个头都比别人大,据说他们家祖传一套拳法,上几代人的时候这拳法在本地很有声誉。虽然柳仁义从没在人前练过,但他的权威从走进上教室的第一天就被他的姓氏和众人的眼光牢牢地确立了下来。

“向生子妈有天从城里回来,路上碰见老支书——”九生子刚讲了一句,腰上就挨了重重一拳,是向生子。

“你他妈的嘴咋那么痒,要不要老子给你捉只虱子嚼?”

“是大哥要听老子才讲的,老子讲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你他妈还是不是朱家庄的?汉奸!”向生子瞪了九生子一眼回座位上去了。他知道任何反抗都是无效的,因为柳仁义现在想听笑话,他无法改变柳仁义的想法,只能象征性地向九生子表示一些反抗。唯有离开现场才能使他和母亲保留一些尊严。

“我来帮你,我知道你的桌肚子坏了。”二蛋也跟着向生子离开了火炉,他的善意表达得有些笨拙,但向生子仍然是感激的。

“支书说:‘背一段语录。’他妈说:‘刚刚在河滩碰上队长,刚刚背过了。’支书说:‘背过了再背一遍。’他妈说:‘他叔你就你就饶了我吧,刚背了一会会工夫,下回再背行吗?’支书说:‘哎,你这是啥觉悟?你是不是嫌烦呀?’他妈说:‘噢,没有没有……’”

“向生,你这麻叶绳捻的真匀,是你爷捻的吧?你看这编的桌肚多好看呀,像巧媳妇衲的鞋底儿。”二蛋子故意把声音提高些,向生子低着头绕绳子。

“支书说:‘那就背老三篇吧?老三篇你刚才没背吧?’他妈说:‘没背。’支书说:‘背那一篇呢你自个儿选。’”

“向生,绑紧些。不绑紧他妈的就散活了。”二蛋的声音很大,像是对着门外的一个人喊话,向生子的脸憋得有些红了。

“他妈说:‘他叔,我咋一时想不起来了。秫秫面没了,我这晚上的糊糊拿啥做呢——嗳,一想这我就心烧得啥也想不起来了。’”

“哈哈哈……”炉火边传来了笑声。

“向生,你看这一截柳梢子像个牛尾子吗?哈哈哈……”

“支书说:‘啥叫考验你明白吗?就算三天不喝糊糊,语录照样背得瓦沟里倒核桃呢,你明白吗?’他妈说:‘对,对,那——要不你给提个头儿吧?’”

“向生,向生,哈哈哈,你看我把牛尾子给长到我屁股上了!”

“二蛋,你号丧呀!吵啥吵!”炉火边有人骂了。

“支书说:‘你背那一篇呢?要不就背《纪念白求恩》?’他妈说:‘噢,能成。’”

“向生,向生,你看我像老耕牛吗?哈哈哈……”

“支书说:‘白求恩同志从加拿大来,预备——起!’”哈——哈——哈,九生子自己笑起来,笑得像秦腔里的大净。

“快讲狗日的,你笑啥呢老子们还没听完呢!”

“向生,向生,向生!你看我你看我你看我……”

哈——哈——哈,九生子笑得眼睛眯起来,嘴角向耳边扯去。“他妈背的是:‘白求恩同志,你加(方言,相当于介词“从”)哪达(方言,哪里的意思)来?’”

哈——哈——哈

“停——停——还没完呢!”九生子挥着手势,一边擦着笑出的眼泪一边说到:“我庄上的聋婶婶拾粪过来了,边铲牛粪边答到:‘我加筒子沟里拾粪回来。’”

“哈——哈——哈——”他们笑,嘴一直往耳边扯去,“贼日的,笑死老子们了,哈——哈——哈——”

