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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桑落屯

分明是一场久盼难得的瑞雪,许多新闻媒体却如出一辙地作出了“××遭受暴雪袭击”的报道,当中不排除个别地方确实遭了暴雪,造成生产或者某些社会活动的暂时困难,但对多数地方而言,入冬以来就没有下过雪,冬旱的迹象已经显露,这场雪来得恰逢其时,是个好兆头。咳,眼下这人呀,也实在太自以为是,太不经折腾、太脆弱了。

他们中的有些人,把对大自然礼赞的珠子抛在一边,把自己禁锢在门窗紧闭的幽暗里,享受着暖气、空调带来的冬暖夏凉,还时不时地怨天尤人。天气多少有点情况,就先把不是给老天爷派上。人心难测。老天爷也不容易当呀。老何这么想着,正想对女儿说说自己的感慨,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一听是老家的侄子打来的,就和侄子在电话上聊起来,内容无非是老家下没下雪以及下雪后的情况和一些家长里短的事儿。

侄子告诉他,雪下得很大,厚厚的像一床棉被,是多年没有的一场好雪,至少今年的冬小麦不用再浇冬水了,春节后小麦起身也快。乡亲们从心眼里高兴哩,都说明年一定是个好年头。

“就是嘛,这样的好雪,怎么是袭击了谁呢?庄户人家就得说居家过日子,就得庄稼地里刨食儿吃。俗话不是说嘛,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这场雪下得这么好,正是加强越冬作物管理的好时机,你得告诉老少爷们儿,要抓紧时机,不误农时,把冬天该干的事干好。”接着侄子的话茬,老何又把如何加强冬小麦管理、如何做好蔬菜大棚的管理等等,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话,最后还告诉侄子,明天要用快递给他寄去几本农业方面的书籍,让他认真地给乡亲们说一说。

撂下电话,老何若有所思。

记得是一九六一年麦子拔节的时候。从冬到春,老天爷几乎没有下过一场透地雨,麦田里好不容易从沙窝窝里拱出来的麦子苗经不起干热风的摔打,全都枯黄干叶儿,麦季绝产已成定局。

立夏麦龇牙。而那一年的立夏却没有看到小麦龇牙,看到的却是漫天黄沙滚滚。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挺着塞满了野菜的肚子,在太阳底下一站,能看到肚皮里面的青菜色。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愣了半晌,看看实在没有指望,又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抽了半天闷烟。

第二天一早,爹就推着手推车领着全家赶黄河。

那一天,风那个大哟,疯子似的咆哮着,像是把河口平原上的泥沙全都给卷起来了。爹推着车子,娘弓着腰在前面拉着纤绳,脸都快贴到地皮上了。老何那时十一岁、他、哥哥和只有八岁的妹妹在左右两侧拼命地使劲儿推。全家人除了张口说话时可以看到两排白牙,全都灰头土脸。那风也真叫邪乎,打着卷拧成溜尖叫着,一直折腾到后半晌才渐渐停下来。在大洼里股拽了大半天的一家人,早已筋疲力尽,想想孩子们还没吃饭,当娘的恨不得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来让孩子们吃了。在一家人陷入此前未有的焦虑和绝望之际,爹像突然间发现了救命菩萨,指着远处一棵大树,说:“我看那棵树是桑树,眼下正是桑椹成熟的季节,先弄些椹子糊弄一下吧。”

一听说有椹子可以吃,跑得最快的当然是哥哥和他。也不管脚下的坑洼,也顾不得磕一磕满鞋的沙土,跌跌撞撞就朝那棵树奔,仿佛那就是救星,那就是餐桌。好在爹还是看对了——那果然是一株硕果累累的桑椹树:有些已经紫红的桑椹果,被狂舞的风吹落了一地,虽然上面沾满了泥土,但由于密密麻麻,到处都是,看上去就像是黄沙盘里盛满的熏枣。小哥俩儿顾不上擦拭椹子果上的黄沙,鸡啄米般地快速往嘴里忙活。等到爹和娘领着妹妹来到树下,两个小家伙已经吃得满嘴紫水横流。那紫水从嘴角流下来,把脖子里冲得红一道黄一道,像戏角里的大花脸,看上去怪吓人的。爹和娘心痛小姑娘,赶紧一手给她在地上捡拾,一手往嘴里喂。娘一边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一边说:“天无绝人之路,我还以为得死在这荒洼里呢。可见荒洼也是通人性的呢,它咋就在这么个地方长出一棵大桑树来呢,老天爷疼人哩。”

“黄河口人自有黄河口人的命。你看咱这平原上的人,一年到头不知道吃多少沙子,也没见哪一个因为吃土多了碍事,倒是土里生土里埋的显得皮实。”爹说,“像今天这样逃难摔打出来的孩子,长大了才懂事,也知道岁月的艰辛,也知道疼爹疼娘。咱这黄河口的一草一木都通人性。放心吧,他们一准忘不了河口,忘不了平原,忘不了老家,更忘不了爹娘。”

茫无际涯的荒洼真是通人性。那颗桑椹树不光救了一家人的命,还帮着他们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家。那一天,一家人胡乱捏拿些桑椹吃了,浑身的疲劳竟神奇地得到缓解。想到桑椹可以救急,娘说:“多弄上些吧,省得饿极了的时候不凑手。”两个半大小子就爬到树上,拣那又肥又紫的果子摘了满满一瓦罐。一家人瞧着那鲜红的椹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枪膛里又压上底火的一支队伍,满怀信心而又茫无目标地继续前行。

快落太阳的时候,风渐渐地小了,肆虐了一天的沙尘暴也平静下来。

猩红色的太阳,像个大红灯笼,挂在很远很远的西天边上。

在一片看上去还算是水草丰美的地方,爹说,今天不走了,先搭个窝棚住下来,看看地土咂摸咂摸再说。

爹从手推车上卸下一令苇箔,对小女儿说,你先坐在上边歇着,看大人们干活,看累了你想睡就睡。

女儿就乖乖地坐在苇箔上,娘就到不远处的一条水沟打水。

旱季的河口平原是极有利于搭建窝棚的。土地本来就干,不用担心返潮,找一片平整些的地方,用铁锨挖下半尺深,然后在周围埋上几根预先做好的弓形竹劈,用苇箔将顶子苫好,用绳子把棚顶摽结实,再找些柴草将迎风的一面挡住,窝棚就算搭好了。

两个半大小子帮着爹忙活,不大一会工夫,窝棚里就铺了厚厚的柴草,爹从手推车上卸下被窝卷,两个孩子胡乱地铺了一下,就在窝棚里嬉闹起来。

“小兔崽子,就知道胡闹腾,我看还是饿的轻。”爹朝着小哥俩吼道:“还不快把你妹妹叫进来。”

老大立即去叫妹妹。他发现,劳累至极的妹妹已经睡着了。老大于是将妹妹轻轻地托着抱起,放在刚刚铺好的地铺上。然后,给弟弟使了个眼色,三个人都知趣地躺下睡了。

老何当时饿得睡不着,只好瞪着眼从窝棚的缝隙里往外面瞅。

趁着娘剜野菜的工夫,爹从车上卸下锅碗瓢勺,看了看风向,在下风头找了个避风的土坎,用铁锨盘了一个临时的土灶,然后又从一个瓦罐儿里拿出离家之前用两件破衣服从西院莲二奶奶那里换来的几斤地瓜干,冲着娘喊道:“他娘,土灶我都弄好了,你把菜洗好了快点来生火,煮煮这些地瓜干,快让孩子们吃吧。”

爹一边说着,一边用耙子在周围划拉着柴火。大洼里最不缺的就是烧柴。那些干透了的刺蓬棵、野苇子到处都是,不大一会儿就弄了一大抱。

炊烟升起来了。

炉灶里的火很旺。

像是上天赐予这片未开垦的处女地的生命精灵,在这个地老天荒的大洼,一个赶黄河的家庭出现了。

爹点上旱烟袋,若有所思地对娘说:“他娘,我看这块土地成色好着哩,要是能撑下去的话,再不走了。你看,孩子们跟着咱受罪。”

“看这里的地土,应该说可以。可眼前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怕接济不下来呢。”娘说。

“别怕,有这几斤地瓜干,掺糠兑菜撑他两天。我看满地都是黄须菜,有些都结种子了,晒干了搓出米来照样能度荒。”爹一边说一边扛着铁锨在四周围转悠。

约莫半个时辰,一锅青菜煮好了,菜锅上面蒸笼里的地瓜干也蒸熟了。娘把三个孩子叫起来,在窝棚前围成一个圆圈,等爹把铁锨戳在门口,娘就把每人一碗的野菜盛好了。爹拽一把干草朝腚底下一塞,就地坐下来,说:“咱这是头一回在没有人烟的大洼里吃团圆饭,真指望让你们扛着大白馍馍狠狠地吃上一顿。可眼下咱是出来逃荒的呀,地瓜干也不能让你们吃饱。这么着吧,老大,你和你弟弟每人六片,你妹妹七片。她还小,你们当哥哥就让着她点吧。不够呢就再吃把椹子。”老大说:“你和俺娘吃啥呢。你们不吃我也不吃。”娘说:“都吃都吃,咋能一家人推推让让的。”说着,就用筷子把几块又碎又小的地瓜干夹进爹的菜汤碗里。

