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水墨画先驱张澡提出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绘画理论,在中国画论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就因为它揭示了中国画的真谛,是绘画的圭臬和法门。它和“以形写神”是如出一辙的。“中得心源”就是说成功的绘画,依赖于画家的精神因素,在于他的秉性、气质与修养。有了卓然之“神”对目光和心灵的吸引,“形”就不那么重要,是否逼真也不那么当紧了。郑板桥明乎此,于是就“冗繁削尽留清瘦”,李方膺明乎此,笔下也“赏心只有两三枝”。
中国古代人物画基本都融入了画家的思想感情,具有“明劝戒,著升沉”的道德使命,在人物形象的处理上,都能看出画家的好恶,都能赋“形”以“神”。如顾恺之的《女史箴图》,阎立本的《步辇图》、《历代帝王图》,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周昉的《簪花仕女图》,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等。我们这里仅举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为例看一下。阎立本是唐朝著名的人物画家,在学习前人的基础上,他绘画的线条又有发展,形成比较浑健坚实的铁线描,且于轻重、粗细、坚柔多有变化,更显圆熟,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不同对象的质感。他画人物,重视对其心理活动的描绘,不借助人物动作的夸张,而是集中在人物表情的深人细致的刻画上,甚至通过人物形体的大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全卷共画了自汉至隋十三位帝王的画像。帝王中既有开国明主和有为之君,也有昏庸腐败、祸国殃民的皇帝。作者在绘画时有明显的鉴戒教训的目的,因此在构图和描绘时融入了自己的感情,不是冷静客观的描绘,而是让“形”传达“神”。如我们所选的晋武帝司马炎,因是开国之主,故而在图中造型英明神武,气宇轩昂,深沉大度。作者完全忘记了客观真实,没有按照事物的客观比例去组织描绘人物,而是让帝王的形象大于侍者,既表现出了尊卑关系,也反映出作者对英明君主的崇仰之情。此时的“形”已非真实的“形”,它只是作为手段,在为表现“神”而服务。假如有谁再来计较人物比例,计较是否真实,就显得不甚了解中国画了,不懂得“写意”了。
著名画家潘天寿曾说:“‘以形写神’,即表达出对象内在生生活力之状态而已。故画家在表达对象时,须先将作者之思想感情,移入对象中,熟悉其生生活力之所在;并由作者内心之感应与迁想之所得,结合形象与技巧之配置,而臻了妙得。是得也,即捉得整个对象之生生活力也。”齐白石就是这样一位能“表达出对象内在生生活力”的画家,他用率意简洁的笔墨,从人们司空见惯或不屑一顾之物上,看出富有生命的情趣来,意从心造,趣中见妙,有着很强的主体写意性,有着鲜明的以形写神性。如他笔下那些爬在灯盏上偷油的老鼠,因画家赋予其“神”而生动可爱。他有一画,是一杆提得平平的秤,一端是压在星点上的秤砣,一端是紧紧爬在称钩上的老鼠。构图简洁平衡却别具奇思妙想,再题以“自称”二字,留下不尽余味让人去品。这个构图之“形”真实与否已不重要,关键是这“形”传递出来的“神”和“对象内在的生生活力”。齐白石就是这样,从不愿让实际对象拘囿了想象,束缚了灵感,而是格外重视师心独造。