“向生向生向生……”二蛋的声音走调了,像快刀砍偏了一截竹子。

在岸畔上二蛋就看到自家的烟囱慢慢地冒着烟,他知道妈在做饭了。每次从山上往回走,他总爱站在崖畔这里看。整个朱家庄挤在一起,冬日里枯黑的树东一棵西一棵地插在各家各户的屋舍之间,这时候他会觉得朱家庄原来就只有这么小的一点点,远在几里之外的星火大队也不过是眼珠转一转就能看见,他开始找自己上学的那条路,找哪是二毛家哪是向生子家哪是大队的牛圈,有时候他会把自己家的院子仔仔细细地看上一遍。还有一回他看到跟生子爹抡着灰色耙子打跟生子,他就在崖畔上边看边喊:“跟生子,往大路上跑!”这会二蛋看见自己家的烟囱里冒着烟,铁锨立在门旮旯,他知道爹回来了,就把背篓里拾的柴抖起些,紧走回去。

二蛋把背篓往灶前一撂,就蹲在灶边烤火,搓着他黑皴得如小兽爪一样的手。“妈,啥饭?”母亲右脚侧踢,伸长左手把放在锅台深处的四个黑碗拿过来,说到:“我还能给你下长面吗,杂面糊糊么啥饭。”二蛋觉得母亲刚才拿碗的样子真好看,像电影上看过的《红色娘子军》。其实二蛋也知道除了糊糊没啥别的可吃,但他还是想问。

“妈,稠吗稀?”

“稠得很,稠得像搅团,镢头都挖不动。”母亲和二蛋都笑起来,二蛋欢快地叫一声,跳出了灶房,一会儿又跳进来。他举着作业本给母亲看:“妈,你看!”母亲把没烧尽的柴从火膛里抽出来洒上些水,火候够了,再烧也是白费柴,这半截柴下回还能烧。母亲回头看见二蛋举着作业本,说到:“看啥哩,你妈双手不会画个八字,会看个啥呢!”母亲拾掇着锅台和案板,准备盛饭了。她唱歌一样的念到:“字儿字儿黑沓沓,你认不得我么我认不得你!”

“妈你看一眼么,这字儿是蓝的不是黑沓沓!”二蛋把自己的本子举起来挡住母亲的视线。母亲只好凑过来看了一眼,便又要去盛饭。

“哎呀你再看一眼!你看是啥颜色——铅笔写的是黑的。”

“那这咋是蓝的?”母亲这次看得认真了些,“二蛋,你偷你哥的钢笔了?”

“我才没呢——妈,是向生子给我的。”

“给你的?向生子给你了他使啥?”

“噢……不是给,是借。”二蛋不知道他怎么就把“借”说成了“给”。

“二蛋,明年了妈给你买一支。”

“不要!我攒够烂鞋底了不换鞭炮,就够换钢笔了。”

母亲起身盛饭了,嘱咐到:“你可仔细点,使完了赶紧还给向生子,别磨坏了。”

“晓得哦……”二蛋答应着,一步跳出了灶房。

油灯下的炕桌上三颗脑袋覆在粗碗上,喝糊糊的声音像三个得了严重肺病的老人在喘气。喝了半碗的时候蛋子把碗端起来,学着爹的样子一条腿放在炕上一条腿曲起来,只有二蛋一个人深深俯在炕桌上喝。爹喝完便把碗放下,筷子也放到炕桌上。二蛋嘴不离开碗沿只把盯着糊糊的眼睛稍稍移开一点,就看到了爹的空碗,他赶紧溜下炕去给父亲盛饭。母亲还没从炕沿上下到地上,二蛋就跨出门槛一迭声地说:“妈,我去我去。”灶房在紧挨着崖畔的上院,黑漆漆的很吓人,今年春天的时候二蛋去盛饭,一只野猫忽然从脚边蹿过去,吓得他连碗都跌到了地上。除去突然蹿出的野猫,他真正怕的是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鬼最爱顺着墙根走,要么就站在门缝看你。二蛋双手端着碗,故意走得很响,还吆喝着唱一两句。他先把灶房门踢一脚,然后再推门,直把门开到最大。他想要是真有鬼,那也得把它挤死在墙角。借着灶膛里一点亮光,二蛋揭开锅盖,用勺背左右撇了两下,然后从锅底舀上一勺来。他想给父亲舀稠些。