饭后,疲惫不堪的孩子们都钻进窝棚睡了,爹对娘说,你也去睡,明天的事还多着呢。说完,自己扛一把铁锨又在周围转悠起来。

河口平原的傍晚真好,大概白天飞沙走石的狂暴已经滤清了空气中的杂质,天空显得特别蓝,初夏的夜风吹到脸上,痒痒的,很是舒服。爹扛着铁锨转了一圈,像守护神似的回到窝棚跟前,点上一袋烟,一边抽一边想心事:咳,都是让穷逼的呀,把个好端端的家给舍了。村子里多了一个闲置的院子,就像村里出了一个大窟窿呢。不过,这平原上不是也多了一户人家嘛。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突然有野兽的叫声传来,分不清究竟是什么野兽:麋鹿、麂子、狐狸或别的什么,声音尖厉而又凄迷,让平原夜的心脏出现阵阵悸动。听到这样的叫声,对于守护在窝棚外面的爹来说,无疑是增加了许多的凝重。于是,他拼命的吸烟,一边吸烟一边望着天上的星星。那一时刻,或许他想到了老家的某一条小河,想到了已经基本绝产的麦田;想到了魁星刘、孙家洼、石庙李、霍家庙,二黑子、张顺唐、李小燕、刘莲花……远远近近的村名、花花绿绿的人名,还有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高高低低的田垄;或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在专注地思考,在这个野兽发情季节的深夜,会不会有饿极了的动物来伤害他和他的家人……于是,他跷起鞋底磕了磕烟袋锅,又扛起那张铁锨围着窝棚转,任凭黑夜蔓延,夜风习习。直到妻子睡醒一觉发现他还没有躺下,才在她的催促下和衣而卧。

第二天,当孩子们醒来的时候,发现爹和娘披着一身曙色,一人一把铁锨,已经翻起了足有一分多土地。土垡的新茬油光光的闪着亮,像是一个待嫁新娘被请来的开脸婆在漂亮的额头上用绞线轻轻地挦了一下,立即显现出了她原本就有的光鲜……

崭新的太阳火辣辣的,从黄河入海的方向慢慢地升起来。不知是河口平原无垠的空旷衬托了天空的硕大,还是太阳的投影放大了没遮没拦的平原,一家人都觉得这里的太阳比老家的大,天比老家的蓝。娘捋下一棵苣荬菜放在鼻子上闻闻,那味道似乎也比老家的鲜。大儿子看着爹娘一股很有心劲的样子,也顺手抄起一把铁锨,加入到翻地的行列,还投其所好的对爹说:“我看这地处行哩,干一季弄个年吃年花该是能行。”

“那就用劲干吧。”爹说,“这么好的地处,只要泼上命地干,还愁没饭吃!”

一家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分好工,果然效果明显,到吃早饭的时候,地翻了足有半亩。

爹端着一碗清汤薄水菜粥,一边喝一边说:“只要今年开它十亩八亩的荒地,咱就不用吃购粮证那份有数的饭了。”

娘说:“每次到粮所里打粮食,我就怕看瞎老孙那张脸哩,就好像该他几百吊钱。”

“你说到购粮证了,我记得下个月还有二十八斤粮食呢。”爹说:“咱们多吃点糠菜,把本本儿上的粮食省下来,种子就不用愁了。”

看看日上三竿,娘怕把孩子们累坏了,就又烧了一锅菜汤,蒸了一捧地瓜干,催着一家人吃饭。于是,一家人又在窝棚前围坐下来,喝粥时发出的哧溜哧溜的声音,让这片待开垦的处女地,既陌生,又振奋,瞅着那片新翻起来的油光发亮的土地,像是整个平原都被植入了兴奋剂。

看看孩子们吃得尽兴,爹说:把昨天那些桑椹再拿出来吃了吧。

于是,娘搬出那个封得严实的瓦罐,没想到,罐子一打开,一股呛鼻子的酸味立刻扑面而来。

“唉,都馊了,没想到一个晚上就捂成这个样子。”娘说:“扔了它吧。”

“别,别,不能吃有不能吃的用处。”爹接着娘的话茬,让她找来一个瓦盆,然后就把那些桑椹倒进了瓦盆里,用手使劲地揉搓。只见被爹揉搓的像果子酱似的桑椹慢慢地渗出了葡萄酒一样的汁液。那汁液散发出一种酸甜酸甜的酒糟味,在平原上散发开来。孩子们不知道爹想做什么,就问爹:“这是做什么呀?”爹笑着说:“你们不是喜欢吃桑椹嘛。我这是给你们种桑树呢。现在把这些种子撒上,将来桑树长大了,你们不光有椹子吃,还能养蚕作茧,织绸缎。到那个时候,咱家不愁吃,不愁穿,你们都能上学堂念书呢。”看看桑椹都揉搓均匀了,又叫孩子们弄来两锨好土,然后又倒进半盆水,像和面似的在盆里搅和。孩子们还以为爹有什么新发明让他们果腹,没想到爹端起那盆调和了半天的桑椹,朝着那片新翻的土地走去。只见他把那搅和均匀的桑椹连泥带水一把一把地向地里抛洒……

麦收季节,河口平原终于迎来了一场久已盼望的喜雨。那一天正午时分,聚合的黑云裹挟着轰鸣的响雷,从海的方向滚滚而来,三个孩子像过大年似的从窝棚里跑出来蹦跳着一边高喊着“下雨了,下雨了!”一边唱着孩子们喜欢的儿歌:“东来的风,西来的风,吹绿了萝卜吹绿了葱,吹得泰山奶奶显灵光,吹得土地爷爷呈能能,吹得你梦里放风筝,吹得俺胳肢窝里生凉风……”

好大的雨,瓢泼似的淋了半下午。虽然对于已经绝产的小麦已不起作用,但对于正在晾垡的春田却是一场好雨。

雨下大了的时候,孩子们躲进窝棚,坐在干草铺就的地铺上玩点摸脚,爹却头戴苇笠,身披蓑衣,肩扛一把铁锨,一任暴雨的洗礼与冲刷,独自在田埂上走动。

他把裤腿高高地挽起,细长的腿在荒原上走过,脚上的泥巴让人联想到他是一个刚刚从黄土地里钻出来的泥人。泥人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他庆幸这段时间翻起了近二十亩土地,更庆幸就在此前的三天,他从老家粮所里打出了两个月的统销粮,他甚至感谢粮所里那个只有一只眼的瞎老孙,居然把购粮证上的地瓜干按四比一的比例给换成了黄豆。这样虽然眼下的日子艰难一些,但是可以多种几亩地呀。或许,他还能养上一群羊,喂上一群鸡,挖出一个鱼塘……像是一个怀揣着飞天梦想的童稚,把收获的梦想编织的那么灿烂、那么绚丽多彩!

这场雨给河口平原带来的绝不仅仅是收获的希望,而是从荒蛮走向文明的一个拐点,是生命拔节抽穗的呼唤,是人生理想起航的鸣笛。老何记得,那场大雨过后的第五天,爹撒下桑椹种子的那块地,居然冒出了绿莹莹的一地嫩芽。没几天,那嫩芽又生出实叶,长成树苗。到秋天收获的季节,那些树苗已经长成尺把长的枝条,在秋风的摇曳中慢慢地变黄。就是那一年,何家人的开荒地里收获了六口袋豆子、三石玉米,地窖里还贮存了满满的地瓜、萝卜……

就是那一年的春节前夕,思念家乡的何家人从一座在窝棚旧基上改造的地窝子里走出来,推着装满了粮食和瓜菜的独轮车,途经没有路径,到处都是荆棘的大洼,踏上了返乡的归途。荒凉的大洼,扇动着翅羽在寒风里觅食的麻雀,被饥饿逼得呱呱乱叫的老鸹……这些被历来的庄户人家视为凄凉和不祥的征兆的物什,不仅没有给他们增添任何的烦恼与愁绪,反倒衬出他们作为拓荒者的某种自豪。老何记得,那一天,爹和娘一路上盘算得最多的是回到老家之后,把除了用于自家嚼裹之外的多余的粮食,作为乜帖和施舍,出散给那些生活无着的乡亲……

果然,他们的收获让天天都为购粮证上的数字而犯愁的庄户人家,着着实实地开了眼。不计恩仇的何家人大度地把自己的发家史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乡亲们。尽管有人把他们一家视为腚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资本主义尾巴的异类,但是利益的诱惑还是让何家人成为芸芸众生的标杆。于是,过罢大年,赶黄河的路上陆陆续续地多了一些本村和邻村人的身影,离家的人们不无例外地先到老坟上对着那些宛如一双双温情脉脉的眼睛似的坟头,听阿訇满含深情地诵读告慰亡人的索尔。然后,便拖家带口,挑担推车,朝着那片被祖祖辈辈称为苦海盐边的大洼行进。

于是,那一年的春天,荒原上多了一些地窝子,地窝子外面多了一些辛勤劳作的身影;

于是,上年长成尺把长的桑树苗子,被移栽到各家各户新开出来的田埂上,转眼间长成耙杆粗的小树,一晃又变成可以用来养蚕的桑树林子,桑树林子的树也开始结桑椹了;

于是,那一年,在整个鲁北平原遭受罕见的水灾,许多人家都长水肿病的日子里,这支屁股后面拖着资本主义尾巴的垦荒大军,却鹤立鸡群地构成了一个鲜为人知的世外天堂……

又过了一年,这里有了村落,有了学校。石庙赵村那个从小放羊的赵迷糊送给爹的那两只白山羊,已经繁殖了八只,平原上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羊群……

一九六四年,从北京来了几个据说是根治海河的专家,居然从这些长着资本主义尾巴的人的身上,看到了盐随水走、抬田躲碱、大水压碱的水盐运动规律。于是,这里作为黄河三角洲的改碱实验区,开始变得热闹起来,没有人再把他们视为异类,没有人再小瞧他们身后的尾巴,倒是那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口号,很快被冷却成一块生锈的废铁……

又过了一年,村子被正式命名为“桑落屯”。据说,想出这个名字的,是一位在北镇城里教书的老学究。老学究起下的这个名字真好。老何离家出来多年以后,总是反复地捉摸这件事。桑落屯,一个多么响亮的名字,居然能和自己的人生经历联系在一起,和那一次以桑椹果腹的经历联系在一起。他清楚地记得,四十年前离开家乡的时候,他已经是桑落屯缫丝厂的一名工人了,可是,当国家号召服兵役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脱下工装换军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入了军营,复员后又考上了北镇的农业技术学校。四十年了,票证过期了,户口不值钱了,犁铧生锈了,可是对家乡的思念,却像打磨得锃明瓦亮的锄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新鲜,时时刻刻撂不下忘不了:那是桑梓,是故土,是我的根啊!

