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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米粮川

河口干粮好,窝头、饼子都没有掺糠兑菜,是纯粮食的,有的还是玉米面和豆面、小米面三合一的。把这干粮带给爹的,是村里一个在河口一带做阿訇的本族大伯,他到来运家时,来运爹正端着一簸箕谷糠准备推磨。大伯说,先别磨那些谷糠了,我给你捎来了河口干粮呢,有三合一的,也有玉米面的,全是净面子干粮,先让孩子们解解馋。

说着,将一个看上去有六七斤重的洋面袋子朝炕上一丢。

来运清楚的记得,那个本村的大伯走后,爹掰了一块金黄金黄的饼子给他,说,你看黄河口的干粮多好,净面子的,快吃吧——那个时候,那个地方的人们都把纯粮食做的窝头、饼子统统叫净面子干粮。

这些干粮当然不能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爹和娘大概一口都没有尝,他们把净面干粮全给来运和他的哥哥转运、妹妹杏花吃了,两个人依旧是推着石磨磨那些谷糠,依旧是吃那些兑了糠菜的窝窝头。穷日子苦是苦了些,可是爹和娘一看到三个孩子,浑身就来劲。

孩子是岁月的根芽,为了孩子,也为了未来,再苦再累也不怕。两口子咬着牙关说,说什么也得让孩子们吃上净面子干粮。老阿訇送来的那袋河口干粮,吊起了爹和娘的胃口,让他们看到了某种希望,经常对孩子们说,长志气,好好干,就不信咱吃不上黄河口那样的净面子干粮。

第二年开春不久,河口平原荒无人烟的大洼里,多了一间地窝子。白花花的碱场地里,晃动着几个黑色的身影。他们像天地之间的精灵,不知深浅地在这里挑战盐碱地,挑战风沙,挑战旱涝不均的天象,也挑战自己的命运。

风,从来都是河口平原的王者。它轻狂无形却让许多事物一边倒,许多事物低头、走失、破碎抑或逃亡。尤其是在万物生长的暮春季节,风的疯狂似乎更是无以复加,它不仅扬起漫天沙尘让天地一片混沌,还能硬硬地把盐碱地的腥咸味道提起来向人间抛洒,甚至连老天也让它欺住了,所以就有了“旱了东风不下雨,涝了东风不晴天”的谚语。

就在一年前,来运爹他们一家来到这里,拣块盐碱轻的地翻了起来,把仅有的十几斤种子全砸进去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持续的大旱让这一带的百姓吃够了苦头。眼看麦子黄稍的季节到了,地里连一点绿色都看不到,小麦压根就没有返青。精心谋划的算盘落空了,来运爹对老婆说,旱情一时半时缓不过劲来,我领着老二先贩卖几趟虾酱吧。

一个整天就知道背着草筐漫坡浪蹿的臭小子,能吃得的了这份苦吗?娘说。

全在摔打,要不人家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爹一锤定音地把来运拴到了贩卖虾酱上。

去东北方向的海铺发货,一路上全是顶风。那裹着重重的盐碱味道的风,不光能穿透人的肌肤,迎面打在脸上的时候,还黏黏糊糊,有一种被腌起来的感觉。来运坐在爹自己用钢管焊接的自行车后架上,把两腿叉开伸进两边的虾酱篓子里,看着爹吃力地蹬着顶风车,心里就有些心疼,便和爹说,这么大个洼,一棵树都没有,要是有个树荫,你也能歇歇脚,凉快凉快呀。

爹说,是啊,要是这洼里能种树,地也就不再碱了,也能长出好庄稼来了。

来运说,爹,骑累了就歇一会儿再走吧。

爹说,傻孩子,背着抱着一样沉。早点赶到地头,装上货,回来的时候就是顺风了呀。做买卖就像你娘做饭,熬黏粥捎带熥干粮,一抱柴火。能一次做的事就不要拉屎尿尿两倒手,分成两次去做。

说着,爹攒了攒劲,就把剩下的二十几里路一下赶下来了。

果然,装上虾酱往回赶的时候,虽说车子加了重载,因有强劲的东北风助力,爹骑得反而不那么吃力了。第二天,爷儿俩就骑车子赶到惠民县地界到处串乡,吆喝着卖那虾酱。虽说不值钱的东西,可是只要篓子里的虾酱少了,就掺兑些咸水,反正这方圆上百里的地界水全是咸的。这么一弄,三天下来,篓子里的虾酱竟还剩下一半。倒是这次串乡,让来运爹悟出一个道理,这河口平原上,地亩倒是宽满,那些没有树的地方甚至连草都不长;惠民县虽说也有些荒碱地,可人家种了不少树啊,凡是有树的地方,风小,水不那么咸,沙尘也少,人也显得精神。看来,要想在河口待下去,就得想办法,旱涝沙碱一块治。那可不是件容易事。话说回来,人来到顿亚上,不就是经受磨难吗?真主赐悯给这样的环境,就是看咱能不能降住它。刚来河口的时候,连水都不能喝,不是也想出办法来了吗?那是初来赶黄河的第一天,全家人股拽着好不容易找到一片水洼,那里生长着一些刚吐穗的水稗子草。娘叫爹停下车来,走到海子边,掬起一捧水朝嘴边一凑,腥咸。两天都没有洗脸了,先洗一把脸再说。孩子们都口渴得厉害,想去掬那水喝,娘说,使不得,你看那里边有虫子在动呢。果然,水里的绿藻间,密密麻麻浮着一层孑孓。孩子们只好作罢。