“爹!”二蛋双手把碗放在父亲面前,然后甩掉两只鞋爬上炕去,重新俯在炕桌上呼噜噜地喝那半碗糊糊。油灯的光亮和糊糊的热气驱散了从灶房里跟过来的黑漆漆的恐惧。

筷子在碗底一阵急促的收拾之后,蛋子把最后一点糊糊倒进嘴巴。他把碗挑在曲起的膝头上,像刚睡醒一般困倦地开合着眼皮,仿佛喝完那一碗糊糊只是做了个单调而冗长的梦。一个严重肺病的喘息停歇了,二蛋知道那是蛋子喝完了第一碗,然而他装作并不知道,眼睛专注地盯着糊糊不住地吸溜。“我这就喝完了,喝完给你一起盛不行吗?”二蛋这样想着喝得更加认真了。油灯将他一起一落的脑袋照到墙壁上,像是一只勤恳的家畜。

咚。蛋子的碗落到了炕桌上。墙上起落的影子极短地停顿了一下便又动起来,勤恳得有些仓促,有些僵硬和做作,似乎想做些别的什么却又有些犹豫。啪!蛋子的筷子也落到了碗沿上,两只筷子同时落下的声音整齐得有些不常见。家畜的影子停住了,微微晃动一下,却又俯下一次,再俯下一次,像是很艰难,同时又有些痛苦。

二蛋终于还是拿起蛋子的大黑碗下炕了。这次他没有唱什么。

蛋子嘴咬住碗沿,左手托住碗底右手扶住碗沿慢慢转动,把最上面一层温度适中的糊糊吸进嘴里,从容里透着傲慢。二蛋觉得那一声吸溜无比漫长却又过分响亮,他惊讶蛋子怎么没有在一阵如此漫长的吸溜声中断气。

把头埋进碗里,二蛋看见了三四个没有涮开的面疙瘩无助地浮在上面,他一阵难过,心里说,我都多大了,妈她怎么还这样。

“妈,我给你盛饭去。”

“你快吃我自己去。”

“给我给我”,二蛋拿着母亲的碗走了。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二蛋又开始唱了。

二蛋故意磨蹭着,等蛋子走了之后他把屋里的每个角落翻了一遍,甚至鼓起勇气把蛋子的那个铁盒子也打开看了一下。里面有三枚硬币,一只破了的铜烟嘴和别的一些零碎。二蛋又拿来笤帚把柜下面仔仔细细扫了一遍,只扫出几颗老鼠屎来。“该不是老鼠拖进洞里了吧?”二蛋这样想着,鼻尖上浮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屋里的鼠洞不敢挖呀,那还不把屋子给挖塌呀,再说老鼠拖一支钢笔干啥呀,既不能吃又不能垫窝。可这几天他已经屋里屋外找了无数遍,就差挖鼠洞了。

“你咋还没去学校?提个笤帚干啥?”妈洗完锅了,发现二蛋没去学校。

“这就走。”二蛋说着拎起书包跑了,经过麦场的时候他朝向生子家巷口那边望了一眼才走出来。他怕跟向生子一起走,这么长一段路,向生子难免会问起钢笔,那可是连支吾的余地都没有了,总不能又说忘家里了吧。这钢笔怕是找不见了,赔一支吧我攒的鞋底还不够换呢,再说那本来就是支旧的,买一支崭新的,光光亮亮,拧开笔帽还散发着塑料香味的钢笔,就那么伸手送给别人,可真是舍不得呀……二蛋这么一路想着往学校走去,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上课了,老师冲他后脖颈很响的了一巴掌,三个年级的学生都笑起来。借着这一巴掌,二蛋整个下午都闷着头不说话,一来是盘算着怎么弄够烂鞋底去换笔,二来也怕向生子跟他说话。

放学的路上二蛋一个人低着头走的很快,可向生子还是撵上了他。向生子跟着二蛋走了一会,又擦一下流出的鼻涕,说道:“四九茬茬儿,冻死娃娃儿,可真是冷呀!”见二蛋微微笑了一下,他又说:“迟到就迟到么,又不是故意要迟,老师当学生那会保准也迟到过。”二蛋还是没有说话。又闷头走了一会,眼看就要分路了,向生子终于说到:“二蛋,我那支新笔——我爹拿走了,他要记账。我——没笔写了。”二蛋的心里像有一百只老鼠在咬。俩人又走了几步,二蛋说到:“我中午走得急,没带。”俩人都不说话了,又走了几步向生子说:“我跟你去你家取吧。”二蛋的脸涨红了,他觉得向生子似乎把一撮银白色的炸药填进了他的耳朵里。二蛋站了一会,问到:“向生,你的钢笔是从哪里买的?”

