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二篇)
古原
两个人背着黄挎包,行进在荞麦花盛开的山里,这是一种浪漫的事情。
挎包里有笔和纸,还有几本诗集。在上个世纪80年代,这同样是一种浪漫的事情。
那时我大约十九岁,初秋,和朋友火会亮被文学的力量牵引着,竟不顾割麦后的疲劳,从西吉县城出发,沿西吉通往白崖的公路东进。刚一上路,两个人都有一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大无畏气概,直至在下一陡坡时,火会亮所骑自行车车闸失灵,在惊呼声中从车上跃下,一个前滚翻化险为夷后,两个人才较为稳重起来,不敢目空一切了。
在白崖乡羊圈城,我们遇上了一位放羊的老人,遂上前向老人问好,老人把鞭杆抱在怀中和我们说话。我请老人给我们说个“曲”,就是讲民间故事,随即掏出本子做记录状。老人看这架势,来了兴头,就和我们坐在了草坡上,只是仍然将鞭杆抱在怀中。他给我们说了个“曲”。现在回想起来,大意是附近山里一对青年男女历尽磨难后,终成眷属。但当时置身金秋八月的山野,回味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还是让人心情激动浮想联翩。
告别了老人,翻越了羊圈城,我们来到了火石寨的云台山。
云台山的荞麦花开得正好。
四周石山相连,中间荞麦成片,荞花绚烂。坐在高处,就面对了一个巨大的花盆。
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荞麦,还从来没有闻过这么香的荞麦花,花香扑鼻。荞麦在山坳里起伏,成为花海,每一株荞麦都显得风姿绰约,让人心里很清爽很开朗。令人铭刻在心的一种感觉是,那一刻,头脑很清晰。仿佛有一种神性的力量,让人感受到了那一瞬间的空灵,并且有了一种模糊的激动。有一缕一缕带有荞麦花香的风从头里头吹了进去,很柔和地停留在里面。借助这些芬芳纯净的风,头脑得到了一次洗涤,一些杂质随风而去,一些质朴广大的事物被记忆下来。比如这山里的花儿,比如这山野的景致。
看着那些惹人的荞麦花,粉红的荞麦花,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又分别看看四野,然后,像英雄一样呵呵呵笑了。
如今,过去了那么多年,想起火石寨的荞麦花,我就忍不住想唱上一声:
山里的花儿开——
我唱了这么一句,嗓音嘶哑。我摇摇头笑了,我的声音实在不好。
黄土墙上的月亮
那墙应该是苏麻家的院墙。
苏麻是我儿时的伙伴,后来在新疆沙湾卖大盘鸡,有了发展,就将家中老人接了去。老院子原来说是要卖掉的,不知什么缘故,终于又没有卖,于是年复一年的,就那样遗弃着。站在公路边的水渠畔上,能看见院子里的一片草,夏天绿着,冬天黄着,草的茎秆一年一年地茁壮了,只是门上永远挂着一把大锁,锁和院墙一样厚重。
多年的一堵老墙,墙上现在也长着几根细草,白天看上去显得很破败。土墙的右首是一道红砖砌成的墙,砖墙和土墙夹成了一条小径,土墙到砖墙是四五步的距离,感觉上却如同相差半个世纪。
月亮却升起来了。
月亮升起来,悄无声息地站在墙头。月亮很圆很亮,土墙显得黄灿灿的。月亮将墙上的细草照得很有些意境。土墙在月亮的光辉里,显出了黄铜般的颜色。
那天,回到老家,在夜晚的村子里走动,不经意间,忽然就面对了黄土墙上的月亮。