想到这些,老何的心愈发不能平静。

自从和侄子通完电话,他就从一条小河开始想念家乡。

这条小河没有名字,就像他一辈子都没有姓名的奶奶。

虽然他试图通过奶奶了解更多的乡情,但他却始终叫不出奶奶的名姓。

他拨通了在市委办公厅工作的一位同乡的电话,那个后生虽然比他小着三十多岁,但也是从桑落屯走出来的。他试图通过和这位同乡的通话找到一种心碰心的回应。但是对方的回答是工作繁忙,无暇顾及这些小事。这让他十分的伤心,他心里装下的至今仍然是幼年时期,奶奶抖动着双手,教他写不成形的“一”字的情形。他承认自己是个小人物,一个从桑落屯走出来先当兵,后来又上学、又当农业技术员的农民的后代。小人物眼睛总是朝下,看到的总是草根树皮,想到的总是黄土地,总是童年的天真烂漫,总是庄户人家那些看似琐碎的生活细节。而进入官场或是入了朝阁的人,更多看重的是自己的政绩,是和自己的官帽子联系在一起的数字。咳,人心难测呀。关注民生的口号喊得那么响,却很少有人到乡下看看老百姓的日子。就说这场雪吧,都知道是一场好雪,可是,谁都不想承担下雪以后可能出现的负面结果,于是泼脏水连小孩一起泼出去,省得添那些不必要的麻烦。这样一来,责任是不用承担了,可是冬季的生产管理应该怎么弄?贫困户的生计该怎么安排?显然是没有章法呀。

这样一想,老何觉得光给村里寄几本书不行,他要亲自回去。自己是个退休在家的农业技术员,没有什么地位。但是,没有地位有没有地位的好处,和老少爷们儿齐着肩膀头儿,没有芥蒂,没有隔阂,不是那种发号施令式的指导,而是平心静气的唠嗑拉家常,既了解父老乡亲们的心思,也能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离家年头多了呀,虽然说思念家乡的感情与日俱增,可对时下乡间的真实情况能吃得那么透吗?他记得,小时候每逢开斋节走坟的时候,一个坟头上跪祖宗的人们个个头戴一顶小白帽,平心静气地听阿訇念经。他听不懂经文的内容,就问大人们是什么意思。老人们告诉他,经典上面全是叫人干好止歹、行善怜贫的事。他觉得,人是应该积德行善的,要不,活一辈子没有让子孙后代留下念想的事,岂不白活?

想来想去,老何和老伴说:“老于,我想回老家住些日子。”

老伴儿猛一激灵:“你说什么?回家住些日子?脑子没糊涂吧?你这个人呀,要说夏天里你嫌城里太热,回去住就回去,俺也可以陪你去,可眼下数九寒天,你整天在供着暖气的房子里待着,能受了乡下那冷房子凉炕?你就不怕把这把老骨头交代了?”

“唉,跟你说不明白,你哪里知道我的心。”老何说。

“我是不知道,谁知道你这是犯的哪门子病!一会儿一个魂儿值班。要去,你自己去!”

“有暖气怎么着,住有暖气的房子更应当体谅乡下人的不易。怎么能吃饱了晚饭就忘记了早晨饿肚子呢?我住在这房子里我的血就是热,有热血就能理解雪地里的老少爷们,他们身上冷,他们没有暖气,可是他们的血液也是热的,是他们用自己的热血养活了咱们。正因为咱们有暖气,冻不着、饿不着,才需要咱们关心他们。”

老伴儿一看老何真的来了脾气,立马软了下来。他最容不得任何人对老百姓的冷漠。他一辈子最忘不了的就是他那个桑落屯。他常说,他的那颗善良的心就是桑落屯给他的。不管是当兵上学还是当农业技术员,一遇到对于贫苦人需要救助的事,他没有口号,没有标榜,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从桑落屯出来的人不能没有良心。他的那种乐善好施,纯粹是出于本能的人性和基本的善良。拗不过这个死老头子,老伴儿只好把出嫁的女儿也叫回来。女儿抱着刚上幼儿园的孩子一进门,就从爸爸那摔盆子砸碗上看出自己来了也是无济于事,于是就给妈妈使了个眼色,说:“妈,我爸很长时间没回老家了,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他定了的事谁都挡不住,还不如你和他一块回去住些日子,说不定他的心情会更好一些。”

“不用!谁都不用!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你们去了只能给我添乱,还不如我自己好呢。”

女儿一看爸爸那种倔劲儿,就和妈妈说:“那就由着他吧。等天好了,我找辆车送你回去。”

路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了。

钻天杨的树梢上响着凄厉的哨音。

尽管太阳已经出来,天气依旧冷得厉害。一辆从槟城开出的深蓝色的江淮越野车朝着东北方向驶去。坐在车里的老何和司机小马漫无边际的聊天。

大概是老何的女儿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司机小马,小马开口一个大爷闭口一个大爷地顺着老人的心思和他搭讪。

小马说,大爷,你和我爹一样,他常说,一个人想家的时候童心就回归了。童心是什么?就是家雀子吱吱地叫唤,就是几条黄牛专注地吃草,就是调皮的小鱼扑棱扑棱地跳出水面。

是哩,是哩。刚才咱们路过颊河刘村的时候,我看着那个塌了的土窑上的大豁口子,就像是谁在张着大口喊我的乳名呢。

大爷,你真有意思,一看到庄稼地,就来情绪了。

你说得对,像我这样的人,说到底,就是一个庄户坯子,一个简单的乡下人,一个一辈子都赤着脚在泥泞里赶路的人,一个趴在黄土地里寻找粮食的人,一个站在田埂上喊过饿的人,一个养过蚕,又在岁月里作茧自缚、忍痛抽丝的人,一个在闪电里能看到光明、在雨水里能看到庄稼旺长的人。生命,这就是生命!

斑斑驳驳的积雪把莽无际涯的平原点缀得光怪陆离,不时有冻饿交加的乌鸦注视着汽车,在上空盘旋,仿佛那车子是一个可以让它们饱餐一顿的活物儿。

老何顾不了看头顶上的情形,两眼直勾勾地朝两侧看,一边看一边和小马说话,不知不觉进了武定县的地界。正说得带劲儿,老何突然叫小马停车。小马还以为有什么情况。老何说,你看,那片杨树林子的树干上怎么都裹着一个草把子?

大爷,你不知道,这是去年秋天消灭美国白蛾的那阵子闹腾的。从美国传来的这个虫子呀,真他娘的操蛋!本来旺长得一片树林只要招了这种虫害,用不了几天的工夫,就把树叶子给你全部吃光。去年为了消灭美国白蛾,各地可没有少花钱。这些草把子,就是为了防止美国白蛾的幼虫把卵产到地里,在树干上给它们做的窝儿,让它们在草把子里产卵,然后将它们一网打尽呢。

既然那样为什么还不取下来烧掉呢?

唉,这老百姓的事,对有些人来说常常不当成自己的事,他们把自己和老百姓对立起来,把自己当成是可以向老百姓施舍温暖的救世主。只要进了腊月的门,一级跟着一级给老百姓送温暖。只要电视上有了影、广播里有了声、报纸上有了名,他们就算把温暖送到了。至于你到底是冷还是热,管他呢。就是有火苗子上房的事,也常常是虎头蛇尾,有前劲没后劲。灭虫的关键时刻,把草把子绑上去,事后就再也没人过问了。

那可不行,这样不等于给白蛾提供了繁育的温床?

老何打起眼罩向四周望了一下,指着正东不远处的一个村庄,准是这个村子的,咱们不能眼看着让老百姓吃亏。说着,老何从车上跳下来,走进杨树林子里,顺手摘下几个草把子,摊在地上一看,那里边果然有美国白蛾产下的虫卵。只要天气一转暖,这些虫卵很快就孵化成幼虫,那该是多大的危害呀。这样一想,老何把那些草把子收起来,放到车上,让小马把车径直朝那个村庄开去。

好不容易找到村支书的家。老何说明来意,村支书问:老同志,你是乡里的还是县里的?