“城里。”

“多少钱?”

“六角。”

“是英雄牌的吧?”

“不是,是友谊牌的。”

二蛋抬起头来,说到:“向生,我——”他顿住了。他看到了哥哥蛋子。蛋子像突然长出来的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一样罩住了他们头顶的光线。

“瞅我干啥?回去取了还给他呀!”蛋子说着,蹲在地埂上,“把大桶带出来,顺便到泉上抬水。”

这几天二蛋设想了无数种情况,唯独没有想到蛋子会无缘无故地参与进来。事已至此,一顿打是难逃了,不如说实话吧。

“家里我找了,没有。”

向生子抬头看着二蛋。二蛋抿紧嘴皱着眉头。拧耳朵?踢屁股?后脖颈巴掌?他的这些部位全都紧张起来,绷得紧紧地等待着蛋子的手或脚。然而没有,来的是声音。

“没有?没有那就是还了么!”

二蛋没有说话。

“还了没有?!”大树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它的根似乎要掀开厚厚的土地钻出来。脚下的土地翻滚起来,二蛋和向生子都缩了一下脖子。

“我……还了。”

向生子盯着二蛋,似乎二蛋被弯弯曲曲的蟒蛇一样的树根缠住,正发出惊悚的怪叫。二蛋扭动一下脖子,想要确认这几个可怕的字到底从哪里传出的。他看到向生子的眼睛像两捆铁绳,牢牢地捆住了他。

“反了你的,还了你咋还要?!”蛋子蹭一下从田埂上跳下来,走到向生子面前。

“嗷——”一声饱满的惊哭从向生子的嗓子喷涌出来,“咋能这样冤枉人……”

向生子没有走巷子,他从一人高的田埂上跳下去,绕过菜地回家了。

还是像往常一样抬着水,水瓢随着二人的脚步在水桶中晃动。二蛋走在前面,蛋子走在后面,下坡的时候蛋子会用手扶住桶梁子。

二蛋闷头走着,二蛋没想蛋子在想什么,二蛋没想自己在想什么,二蛋在想向生子在想什么。他看见向生子跳下田埂的时候右脚落到雪窝子里软了一下,他想向生子肯定把脚扭了。向生子一直放声哭着,黄挎包在他的屁股后面甩来甩去。

下坡的时候他望了望向生子家的院子。院子里灰灰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木桶顺着抬水棒一点点地往二蛋这边滑过来,他知道蛋子为了省力故意没扶桶梁子。要是往常,他会提醒一句,但今天他不想说话。他放慢脚步挺了挺肩膀,等着蛋子把桶扶回去。肩上越来越重了,二蛋咬紧牙粗粗地喘着气,他低头听着蛋子一成不变的脚步。一层小火苗在他的心里莫名地跳蹿着。水桶一点点滑下来,终于贴到了二蛋的后背上。二蛋咬得牙齿咯咯地响。水桶晃了几下,一股凉水就顺着脖子灌了下来。

火苗被浇成了一片汪洋的火海,二蛋被烧得忘掉了一切。他把肩膀一收水桶沮丧地落到了地上,咕噜噜地顺着土坡往下滚,二蛋追上去狠狠踢了那桶一脚。他伸脚踩住慌慌张张正往下滚的抬水棒,朝水桶砸过去。

“你疯了吗!”

“我疯了!我疯了疯了……”

二蛋顺着土坡飞奔而下,脚下踩着刚刚泼出的山泉水,耳边呼呼地响着。风声,或者火焰。

《六盘山》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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