气韵生动。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指出“画有六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把“气韵生动”放在六法的首位,而象形才居第三位。也就是说,写实不是中国画的最高目标,把对象的神气韵味表现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气韵生动为上是由中国画的传统、特点和表现方式决定的。其一,中国画与书法有着不解之缘,中国画中的笔墨因书法因素有了相对的独立性,它在画的“形”中,又在“形”外。欣赏者在欣赏绘画时,既可以欣赏笔墨表现的“形”及其“神”,也可以对“形”视若无睹,而沉浸在功夫笔墨的“气韵生动”中。其二,中国绘画附加了更多的价值功能。它常常不单纯是对客观物象的客观真实的摹写,而是比附着许多诸如善恶、美丑的精神追求,包含着画家思想、感情、个性等特征,是“有我”的绘画。正如画家陈子庄所说:“纯自然美也须以我为主宰,忘记这一点,则会被景物牵着走。画山水要既有它(山水)的特点,也要有我的特点。”因此,它的“形”总随着画家的想象、意象而变化,“形”就不是画家的追求了,而“形”后面的,可以反映画家思想、情感、个性的气韵才是画家的始终追求。其三,文人画出现后,文人画的美学主张,更使“形”的准确性受到轻视和排斥,绘画的造型离真实就更远了。那种不追求物象的结构比例和细节的真实刻画,不追求精湛技法的创作,更有利于画家对笔墨神韵趣味的追求,更有利于独立自由的表达,更有利于激越情感和心中意象不受制约的抒发,更有利于深刻的思想和内在之我旨趣的天然流露。
大概有人会担心,求气韵而舍其“形”,会使画之无象,不知所踪,其实这担心是多余的。唐代张彦远曾说:“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这时的“形似”是在气韵关照之下的“形似”,是注入了气韵的“形似”,是更高级的“形似”,即“神似”。
梁楷的《泼墨仙人》就是一幅“气韵生动”的画作。梁楷是南宋的画家,性嗜酒,行为狂放,时人称他为“梁疯子”。善画人物、山水、道释、鬼神,他学习前人又刻意创新,变细笔白描为水墨逸笔,自成一格,为南宋水墨人物画的杰出代表。
《泼墨仙人》是梁楷泼墨画法的代表作。此画为他赢得了“描写飘逸”的赞誉。“逸”是中国古代评画的一个重要标准,宋代画论家将“逸”列在“神”品之上,可见宋代画家对“逸”的审美追求。所谓“逸”就是“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神具,得之自然”,意趣超旷,气韵横生。
梁楷画中表现了一位烂醉如泥、憨态可掬的仙人。画家注重了仙人之“神”和画家主体之“神”(观念、理想、情感等)的表达,在表现技巧上,却没有对仙人作严谨工致的细节刻画,没有用遒劲的线条勾勒头部和衣纹,而通体以泼洒般的水墨抒写,迅疾、简洁、活泼。通过墨色的浓淡变化造成视觉上的扑朔迷离,表现出如真似幻的境界。画家还有意识地压缩了仙人五官的距离,绝妙地表现了仙人的清高超脱、不同凡俗的精神状态和性格特征。特别是画面中那浑重而清透、粗阔而有致的大片泼墨,墨相淋漓,笔简神具,信手拈来,气韵生动,具有十分传神的效果。这种简逸豪放,“以形似之外求其画”的画法,极大地开拓了绘画的表现力,其绘画语言的纯粹度,传达题旨的深度,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使传统的图解式人物画变为画家主观情感的深层表达,使水墨的表现获得了无限的空间,也使梁楷获得了写意水墨人物画始祖的历史地位。
潘天寿的绘画上承宋人马夏的雄健峻拔,汲取明人戴进的豪放、沈周的沉稳和清人石涛的苍浑,尤其受八大山人奇崛冷峻风格的影响。近代画家他唯取吴昌硕笔墨,但能入其内而出其外,形成了自己笔墨老辣、构图奇崛、气韵苍古、风标高华、戛戛独造的艺术风格。
这幅大写意《露气》是体现他艺术风格的代表作品之一。这幅画表现清晨露气中池塘里的荷花,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朦胧、清新、可爱。画家以泼墨法画荷叶,以方折粗实的笔法画石头,笔墨酣畅,格局高简,情趣自然纯朴。画中的荷叶全无真实荷叶之形,没有叶脉和肌体的勾勒,全是用大笔蘸浓墨或淡墨挥写,右上那一荷叶兀然垂下一块墨色,现实中有这样的荷叶吗?而中锋运笔画的茎干,斜势而上,中间处还有似断之处,这也决非实际中之所有。然而画家对笔墨精湛的把握,墨色的晕染,浓墨淡墨的对比,草叶茎干、石头等线条的书法笔意,使我们感到了勃勃的气韵,已忘记了其荷叶、其茎干如何地不似,只感到了清润苍郁的笔墨所传达给我们的墨荷含香、花红似火、璀燦壮丽、奇伟博大的境界。正是这生动的气韵使画面活了起来,花欲舒展,叶欲垂露,更有茫茫水气在画的深处浮动,有一种宁静幽远、清净无尘之美。