老何说,我哪里的也不是,我是一个退休在家的农业技术员,路过你们这里看到树身子上缠了草把子,觉得好奇,取下来看了看,里面有不少美国白蛾的虫卵,才拐个弯来跟你们说说。这东西必须抓紧时间把它灭掉,不然危害大着哪。

那村支书瞅了瞅眼前这位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老哥——看相貌我怎么也得叫你一声老哥,难得你这样一片好心。原来往树身子上绑这草把子的时候乡上也是这么要求的,可眼下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的打工,跑买卖的跑买卖,连个青壮劳力都不好找。好不容易找到几个人,得先跟你讲价钱。那美国白蛾的危害谁不知道,没钱,这事就办不了啊。”

“是啊,书记,你也有你的难处,可咱总不能看着受损失呀。”

“老同志,你说得太对了,现在,咱们的工作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这样吧,就凭你老哥的这份心肠,这个活儿包在我身上了。”

“按说,我完全可以不管这件事,”老何说,“可是你知道咱这河口平原上绿化植树不容易,‘四清’那阵子青年突击队折腾了一个冬春,就因为盐碱太严重,一棵树都没活。要不是这些年上级把咱这黄河三角洲的开发列入高效生态建设,在这里搞改碱实验,哪里能有这么好的光景!要是这美国白蛾不及时消灭掉,很快就把全市甚至全省的绿树叶子都吃光。”

“是哩是哩。去年俺们这里美国白蛾从春到秋繁殖了三代,要不是上级出动飞机撒药,别说树木保不住,就是庄稼也会颗粒无收。”村支书说着,拉着老何的手就要让他回家喝茶,老何一门心思挂牵着桑落屯的父老乡亲,哪有心思喝茶,只好推辞说:“等老弟你把灭白蛾的事情办好了,我回槟城时一定来你家喝茶。”村支书说:“说话算数哦。记住,俺这个村是茂杨村,我叫杨二蛋,进村一打听都知道。”老何一边点头招手,一边上了小马的“江淮”,把车门一带,招着手走了。

老何坐在车里,回忆刚才和支部书记对话时,自己下意识地讲到了“四清”时青年突击队植树造林的事。顺着这个茬儿,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常玉叔。

常玉叔是本村的一位老人,论年龄比老何大六七岁,当年曾经是东风人民公社的党委书记,也是和老何他们家前后脚儿来到河口平原赶黄河,在桑落屯安家的,并且很快成了桑落屯的头面人物,当了村里的团支书。就因为能糊弄,把村里植树造林的事弄得动静挺大,虽然一棵树也没栽活,却因此一举成名,被当做根红苗壮的接班人培养对象选到“四清”工作队当了一名队员。后来又被提拔成公社的副书记、书记,一时间成了河口平原上很有名气又被各级领导普遍看好的青年干部。

正在常玉叔如日中天蓬勃向上的时候,一件如今看来不值一提的小事,却断送了他的政治生命。而断送他政治生命,把他从扶摇直上的半空里拉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老何。

老何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九六五年的冬天,县里按照惯例成立起治河指挥部,组织了三万多人的河工队伍。那个时候出河工全都是按照准军事化的编制,县里叫团,公社叫营,村一级叫连。河口县的主战场在垦利县境内,团部设在董家公社驻地,常玉叔率领的东风公社营部设在张家屋子公社刘道口村。而桑落屯的连部,是在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上临时搭起的几间窝棚,民工们就吃住在窝棚里。那年头儿,国家本来就挺困难的,拿不出多少钱来给农民付工钱,只能用以工代赈的方式,给每个河工每天补助一斤粮食。统购统销的年月,庄户人家的购粮本上,成年人每人每天的粮食定量只有六两,未成年人每人每天只有四两粮食。而这样的指标,对于能够争取到出工机会的每一个民工,都意味着每天可以挣出一个人的口粮。人到了求生的欲望高于一切的时候,脆弱的尊严常常会被难耐的饥饿撕下。在这样的时刻,如果有人敢于和这些掐着饿肚子用命换吃的民工过不去,一旦被他们发现自己的血汗被榨取或者某种分配显失公平,不依不饶的举报和聚众闹事总是免不了的。而如日中天的常玉叔,偏偏违反了这个既是共产党人的纪律所不允许也是面对弱势群体时最大的禁忌。

那一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地冻得一镐下去只能啃出个白印印儿。按理说,应当让民工们歇一天了。可是在县里要求大干二十天争取提前报捷的口号声中,常玉叔要求东风公社所有连队,只能比县里提出的目标提前,哪里落后了就拿连长、指导员试问。各村不得不冒着冰天雪地难耐的严寒拼命施工。常玉叔骑一辆破旧的“大金鹿”自行车,腰间挎一只小手枪,像督修战地工事的指挥员,煞有介事地临阵督战。他们营部里的几个人,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有的肩膀上扛一个测地镜,有的手里拿一个皮尺,有的自行车后座架上绑上一个纸箱子,一个连一个连地挨着看工地。傍晚的时候,民工们陆陆续续收工回到窝棚,在临时搭建起来的伙房草草喝一碗稀粥吃下两三个地瓜面窝头,便在窝棚里你挨我挤躺下,像举办打鼾比赛似的呼呼大睡。营部里的人可能饿极了,也可能觉得需要解解乏,不知是谁提出,能不能包顿饺子吃。据说,当时常玉叔也曾表示此事不妥,但是当身边的人们再三要求他时,他的耳朵根子软了,六个人包了二斤面的水饺。也就是叫这么个名字吧,其实那二斤面的饺子,无非是面皮里面裹了一包大白菜,和如今的各种名目繁多的水饺比起来,那算得什么呀?恐怕连宠物都懒得吃呢。

可就是那么一顿极普通的饭,却遭到了群众的举报。

那一天下午,桑落屯的民工宝顺儿听来工地送虾酱的本村邻居李贵告诉他,他爹因为吃糠吃得太多,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又闹“掉腚”了。“掉腚”就是脱肛。得这种病的人,常常由于营养极度匮乏,松弛的肛门托不住下坠的大肠,致使大肠脱肛而出。而一旦脱肛,硬托是托不上去的,只有采取某种刺激措施才能使其慢慢归位。宝顺的娘是个一只眼不加力的残疾人,男人患了脱肛,她只知道搓着两只手着急,基本上想不出办法。倒是宝顺在爹每次犯病的时候,不慌不忙地将一只破旧的布鞋底子在炉子上烤得发烫,然后捂在脱出的肛门位置,在强刺激和热力的双重作用下慢慢归位。

眼下自己远离老家,娘的眼睛又不加力,爹得了这种病,外人也帮不上忙呀。想到这里,宝顺想请假回去看看。村支书告诉他,营部里有规定,这种事只有常玉叔才有权利批准。

顾不得人困马乏,宝顺撂下饭碗就顶着凛冽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着黑朝刘家道口赶。他想,常玉叔和自己是街坊,爹的这个毛病他也是知道的,只要给他个知字儿,他不能不答应。

没承想,宝顺想得太简单了。他进门的时候,营部里的几个人正举着酒杯给常玉叔敬酒。撂下酒杯,常玉叔问:“天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听完宝顺的表白,常玉说:“你爹不就是掉腚嘛,算不了什么大病。眼下河工太忙,一律不准假。”

尽管宝顺软磨硬泡,常玉一直没松口,而且告诉他,如果再以这种理由请假,就是有意破坏大好形势。营部里的其他几个人大概也是觉得宝顺扫了他们的兴,都跟着常玉狐假虎威地说:快去吧,去吧。常书记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别不知趣。

宝顺一看没了指望,不由得急火攻心,开了骂口:“好啊,常玉,你才几天不喝桑落屯的水就装得像个人物?兴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就不兴我回家看看老爹。我操你娘,常玉!我要上县监委去告你。你还当‘四清’队员,我看你就不清不白。毛主席、共产党容不下你这样的干部!”

营部的几个人一看宝顺开了罥床子,都来了气,上来就给了他两个耳光,接着,用绳子捆了起来,送到一间又黑又冷的屋子里。偏偏赶上宝顺这小子是个犟孙,一个劲不住嘴地破口大骂:“我操你娘常玉!”

看看一场酒局被搅得七零八落,大家全都没有了心情。常玉说:“一开始我就说,吃这顿饺子不太妥当,这不,麻烦来了。万一告到县里,对我们大家都不好。还是放了他吧,让他回工地干活儿。”

那天夜里,被放出来的宝顺没有回工地,他一犟到底,回家照顾老爹了。

营部里有人建议,把这件事当成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认真地把宝顺整一下。可是,常玉知道,宝顺家里祖祖辈辈都是穷得叮当响的贫农,怎么上纲也上不不到阶级斗争上去,就说:人不跟牛制气,由他去吧。就算放过了宝顺一马。

让人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样,常玉叔却没有逃脱上级的追查。大约一个月以后,县监委来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一封署名“何云清、张大坤”等十三名党员的联名信,告他们吃私贪污,虐待民工。

而何云清就是如今的老何呀,他怎么领头把常玉叔给告了?人们后来才知道,宝顺把营部里的人包饺子吃的事儿张扬出去以后,好几个村的民工要到营部里去闹事,是何云清答应要通过组织解决才把他们拦下的。没承想,县监委较起真来,查了查确有其事,就给了常玉叔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河工结束以后又给免去了公社党委书记,调到县民政局当了一名排名最后的副局长。第二年,“文化大革命”一起,革命小将又揪住这件事不放,把他在工地上包饺子的事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贪污腐败、多吃多占、搞特殊化的罪证,翻来覆去地揪斗。常玉叔受不了天天被折磨、被侮辱的罪,一怒之下回家种田了。

像一页过了期的轻薄的日历,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就这样被撕下来了。

几十年来,老何一直为这件事惴惴不安。他觉得常玉叔他们包饺子吃是不对,可是当时自己的做法也有些冲动,把本来可以和风细雨解决的事儿给闹大了。转念又一想:当时,共产党管理自己的干部还是有一套啊,那纪律多么严啊。要是如今也像当年那样,不知道多少人少犯错误呢。

唉,常玉叔今年也七十多岁了吧。

老何正这样想着,一群阳雀子忽地在眼前飞过。常玉叔也该和这些鸟儿一样顺理成章地儿孙满堂了吧?他还记那次事情的仇吗?看看这些不记恩仇的麻雀,估计常玉叔不会再计较这件事了。

哦,这里是当年的地瓜地,那一片是第一次引进多穗高粱时的试验田。正前方不就是当年爹和娘领着自己和哥哥、妹妹开荒的那片地吗?——噢,那几棵一抱粗的大树,就是当年爹种下的那些不起眼的桑树苗当中剩下的几棵吗?是的,是的。就是因为有了它们,这片土地才被称作桑落屯的呀。老何眼睛突然有些湿润,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

再往上走,就是老何家的坟茔了。按照政策,汉族人实行火葬,只有回族人家,还保留着土葬并允许埋坟头。所有的坟头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那里长眠着作为这片处女地的开拓者的父亲、母亲以及随后来到的已经仙逝的何家人。他们都是自己的亲门近支,都是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亲人呀。再往前走,老何清楚地看到,老坟上有几座坟头露出了洞口,那洞口像是要张开口和他说话,又像是在喊他的乳名。