月光洁净、慈祥,如同我的去世了的祖母、外祖母的脸,充满柔情地看着你,那些黄亮的清辉如同老人的手抚摸着你。在这样的抚摸中,江湖上的恩怨是非变成了相逢一笑,那些城市楼群下的人流滚滚,那些匆匆的脚步……有人这样说过,一个时代总是将它自己显现在它的精神信仰、制度形式里。最清晰的是,还显现在同时代人的情感里。沿着这条线索,我们很容易就看到一个在技术和物质上不断强大,在情感和心灵上却节节败退的人类。这两者的冲突日益尖锐起来,到现在,只要是一个真正卷入当代社会的人,都会发现,经过商业主义和身体哲学的改造,我们所生活的物质世界和情感世界业已发生巨大的变化,这变化在人类的内心悄悄地进行。变化显现着时代的进步,但人类心灵深处的情感,仍然闪耀在乡村古老的土墙上,还有土墙上的那个月亮。那个恬静而又深邃的月亮,将人的心灵的每个角落一一照亮,让人变得柔软起来,变得善良起来,似乎包容一切,一个笨拙的躯体里似乎跳动起了一颗充满爱的心。
我被那黄亮的月光包裹着,胸腔里面充满了对生活的赞念。
在月光里,走在老家的黄土墙下,村庄的深处传来老人的咳嗽和孩子的笑声。
白雪覆盖的村庄
冬天的一场雪后,我回到了老家,我们的庄子被白雪覆盖着,村庄显得很诗意,很美。我非常愿意我们的庄子是这样一种样子,具有这样一种沁人心脾的气息。
我坐在老家那盘大炕的炕拐角里,手里拿着张承志的散文集《清洁的精神》,炕烧得很热,坐炕拐角的好处是背能靠在墙上,背能吸收上土墙里的热量。炕拐角本来是父亲坐着的,我一回来,父亲就将炕拐角让给了我,他则坐在炕的另一头,戴着一副石头眼镜,将头埋在一本又大又厚的经典上。父亲说,固原这两年建设得很好了,怕都不比银川差。我的父亲没有去过银川,但固原是一年至少要来一趟的,他对我居住的这座山城常常发出由衷的赞叹。
我说,好是好了,但比银川还差一些。然后看手中的书。父亲想想,不说话,低下头去,戴着石头眼镜的眼睛关注地盯着面前的经典。
炉子上的水轻轻响着。母亲将案板搁在炕桌上,给我们做饭。在同心阿语学校上学的妹妹给母亲摘菠菜。
我从窗子上望出去,一只鸽子伏在我们老院子的墙上,牛拴在木桩上,站在那里默默反刍。院子的周围,有大片大片的积雪。后来,老院墙上又飞来了一只鸽子,接着,又飞来了三五只鸽子,它们站成一排,咕咕咕咕地唱起来。鸽子的声音轻柔、舒缓,那是一种让人内心平静的声音,一种让人心灵纯洁起来的声音。
后来,母亲做的洋芋臊子面熟了,一张红色的小方桌放在了炕上,接着,一碟腌韭菜摆在了桌子上。这碟腌韭菜,在这个白雪的冬日显出了别样的意义,翠绿的韭菜上面撒着红如火焰的干辣椒丝,绿意盎然又热情高涨。我非常喜欢母亲腌的韭菜,这是没有浇过水的旱韭菜。虽然纤细,但带有来自山野的不可替代的泥土香气。母亲也深深记住我的这种喜好,每年秋天,总要精心将那些旱韭菜摘好,腌在我们家的一个黑瓦罐里。冬天,我一回到家,饭桌上即使有炒菜,但少不了这样的一碟腌韭菜。
情形往往就成了这样,我因为喜爱如此碧绿的腌韭菜,吃的时候,我只用筷子夹上一点点,小口地吃。在我的面前摆着一碟绿色植物,这样使我看到了冬天里的春天,体味着我的宁静内心里的一丝绿意。我是不愿意在白雪茫茫的冬天,几筷子将小小的一碟腌韭菜一下子吃光的,而是将它摆在桌子的正中,坐在桌子周围的人从不同的方向看着,吃着自己碗中的饭,让那碟腌韭菜在每个人的心中绿着。
这时候,再次从木格窗子上看出去,屋瓦上、山坡上,乃至老家后面那座黄土大山的山顶,正厚厚实实地覆盖着一层洁净的白雪。
《朔方》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