不似之似。不似之似是以形写神、气韵生动在形式上的具体化,只不过一个重点说形式,一个重点说气象,殊途同归,目的指向一个。
形式上的“不似之似”古已有之,苏轼在试院兴致忽来要画竹,恰好案头无墨,便以手中朱笔来画。有人问他,世上难道有朱竹吗?他反问那人:世上难道有墨竹吗?古人画竹如此,画其他亦然,都不似自然,但又无不似自然。对此齐白石就曾说:“古人作画,不似之似,天趣自然,因曰神品。”这“不似之似”是达到了艺术的真实,不斤斤于事物外形的复制,才能达到事物本质的相似,才能有空间寄寓画家的情思、意境,才能使绘画获得艺术的容量,具有更高的审美价值。
八大山人也是这样一位毫不顾及形似,而直抒胸臆的画家。八大山人,原名朱耷,是清初四大画僧(弘仁、石涛、石溪、八大山人)之一,为明王朝宗室之后。明灭后,隐居并剃度为僧,八大山人是他59岁后使用的号。有人认为这四个字连写起来,有点像“哭之笑之”,隐含其身世之痛。他将“慷慨悲歌,忧愤于世,——寄情于笔墨”,常以象征手法表达思想感情。如画鱼、鸭常常作“白眼向人”状;画的鸟,有的显得很倔强,落墨不多,总作振翅欲飞之状。这些形象,无疑是画家自己性格的表现。他的绘画艺术对近现代中国画的发展影响巨大,在中国绘画史以至世界绘画史上都有着崇高的地位。
八大山人的画笔墨恣纵放肆,脱去一切成规,苍劲中不失圆润秀逸,气势疏通,韵味浑脱。章法则不求完整,结构奇特突兀,生意勃发盎然。散漫狂怪中,以其逸气浑然灌注而成一体。如他的《梅花图轴》,笔墨简括冷峭,形象夸张脱略,意境荒寒萧疏,那浓墨的树粧,那粗而忽细的枝桠,那梅花的骨朵,完全没有梅树梅花之形,让人觉得奇怪。但我们要联系八大山人的身世、思想感情再欣赏,就觉得它有意味和气势,就觉得它有一株精神之梅在其中——梅花端的就应该是这样,“不似”也似了。这时候再计较它的特征、细节就是多余的了。
著名美学家李泽厚在评价八大山人时说:简练的构图、突兀的造型、奇特的画面、刚健的笔法、狂放怪诞的外在形象,尽管表现了一种强烈的内在激情和激动,但是仍然掩盖不住其中所深藏着的孤独、寂寞、伤感和悲哀。花木鸟兽完全成了艺术家主观情感的幻化和象征,在总体上表现出一种不屈不挠而深深感伤的人格价值。这不正是中国画的目的所在,不正是写意画的目的所在,不正是绘画“不似之似”的目的所在吗?
4.经营位置意在笔先——中国画的构图美
构图是指把所要表现的各个形象内容,在画面内进行精心的安排和组织,使其形成符合艺术规律的组织结构,从而创造出一幅完整的艺术作品,使绘画艺术的形式语言和表现内容既符合形式美的艺术规律,又能够表达画家内蕴情感的一种方法。中国画特别是写意画,有时给人的感觉是任情随意,信笔而画,自由放任得很。其实不然,画家们在作画时,很讲究构图。构图在中国画理论和技法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顾恺之所说的“置陈布势”,谢赫提出的绘画“六法”之一的“经营位置”,指的就是构图。
构图虽然是个形式问题,但它是为内容服务的。画家的个性、思想、情感、追求、审美观以及表现的内容决定了构图。因此,画家们十分注意内容、立意的陶炼和定位。古人常说:“意在笔先”、“必先立意,而后章法”,就说明了这一点。比如中国画重气势,为表现气势,一些山水画就取“全景式”构图,用平移法,散点透视,纳万里河山于一图,气势宏大。以情韵为重的画,则选取草木鸟虫动人的一瞬,加强笔墨的渲染,利用虚实、疏密、藏露等方法,表现空灵秀逸、意在画外的意趣。画家个人的气质、修养不同,构图方式也会不同。如八大山人的构图,多空寂萧疏,画中的空白多一些,画石头奇特古怪,重心不稳;画树则缺枝少叶,残败凋零。这种构图形式正反映了他孤愤、冷寂、痛楚、沉郁的精神气质。潘天寿的构图善走奇险一路,喜用方形结构,常常以巨石占满画幅,表现出雄阔、看悍、凌厉的胸中气象和绘画风格。
尽管内容决定形式,但形式美有它自身的规律,有相对的独立性。
画家们在长期的绘画实践中,始终在构图形式上进行着探索,以丰富绘画的审美价值。欣赏者就应该从构图形式入手去认识构图在绘画艺术中的地位、作用以及构图与生活、构思和其他绘画技巧的联系,认识和把握绘画构图美的内在规律,解读画家怎样利用形式美的法则表达特定的构思,发现和体彳吾中国画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