顺着那洞口仔细看去,里面像是有一条挺宽的路。爹和院中的几个叔叔正扛着犁铧、牵着黄牛,扛起一肩曙色,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他觉得,那条路挺宽敞,是每个人早晚都要走的一条路。只要看清了那条路,人生的恩恩怨怨就全都没有了,时限的栅栏也给撤掉了,什么名权利、什么你高我低,全都像小时候给生产队里干包工活儿——地头上找齐了。他真想让小马把车停下来,自己跳下车去,到娘的坟前,像小时候扑到娘的怀里那样,让娘把自己留下来。他从心里渴望祈祷的奇迹出现,他坚信冥冥中会有神圣赐悯他吉祥、幸福。明天他要请阿訇来走坟,让亡人们从阿訇诵念的“索尔”里一起分享生者与死者的两世吉庆。

他心里惦记着常玉叔,他觉得他和常玉叔之间有一笔没了结的账。他怕常玉叔哪一天有什么不测,把那账带走。

司机小马说:“大爷,先回自己侄子的家里去吧,他们盼着你呢。”

“不,不。先去看看那几棵老桑树,那是我的根呢。”

老桑树们光秃秃的,有几棵树杈还顶着没有融化的积雪,几乎每棵树上都有一两个硕大的喜鹊窝,像是年深日久的老邻旧舍,既有各自的巢穴又遥相呼应。老何让小马把车停下来,走到一棵大树前,拍打着树干,自言自语地说:“老了,老了,你们也都老了。老了好呀——有个大树帽子,能多结几颗椹子,也好给晚生下辈遮风挡雨……”说着,两行热泪刷的流了下来。那一时刻,他眼睛里突然闪出一个嘴角上淌着紫色桑葚汁液的孩子。那孩子头戴一顶回族儿童喜欢的小白帽,一会儿骑在牛背上,一会儿蹲在田埂上,一会儿扛一把铁锨在河坝上转悠。

小马说:大爷,看得出你对这几棵树情有独钟哩。你和俺爹他们一样,总是喜欢怀旧哩。

“是啊,是啊。越老越没出息,总是忘不了那些烂糠陈芝麻的事。真让你们年轻人扫兴。”

“怎么能说扫兴,俺们愿意听你们说说呢。”小马说。

两个人说着上了车,油门一踩,不大一会儿就来到常玉叔家的门口。

来开门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看样子是常玉叔的儿媳。那女人端详了半天,说:“你是在槟城工作的云清哥吧,十年前见你回来过一次,觉得有些面熟。我是老大家的呢。”

“大侄儿媳妇真是记性好,见一面就记住了。你爹还好吧?”老何说。

“也算行吧。就是老了,一到冬天就哮喘,这不,还在炕上躺着呢。那天俺爹还说想你。”

“你爹想我?”老何下意识地问。

“是哩,他想和你说说话。”老大家的说。

不知是一种内心负疚的忐忑,还是久别不见的生分,何云清总觉得有些局促。他使劲定了定神,随着老大家的脚步进了坐北朝南一明两暗的正房。常玉叔居住在东里间。听到有人来,倚在被窝卷上的常玉叔欠了欠身子,问:“谁呀?”

老大家的说:“爹,是在槟城工作的云清大哥来看你呢。”

“噢,是云清来了。我正想你呢。”常玉叔说着,下炕穿上鞋子,一边让大儿媳妇沏茶,一边迎上前来,拉着何云清的手:“这做梦还真灵哩。昨天夜里我梦见和你还有皮蛋在二百亩西边等福爷爷家的瓜地里偷瓜。这不,说来你就来了。”

常玉叔这一脸的热情,让一直惴惴不安的何云清立马消除了疑虑。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庄乡,怪不得俗话说“是灰热过土,是亲三分向”。看来常玉叔根本没把当年那件事往心里去,抑或虽然别扭了一阵子,事后也就慢慢的淡忘了。

于是两个人就嘘寒问暖地寒暄。老大家的沏上茶来,两个人一边喝一边聊。说到兴致处,常玉叔话锋一转,说:“云清你这些年没来看我,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在为当年那件事犯悖晦。其实呢,我啊,早就忘了。那件事都是我自己没有管好自己,组织上那样处分我是对的。这不,前几天东邻舍家那个在元和市当市长的小子,因为贪污腐败进了大牢。他爹去看他的时候,他还说起我当年受处分的事。他说,共产党要是还像过去那样吃顿饺子就有人监督,那该多么好啊。现在看来,问题不在于那顿饺子,在于你是不是脱离群众。那个时候,群众那么困难,我怎么就没有替他们想想?我确实是在搞特殊化。组织上处分我是挽救了我啊。你看,我这几个孩子,有在政府里干的,也有在企业里上班的,没有一个出毛病。我怕他们犯事儿,天天掐着耳根子嘱咐。当年那个处分不光我记一辈子也得让孩子们记住。不能让他们记吃不记打,要让他们知道遵纪守法的好处。一个人犯了王法,迟早都会有报应,这个报应远在儿孙近在身啊。”

“常玉叔,你说得对哩。”何云清说,“我只是觉得那件事处分得有点过。我们当时也都是感情用事,一时冲动才写了那封联名信,这些年来一直是心里放不下的一件事。”

“千万别那样,千万别那样。你我都老了,谁还去计较那些事!我不是和你说了嘛,要是咱们政府还像当年那样严格管理好自己的干部,该挽救多少人啊。从这一点上看,还是毛主席英明啊。”

常玉叔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望着老何说:“你还记得宝顺兄弟他那个爱‘掉腚’的爹不?”

“怎么不记得呀,要不是他,还出不了那档子事呢。”

“无常快十年了。病危的时候我去了,老人一直昏迷不醒,阿訇来给他念讨白,我在旁边站着,多么希望他突然哎哟一声,或者哪个手指头再动一下,或者突然间睁开眼朝人们轻轻地眨一眨。老人没有任何的反应,就悄没声地走了。唉,疼人啊,就是这么几十年的寿限,要是多活几年该多好……”

“常玉叔,别想那么多了。你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眼下生活这么好,把自己的身体侍弄好多活两年比什么都强。我这回回来呀,就是觉得命里该有这么一遭。咱们的根脉在这里,心系拴在这块土上,还想和你讨教讨教怎么样才能帮着老少爷们儿更快更好地增加收入的事呢。不知怎么搞的,在外边待了这么多年,就是觉得老家好。怪不得老人们说‘金旮旯,银旮旯,不如自家的穷旮旯’。”

“老了,不行了。我年轻的时候服过谁?到了这把年纪,就什么事情都明白了。”常玉叔说,眼下的农村,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庄稼地里的事全靠这些半老年人。按说,这个年纪的人侍弄了一辈子庄稼,应当不成问题。可是如今都是讲究科学的事情,他们这就跟不上趟了。你回来正好,你是专门侍弄庄稼的人,给乡里乡亲出出主意,我也倚老卖老地给你当个帮手。当年咱们赶黄河的时候,不也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嘛。

常玉叔说着说着,又像是想起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来,往前凑了凑身子,压低了声音说,我正好要和你说一件事呢。

那年,我受了处分,总觉得没脸见人。从公社一把手退到被人领导的位置,那股子别扭劲就别提了。第二年冬天,又被当成多吃多占的“走资派”,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游街,廉耻心受到践踏,哪里还有什么个人尊严?真想上吊寻了短见。白天在公社大院反省,晚上偷着回家,早上天不亮就急着往回赶,生怕被老少爷们儿碰见。说来也怪,有一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犯迷糊,眼看着桑落屯就在眼前,心里也清清楚楚,就是走不进去。眼看头遍鸡叫了,更加急火攻心。这一急不要紧,忘了脚下的路,一失足掉进了一眼枯井。没掉进井里的时候,总觉得冬天的田野很冷,落井以后,反而觉得暖和了。当时腿摔伤了,膝盖上掉了一大块皮,心里却愣明白。心想,深更半夜,喊人也白搭,谁能听得见啊。要死要活头朝上,管他呢,死了倒也清心,不再丢人现眼了。这样一想,竟然倚在井壁上睡着了。你说咋的,那天在那个井里,我梦见穆罕默德圣人啦。我梦见穆圣躲在麦加城以北四十里的山洞里静修,梦见真主安拉把《古兰经》传授给穆圣,梦见红海沿岸部落纷争的局面在穆圣的主张下很快得到平息。你说怪不怪,这些事都是小时候听阿訇讲卧尔兹时记在心里的,偏偏在走上绝路的时候又梦见了它。这个梦做得好啊。我迷迷糊糊睡到天亮,一看,井筒不很深,我踩着井壁就攀上来了。爷们儿,你说咋的?自从做了这个梦,我醒过盹来了。大彻大悟,大彻大悟啊。我不再恋那个一官半职。那个时候也允许领导干部回乡。不是有个老红军师长甘祖昌吗?人家那么大的功臣、那么高的职位,都回到自己的故乡,我这芝麻粒子官儿算什么呀,回家报效桑梓也是为人民服务嘛。这样,我就回来了。多亏了回来呀,你看我,如今跟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处得多么近乎。我觉得跟街里街坊们在一起心里踏实。这都是命啊,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不定准的事?活着,就是不断地跟自己较劲。

何云清接过常玉叔的话茬:都怪我啊,早就该来看你,就凭你这个肚子里面行船的度量,也该早来看你。那年为了你和宝顺的事,我本来该找你好好说说,都是自己爷们儿,大不了你给他赔个不是,也就过去了。我却带头告了你。事后,特别是你受了处分丢了官职以后,我心里一直不好受。这些年,一直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为了驴棍砍了紫荆树的蠢事。没想到你不光没怪我,还心里想着我。到底是一个树底下投干棒的乡亲啊。

说到这里,何云清突然把话锋一转:常玉叔,凭你这侠肝义胆的心肠,我还想着和你一起干点事儿。

干啥?你还以为现在还是集体经营那会儿,当干部的吐个唾沫是个钉,说一不二。现在农村干部都吃工资哩,不图三分利,谁起早五更?老百姓都自己过着自己的日子,一个门口一个天,也不是那么好使唤的。咱们都这样一把年纪了,有咱没咱都一样。鸡叫天亮,鸡不叫天也亮。咱也不一定是村干部眼里的一道菜呀。你可不要以为我说得过头,现在的年轻人,在村里当个干部牛得很,干的好了就翘尾巴、讲条件、要待遇,上面也是净宠着他们,今天给个红包,明天发个镜框;干的不好的,也是不说武艺不高,光骂校场不平。真不一定把咱们放在眼里。常玉叔说。

倒也是,嘴多了惹是非,腿长了揽露水。像我这样退休在家吃喝不愁的人,要是惹得村干部不高兴,人家会骂我吃饱了撑的。可是,人这个东西真是有点怪,在世界上领下一条命来,总想找点事情做。看见村里的干部们也不容易,就想帮着他们操持些事儿,要不,这千家百口的村子也不是那么好治理呀。先不用说你我都是党员,就按咱是桑落屯的一个平头百姓来说,也该给老少爷们儿操一份心呀。何云清说。

你说的也对。要不就试试吧。

何云清一听常玉叔心里开始活泛,就说,咱就是帮着村里干点事,也得依靠村干部啊,哪能让他们觉得咱是上他们的干粮筐子里摸饼子呢。

这么说我倒觉得有一件事可以破题。常玉说,你也许知道,这两年咱这黄河入海口,老是闹美国白蛾,好不容易栽活的树,甚至连旺长的庄稼,说啃就给你啃光了,比早先闹蝗虫还厉害。烦人呢。你要是想办法把这个东西治住,保管村干部致谢你。说不定乡上、县上也得请教你呢。

好啊,常玉叔,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回来的路上,路过茂杨村,我看到那些杨树上都绑了草把子,还到村里调查过呢。那个村支书杨二蛋对这件事也挺着急,就是拿不出办法来。要是在咱们村把这件事弄成功了,对面上消灭美国白蛾也有示范作用呢。何云清一边说着一边嘬牙花子:我看这件事不应该太难。要说难,当年朝鲜战场上那么多武装到牙齿的美国鬼子都叫咱志愿军打败了,几个小虫子还能吓倒咱?不过,灭掉小虫子虽然不难,也得先把情况弄清楚。我听杨二蛋说了,美国白蛾的成虫入冬前钻到地下产卵,也就是一锨头深的土层,只要确保地冻三尺,它们就不可能孵化成虫。再就是,我反复琢磨,之所以白蛾成灾,跟咱这一带树种过于单一有关系。你看,漫坡遍野到处都是杨树,看不到差样的树种,这样单一的绿化方式,遇上灾难能抗得住吗。咱们小时候哪个林场林地哪一片不是混交林、杂交林。

是哩是哩,那个时候树种多得是。常玉叔接过何云清的话说,远的不说,光咱家西那个沙窝林场,树木就有上百种。柳树、杨树、榆树、刺槐、国槐、白蜡、杜梨、桑树、枣树……海了去了。

那就是好嘛,不同树种之间可以互补,害虫的天敌也多。那时的鸟类也多呀,一到傍晚乌鸦、喜鹊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鸟,黑压压的一落一大片。这就叫生态平衡呀。老何说。

那咱就不能让它再平衡平衡?常玉叔说。

当然能。我正琢磨这件事呢。眼下的村干部虽说也有不少难处,咱们要是真想给村上干点事儿,又不妨碍他们行使权力,他们也未必不赞同呢。比如,这恢复生态平衡的事儿就能立即动手啊。这场雪下得好啊。趁着雪后墒情好,我看有些事能干:一件事,发动老少爷们儿栽树,对过于单一的杨树林子进行改造,弄成混交林。眼下新树种多的是,什么银杏、大叶女贞、速生核桃、板栗,只要适地适树,栽下去没有不活的。这些树一起来,美国白蛾的天敌就多了。二一件事,就是结合冬季造林把农业生产推一下,趁冬天别的地方不调水,咱们请示上级给咱们提闸放水,既造了墒,也灭了各种过冬的虫卵。这三一件呢,就是猛栽桑树,像俺爹那年赶黄河一样,无意中的一个举动,就成全起咱们桑落屯来。现在栽桑树更省事了,插条就行。

嘿,爷们儿,真有你的。常玉接过何云清的话头儿:你这个主意好。早先到寺里听阿訇讲教义,就知道咱回族属西域人,是从沙漠里发展起来的,老辈少辈都喜欢绿色。绿色对咱们来说就是水,就是庄稼、森林和牧草,就是生活的根啊。弄这件事,老的少的没有不说好的,就是村干部也是求之不得啊。

求之不得也得先给他们个信儿。我回来就是想给老家卖把子力,可别官盐当成私盐卖,忽视了人家村干部。

不会的,他们一定会拥护你的想法。常玉叔一边说着,一边要通了村支书张文家的电话。一袋烟工夫,小伙子就赶过来了。一看何云清也在,就先道了“塞俩目”,然后又一口一个大伯的寒暄了一番。待弄清了老何回家的目的,不由得在大腿上狠狠地击了一掌:“这是好事啊,大伯,老少爷们儿把俺举荐到这个位子上,俺年轻,好多事情还不懂呢。有你帮衬着,讲党的话是对党、对群众负责,讲教门里的话,我就算是在真主面前举个意吧,一定得把这件事干好。”

何云清一看张文来了劲儿,也觉得更有信心。就说,我们三个只是先这么论道一下,真要干还得你们支部里的人决定,也得先给老少爷们儿撒个口信呀。要不,人们还以为我回来抢你的交椅呢。

哪能呢。我这就去开支部会,开完了会就去发动群众。明天上午,把老少爷们儿集合起来,你给大家上一课,然后我再说道说道,还有常玉爷爷也给卖卖老帮帮腔,这事就算弄成了。

既然那样,我明天先给大家说说大雪之后大棚菜和麦田管理,然后再讲集中消灭美国白蛾和冬季植树造林的事。老何说着,突然话锋一转:是不是也让寺里的阿訇从教义的角度讲讲绿化的事?

那就不必要了。常玉说,老辈子就是从西域沙漠里走过来的,喜欢种树是回族人的家传,哪一年开斋节阿訇讲卧尔兹都说这件事,娃娃们都知道种树是积德的事儿。咱回族人从沙漠中走出来,靠的就是绿色,想的就是植树造林,只要有了树,有了绿色,就能让人们心里有个念想,就能让藏在心里的好事儿抽穗拔节。

对,对。大叔你说得对哩。我退休以前随农业考察团去过好几个国家,无论是定居的农业文明,还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文明,都离不开绿色,都以绿色为生存的基础。咱们也得这么办呀。

回到老家的第一站,就让老何打心眼里高兴。他觉得自己骨子里那种对故乡的热恋正在发酵,像是生命的节拍在舞动……

乡场上挤满了头戴白帽子或者黑、白、绿各色盖头的老老少少,人们使劲地跺着脚,哈着手,猜想着今天可能的事由。何云清已经多年没有见到这样的场面了,不由得鼻一酸眼一颤,泪珠子差一点滚下来。他努力控制着让自己把情绪稳下来,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一握手。当他把手伸向一个头戴黑色盖头的老女人时,那人却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去,再看那脸,已经红得像一片云霞。何云清立即反应过来,这就是当年那个曾经和自己海誓山盟的兰花姐呀。当年她是多么漂亮,县二中没有不知道她的名字的,按现在的时髦话就叫校花、叫模特儿呀。自己当兵离家那天,她还专门给他做了一双千层底的布鞋,纳了一双绣花鞋垫。

那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鸡不叫,狗不咬,村南的大沙河里除了偶尔可以听到鲤鱼打挺时敲击水面的声音,连细碎的浪花都像是窃窃私语。

皎洁的月光下,两人漫步在沙河大堤上。兰花说:云清,眼看你就要走了,俺心里有些凄惶哩。

凄惶个啥哩,俺当兵只是尽一个青年人的义务,三年以后俺还要回到咱们桑落屯。这里是俺和俺爹俺娘他们最先来的,俺离不开它呢。再说,还有你呢,在二中读书的时候俺就想给你写信,怕你看不上俺呢。

云清你说到哪里去了,自从你验上当新兵,俺就给你做新鞋,纳鞋垫,天天做梦梦见你。兰花把夹在胳肢窝的红布包递给何云清:“这是俺的一片心呢。”说着,羞涩地低下了头……

多么好的一段姻缘,天生一对,地成一双。村里的知情人多说这是一门好亲戚。

然而,再好的事情也难说遇不上咕咕喵。

一九六九年春上,云清所在的那支部队被调防到黑龙江省的珍宝岛地区。那场举世闻名的战争对于今天六十岁以上的人自然不用赘述。经历那一场战争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为了国家的最高利益,那些可以舍弃一切的军人,在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严格地遵守了不准与外界通信、不准打电话拍电报、不准探亲的规定。这对于自从分手后几乎每个星期都能接到何云清来信的兰花来说,不啻是一个闷雷: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给个信儿吗?那么暖人心扉的信誓旦旦,说吹就吹了?还是有什么不测——受伤抑或……她不敢往深处想,那也得有个音信呀。

真正让兰花心碎的是那一年的国庆节之后,村里突然接到部队给何云清家寄来的一张立功喜报。喜报是大红色的,底衬是金色虚线勾勒出来的“备战备荒为人民”几个大字,喜报的全文是“何云清同志在反修前线,卫国戍边,贡献突出,给予荣记二等功一次,特此报喜。4693部队政治部”。信封上没有地址,里面也没有信瓤,所有想知道何云清情况的人,翻来覆去看那信封,上面只有一个军人免费邮信的三角形邮戳。

“准是出事了,要不怎么能立这么大的功!”在乡下人眼里,大凡和战争连接在一起立功的军人,一般都是舍命挣来的功劳,至少也是胳膊腿挂彩致残。对于这样的推测,偏僻小村庄的人不仅容易统一口径而且其传播也常常是超音速的。那一天,何家人哭翻了天,兰花也哭断了肠。她哭着闹着要去部队找。第二天她和云清的哥哥跑到县武装部也没问出个究竟。

庄户人呀,问不出来就耐心地等一等呗。

但是,他们没有这样的耐心。何云清的老母亲眼睛都哭瞎了,她天天请阿訇念平安经。两个月后,甚至这位坚强了多半生的母亲也相信自己的儿子的确“出事了”。她劝着兰花别再等了,让她很快地找了婆家成了亲。

半年以后,云清全胳膊全腿地回来了。

咳,人啊,就像一根小草,本应当顺顺溜溜地钻出地皮,冒出芽子,可是,遇到上面有个遮蔽了生长点的物件儿,你就得绕开它,换个活法儿。怪不得人们常说,人的安排不如主的定派。冥冥之中有个没有准备的现实等着你去接受呢。这就是命呀……

后悔,晚了。这一段,掀过去了。

——不过,人们都庆幸何云清没有出事,说他命硬。他想和兰花姐把事情说清楚,但是又觉得怎么说都说不清楚。要不是自己远走他乡……唉,都是些满身是嘴也说不清的事儿呀。

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到兰花姐。

“兰花姐,你也见老了。”何云清和兰花聊了几句家长里短,话语间流露出更多的温情,仿佛是从一本捂得发黄的线装书里发现了几句耐人寻味的警句。

听说你也退休了,退了好,退下来也好叶落归根呀。兰花姐说。

是哩是哩,我每天都在想老家的事,想咱们小时候那些事。等我忙过这几天就去你家喝茶,我还想吃你包的羊肉馅饺子呢。不过,这几天还不行,我这次回来是想帮着老少爷们儿商量发展生产的事呢。

一听说是何云清回家来和老少爷们商量发展生产的事,寒风凛冽的乡场上立即热闹起来。在故乡人心目中,凡是离开这块热土的人,大都是恋它,却不敢沾它。你帮着老家办事可以,但回到老家管事,却是万万不行的——似乎有点儿犯忌。

“多少年没有这种事了,到底是咱桑落屯出去的人呀,几十年了还是这么恋记,他是把老家当成自己的根呢。”

“你看这个人没有半点的架子,农村的事倒懂得不少,吃了那么多年的官饭,还是和咱们齐着肩膀头。”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刚从北京打工回家的海旦突然冒出一句话:“兔子满山跑,早晚归老窝。你看,云清叔在外面干了一辈子不还是回来吗?”

“你小子就是会说这些粗话,人家好心回来帮着老家发展,怎么就成了兔子?进了半天北京也没学出个人话来,真是当年不成驴,到老驴驹子。”有人嫌海旦说话不中听,熊了他。

村支书张文拿着麦克风,习惯性地咳嗽着清了清嗓子:“老少爷们静一静,何家院的何文清大伯,是四十年前从咱桑落屯走出去的,多数年轻人可能都不认识了,据说还是咱桑落屯的立庄人呐,村头那片大桑树就是他和他家那个爷爷种下的。大伯从市农科院退休以后,自愿回老家来帮着老少爷们儿办点事。这是件好事嘛。眼下咱农村,吃不愁穿不愁,最上愁得就是没有人才。大伯在农科院干了一辈子,农业上的事儿没有不懂的,是别的地方请都请不来的专家。他自愿回家帮着咱们干点事,是他心里有咱,有这块地,是他和咱们恋记。咱就请他给咱们讲讲吧。”

“好!”人们大呼小叫着,想听听这位让家乡人引为自豪的长辈到底能讲些什么。

何云清接过张文递给他的话筒,给乡亲们道了一声“塞俩目”,说:我是从咱们这块沙土地里走出去的,回家来啥也不为,就为了地亲人亲。接着,他把下雪后冬季农田的管理、大棚蔬菜怎样安全过冬、冬季植树造林以及怎样防止美国白蛾的打算讲了一遍。

乡亲们一听都是些他们急于想干的事,觉得很对路,就说,你老说的这些正是俺们盼的,该咋干你就领着俺们干吧。

老何也知道,庄户人家用不着摆那么多道理,只要把办法交给他准能给你落实好,于是,就和支书说:干脆领着大伙儿到大棚菜现场,给大家来个示范。

人们便蜂拥着跟上了。

生命这东西很怪,一触到生长点,它就来劲。眼看着前呼后拥的人群,何云清腔子里像是被注入一种返老还童的针剂,浑身上下都来了精神,走起路来也觉得格外轻快。

示范现场选在村东头张守路家的黄瓜大棚里。这里是成方连片的冬季大棚黄瓜种植区,一排挨一排,看上去很像是棉纺厂的锯齿车间。不过,村里人觉得它更像是老辈人赶黄河时在漫洼里搭建的地窝子。

张守路家的大棚就靠在路边。何云清掀起挂在大棚门口的棉门帘,猫着腰钻进棚里,不由得心里一惊:别看这大棚在外面不起眼,里面有一亩多地哩。绿油油的黄瓜秧已经爬满了架,刚刚坐果的小黄瓜们顶着鲜嫩鲜嫩的黄花,嫩绿的叶子鼓胀着蓬勃的生机,让人不由得想起春草初发的原野上那股浓浓的清香,把隆冬季节的寒冷忘得一干二净,仿佛进到了一个百花盛开的神话世界。何云清一垄一垄地仔细查看,发现有的单株出现叶片枯黄,有的烂根沤根,还有的落果、落花。他知道这是肥水管理不当、排湿措施跟不上所致。于是,便拿出随身携带的测土仪,对大棚里的土壤进行了测量。显示结果表明,张守路家的黄瓜棚虽然没有大的毛病,但存在着施底肥时化肥过多和浇水时间掌握不科学的问题。虽然都是些常见病多发病,但是没有人替他们把脉。

站在张守路身后的何宗云说:我家那个大棚的黄瓜怎么老是烂根沤根呢?

何云清说,黄瓜这种作物从小娇贵,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饿了不行撑着也不行,一定要根据土壤状况和黄瓜需求,进行配方施肥,以满足作物生长需求。作物施肥一般是有机肥加复合肥加微肥加活性有益菌肥。而对于黄瓜,选肥须以有机肥为主,采取底肥和冲施相结合的方法。

何云清说着,把一株叶子发黄的黄瓜秧子的根扒拉出来,捏了捏超湿的土壤,说:你们看这土又湿又板,黄瓜根被憋得气都喘不上来,能不烂叶子吗?不是浇水浇得不顶对,就是施肥出了毛病。我看你这两条都占全了。一定记住,一开始就用有机肥铺底,可以活化土层,增加根系延伸的面积,补充植株所需的各种营养元素。施肥时要掌握适量,并且冲施肥料过后,要及时中耕。生物肥料含有多种有益菌,有活化土壤、提高地温、调节土壤营养的作用,所以适当施用生物肥可促进根系发育,提高黄瓜抗病性。同时,使用有机肥种出来的黄瓜,无污染,味道好,价钱高。冬季棚室黄瓜应选择在晴天上午浇水,因为这时水温与地温较接近,地温容易提升,而且下午还有充分排湿的时间。所以尽量避免在傍晚和连阴天的时候浇水,以免引起蔬菜病害的大发生及蔓延。同时,棚室黄瓜严重缺水时,切不可浇水量过大。尤其是像眼下这样的天气,大雪刚刚下过,棚内棚外温差大,容易出现土壤缺氧引起根系窒息烂根,叶片发黄甚至死亡。冬季黄瓜浇水最好选择地下水,水温不能低于3℃,并且水量要小,浇水当天,要尽快恢复地温。还得尽量排湿,如果湿度过大,很容易引起霜霉病和白粉病。

人们听何云清讲得头头是道,都知道自家大棚为什么出毛病,也对大雪以后的管理有了一些理解。这时,一个穿着入时的年轻媳妇突然问:云清爷爷,俺家那个大棚里的黄瓜倒是没有这些毛病,就是结出来的黄瓜发苦,咬一口一个生瓜蛋子味儿,卖不上好价钱不说,人们还都抱怨俺呢。

何云清笑了笑,说:抱怨你就对了,是不是你天天化妆呀?

那媳妇说,对呀,种黄瓜和化妆有什么关系呀?

那关系大着哩。年轻的姑娘媳妇们爱美,喜欢化妆。但化了妆进入黄瓜大棚就坏事了,那样黄瓜容易变苦。

噢,原来是这样呀,今后俺可不化妆了。小媳妇说着,自己也笑了。

旁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样子经常和这个小媳妇开玩笑,接着她的话说:“再叫你臭美,美得连黄瓜都给熏苦了,俺那大哥也不知咋和你过活来?”

“去,去,也不长个眼色。没听见爷爷正在讲学问吗?”小媳妇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哦,怪不得有时候看着挺鲜挺鲜的黄瓜,嚼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苦味儿,原来是化妆品引起来的呀。

借着这个话题,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人们都觉得,何云清这一讲,一下明白了好多事,人们纷纷让他到自家的大棚去看。

整整一个上午,人们脚跟脚地随着何云清钻了七个大棚。看看日头已经晌午偏西,张守路和大伙说,大伯今天够累的了,说啥也不能再看了,我那口子已经把饭准备好了。说着,就拉着何云清的手到他家去吃饭。

人群里一个叫“硬汉”的毛头小伙子,猛地冒出一句:“守路叔,准备的什么好饭菜呀,云清爷爷可是见过大世面、吃过山珍海味的人呀。别拿你那些粗茶淡饭应付自家爷们儿呀。”

守路说,我家的酒不好,把你家藏的茅台拿出来也行呀。

硬汉一看张守路将他的军,就说,茅台我肯定没有,可我有东北出产的“烧刀子”呀,那个酒也能喝一气。你先把菜弄好吧,我后脚就到。

他俩这一斗嘴不要紧,一袋烟工夫,十几个人有的拿了烧鸡,有的提了好酒,不请自到地来到张守路家。

这场酒喝得真好。小青年们像敬奉财神一样给何云清敬酒。

何云清虽然酒量不大,但一看年轻人们像这烧刀子酒一样的侠肝义胆,也跟着捏了几盅。言谈话语间,人们把心里盼的、想着干的,一股脑儿端给了何云清。支部书记张文说,大伙儿说的这些,我平时也想着干,可咱没有那个本事呀。别看咱从小坷垃地里打滚,庄稼地里的事还真说不清楚哩。眼下,农村最需要大叔你这样的人来点拨点拨了。

说到消灭美国白蛾,硬汉说,这个熊虫子真坏,说一声成灾,一两天就把大片大片的杨树咬光叶子,吃完了杨树吃柳树,吃完了树叶吃庄稼,让人防备都来不及。

其实呀,何云清停顿了一下,说:这都是急功近利带来的后果呀。早先咱这一带全是混交林杂交林,一转眼怎么都成了纯一色的速生杨了?这个东西虽然生长快、来钱快,可是也破坏了生态平衡呀。树林子杂交混交就有个好处,让美国白蛾有了天敌。比方说,咱这一带的周氏啮小蜂就是消灭美国白蛾的最好的生物武器呀。每年在第一代白蛾出现之前,用咱们的柞蚕蛹多养一些周氏啮小蜂,美国白蛾就失去了繁殖的条件。如果再加上混交林这个天然屏障,谅它美国白蛾也不会形成多大灾难。

小伙子们听不懂啥叫白蛾周氏啮小蜂,老何就说,周氏啮小蜂是一种寄生蜂,习惯寄生在蚕蛹里,这些蚕蛹用来繁殖小蜂。小蜂看到好吃的蚕蛹,会争先恐后地爬进茧内。周氏啮小蜂体积很小,蜂身只有一毫米长,没有蜂针,不蜇人。每个柞蚕蛹能繁殖五六千头小蜂。

张守路说,蚕蛹还不好弄,我家现在就有蚕蛹哩。

你先给我拿一个来,我给你们一比画,你们就明白了。

何云清用剪刀在做蚕蛹上削出三个切口,让大家看了看,说:只要里面的蛹子还活着,你就把它们均匀地放在木质繁育箱,然后把周氏啮小蜂放进去,用不了几天这些小蜂就把卵产到蚕蛹里,很快又孵化出成虫。这些已经羽化的周氏啮小蜂放飞以后对美国白蛾情有独钟,能把产卵器刺入美国白蛾的蛹内,并在蛹内发育成长,吸尽蛹内的全部营养,使白蛾幼虫不能羽化成蛾。

哦,原来是这么个理儿啊。

当下,人们议定了种植杂交林的事。老何答应要把冬季植树造林活动和消灭美国白蛾捏在一起进行。等天气好一些,先发动大家把那些绑在树上的草把子取下来,集中起来烧掉,化冻前再视土地情况搞一下深耕,把那些入冬前产在地下的美国白蛾蛹子冻死。至于种植杂交林的事嘛,我先与市林科所联系一下,看看他们那里有什么好的树种和苗子。说着,掏出手机,要通了一位刘姓园艺师的电话。对方一听说是冬季植树造林,也像是找到了知音,立即提供了十七八个树种以及每种树苗的规格、价格等。小青年们听着,都觉得是件好事,又都担心种了树以后到底归谁所有。

这个时候,支书张文说话啦:“当然是谁种归谁所有了,镇上还叫咱们搞林权制度改革呢。”

镇上的干部巴不得有个村子带头,桑落屯的要求很快就得到了批复。一场结合植树造林开展的农村林权制度改革,就这样不风不火地在河口平原上展开了。这次植树造林,全村栽下刺槐一百七十七亩,枣粮间作田二百六十四亩,红叶李、大叶女贞、白蜡等优质苗木四千多株。并且结合林权制度改革,给大家发了林权证。这一来老少爷们儿可乐坏了,最高兴的还数常玉叔,逢人就说,一年之计种谷,十年之计种树。我们年轻的时候费了那么大劲,愣是没栽活一棵树。现在想起来,一是那个时候政策不对头,有人种没人管,再就是技术也不行,树苗子也没有这么多呀。

村西头的老月子迎合着他的话说,是哩,早先冬天里种树活下来的不多,眼下一年四季都能种,只要种还准能活,你说怪不怪?

说怪也不怪,我看人家云清看的这个路子对。俗话说,现在人养林,日后林养人。没灾人养树,有灾树养人。前年黄河发大水为了守住大堤,打桩用的那些木料不都是从杨树林子砍下来的吗?要是没有那些木料打桩固坝,咱这一方可就吃大亏了。兰花老人说。

农闲多栽树,等于修水库。趁着这场大雪栽下这么多树,树帽子晃起来,防住风沙,气候也湿润,人也显得精神。老月子又抢了一句。

村上捣鼓林权制度改革的事,一下让许多在外打工的小伙子大姑娘红了眼,不少人不等放年假就提前回村了。他们看准了这是一块肥肉,谁都想分一杯羹。

这个火暴场面,让常玉叔有些激动。他掂量着何云清的一些作为,又想起了当年。要是那个时候也有现在这套技术,栽下的大树早就成材了。自己整饬了那么大工夫,一棵树都没种活。为啥?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呀。当时光想着出人头地,就不懂得按照规律办事。其实,树木和人一样,草木有本性呀,盲目蛮干肯定成不了大气候。他这么想着,就又想到了人的恩怨。人的生命里面少不了遇到各种是是非非,解开了,心地就宽厚了。何云清这个人呀,挺够分量!

看看春节就要到了,何云清的老伴儿放心不下这个倔老头子,于是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往回催人。偏偏赶上这个死老头子上犟,告诉老伴儿说:他不想回城过年了,他要在老家过,并且要求老伴儿把小孙子也带回来,让他“接接地气”。没办法,一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老伴儿,只得让儿女们置办了丰盛的年货,在腊月二十八那天把她和小孙子送到了桑落屯。

何云清照例抱起久别的小孙子亲了一口:“宝贝,这才是你的老家呢!你看,爷爷都叶落归根了呢。”放下孙子,老何又拽着老伴儿的手,往炕上的被子下面伸:“你看,你看,这热炕多么舒坦,能治你那老寒腿哩。”

老伴说:“出去都快五十年了,咋就没把你改造好呢?”

老何说:“这就叫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做了一个鬼脸,告诉老伴儿说:他已经答应兰花姐,晚上带着全家到她家吃饺子。

“你呀,你呀,怎么就割舍不下呢?”

“要是真割舍不下,我就早去了。这不是等你回来嘛。”

从兰花姐家里吃完饭回来的那天夜里,何云清在自家的热炕上睡得很香。天傍明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株老桑树。老桑树的根扎得很深很深,埋在层次分明的黄土层里。硕大无朋的树冠,结满了玛瑙般的桑椹,那些红红绿绿的桑椹果,像是长在一个扛着竹竿表演顶碗杂技的演员的肩头上,而那个演员的脚跟竟然连接在桑椹树根上。那根须执著而又热情地召唤着树帽上的红果,像是在展示一场生命轮回的路演。

一个月后,县委县政府把全县林权制度改革和消灭美国白蛾的现场会搬到了桑落屯。会上,村支部和乡党委政府都做了重点发言。县长书记在讲话中也好好地表扬了他们,并且发给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奖金。没有任何人提到退休干部何云清的名字,领导们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参加现场会的人群里,只有茂杨村的那个支部书记杨二旦问:你们村有一个在市里工作的农业技术员,他可是个好人哪。要是大家都像他那样负责任,好多工作会推进的更顺利。

许多人点头称是。

春天来了,领受了严冬的河口平原,到处都在解密着生命的密码,老树吐绿,麦苗返青,种子发芽,百花流芳。引黄灌区的清流,像一面横亘在平原上的镜子,一任春天的俏姐儿对镜贴花,当窗梳鬓。春风正在抚弄着五线谱般的田垄为生命的轮回弹奏呢!

桑落屯栽下的那些树木,像是高扬着生命旗帜的一支队伍,齐刷刷地举起了蓬勃的生机。历尽沧桑的老桑树们,被春风的梳篦把大而宽厚的树冠打理得凝重而又光鲜,那苍翠欲滴的一树蓬勃,像是从儿童身上看到生命传递价值的老人脸上露出的微笑。

一泓春水从引黄闸下涓涓流出,母乳般地浇灌着那些嫩芽初上树苗。先前的落叶都随着河水冲起的浮屑沉入泥土了。大片大片的林地上空,像是托着徐徐的祥云,点燃着岁月的光芒,笼罩着炊烟袅袅的乡村,让人觉得日子很甜蜜。

人们看到,晨光熹微中,何家老坟上有一个头戴礼拜帽的老人,静静地跪在先人的墓前,虔诚地捧着双手举意。是向天园有知的先人汇报,还是对母亲深深的怀念?抑或是眷恋土地的那份情结让他找到了安放魂灵的殿堂?

起早赶集的乡党们从他身边的小路走过。人们仿佛被一种自知的圣洁感染了,谁都不想打破难得的静谧与空灵。

直到走出去很远,人们才不无感慨地说:何云清啊,真是个好人。

刊于《民族文学》201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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