爹说,在湾边上挖坑吧,挖两锨深就能出水。说罢,从车子上拿下一把铁锨,掘了一个半米深的土井,果然就有水渗出,而且越渗越快,不一会儿就渗了半池。等沙子沉下去,看看清凉些了,爹捧一口尝了尝,齁咸,就说,这水不能喝,太咸了。我记得小时候阿訇讲卧尔兹时曾经说过,红海沿岸严重缺水的地方,阿拉伯人为了喝上淡化了的海水,就用土法在烧水的壶里盛上半壶水,再放一个铁碗漂在那半壶水上,然后盖上壶盖,加火一烧,那落在碗里的水珠就是淡水了。

这办法果然灵验。娘把从坑里舀出来的水如法炮制,虽然半壶水快熬干了,落下的淡水还不到半碗,但一家人轮着润润嗓子还是可以的。如果连续烧,连做饭洗脸的水也是可以满足的。

爹说,今天不走了,先搭个窝棚住下来,看看地土,咂摸咂摸再说。

爹从手推车上卸下一令苇箔,找个平整点的地方铺下,对女儿杏花说,你先坐在上边歇着,看大人们干活儿。看累了你想睡就睡。

杏花就乖乖地坐在苇箔上,像看蹊跷似的望着娘一遍又一遍地从那坑里往水壶里舀水。有水吃了!让一家人定下了在这里扎根的决心。爹找一片平整些的地方,用铁锨挖下半尺深,然后在周围埋上几根预先做好了的弓形竹劈,用苇箔将顶子苫好,用绳子把棚顶摽结实,再找些柴草将迎风的一面挡住,窝棚就算搭好了。

两个半大小子帮着爹忙活,不大一会工夫,窝棚里就铺了厚厚的柴草。爹从手推车上卸下被窝卷儿,两个孩子胡乱地铺了一下,就在窝棚里嬉闹起来。

趁着娘剜野菜的工夫,爹从车上卸下锅碗瓢勺,然后又从一个瓦面罐儿里拿出离家之前用两件破衣服从西院莲二奶奶那里换来的几斤地瓜干,冲着娘喊道:“他娘,土灶我都弄好了,你把菜洗好了快点来生火,煮煮这些地瓜干,快让孩子们开开斋吧。”

爹一边说着,一边用耙子在周围划拉着柴火。大洼里最不缺的就是烧柴。那些干透了的刺蓬棵、野苇子到处都是,不大一会儿就弄了一大抱。

炊烟升起来了。

炉灶里的火很旺。

地老天荒的大洼,突然间有了仙气。爹手里拿着一只贝壳打磨着锨头,若有所思地对娘说:“他娘,我看这块土地成色好着哩,要是能撑下去的话,再不走了。你看,孩子们跟着咱受罪,多不容易呀。”

“看这里的地土,应该说可以。可眼前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怕接济不下来呢。”娘说。

“别怕,有这几斤地瓜干,掺糠兑菜撑他两天。我看满地都是水稗子草和黄须菜,黄须菜都结种子了,晒干了搓出米来照样能度荒。”爹一边说,一边扛着铁锨去周围转悠。

约摸半个时辰,一锅青菜煮好了,菜锅上面蒸笼里的地瓜干也蒸熟了。娘把三个孩子叫起来,在窝棚前围成一个圆圈,等爹把铁锨戳在门口,娘就把每人一碗的野菜盛好了。爹拽一把干草朝腚底下一塞,就地坐下来,说:“咱这是头一回在没有人烟的大洼里吃团圆饭,真指望让你们捧着净面子干粮狠狠地吃上一顿。可眼下咱是出来逃荒的呀,地瓜干也不能让你们吃饱。这么着吧,老大,你和你弟弟每人六片,你妹妹七片,她还小,你们当哥哥,就让着她点吧,不够呢就多喝汤。”老大说:“你和俺娘吃啥呢?你们不吃我也不吃。”娘说:“都吃都吃,咋能一家人推推让让的。”说着,就用筷子把几块又碎又小的地瓜干夹进爹的菜汤碗里。

饭后,疲惫不堪的孩子们都钻进窝棚睡了。爹对娘说,你也去睡,明天的事还多着呢。说完,自己扛一把铁锨又在周围转悠起来。

河口平原的傍晚真好。大概白天飞沙走石的狂暴已经滤清了空气中的杂质,天空显得特别蓝,初夏的夜风吹到脸上,痒痒的,很是舒服。爹扛着铁锨转了一圈,像守护神似的回到窝棚跟前,点上一袋烟,一边抽一边想心事:这平原啊,大是大,真要在这里干下去,你就得和它讲和,想让它风小,多种树呀;想让它多打粮食,就得多上粪把盐碱压住呀……大约一个时辰以后,突然有野兽的叫声传来,分不清究竟是麋鹿、麂子、狐狸或别的什么,声音尖厉而又凄迷,让夜平原的心脏出现阵阵悸动。听到这样的叫声,对于守护在窝棚外面的爹来说,无疑是增加了许多的凝重。在这个野兽发情季节的深夜,会不会有饿极了的动物来伤害他和他的家人……于是,他跷起脚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又扛起那张铁锨围着窝棚转,任凭黑夜蔓延夜风习习,直到妻子睡醒一觉,发现他还没有躺下,才在她的催促下和衣而卧。

第二天,当孩子们醒来的时候,发现爹和娘披着一身曙色,一人一把铁锨,已经翻起了足有一分多土地,土垡的新茬油光光的闪着亮,像是一个待嫁新娘被请来的开脸婆在漂亮的额头上用绞线轻轻地挦了一下,立即显现出了她原本就有的光鲜……

崭新的太阳火辣辣的,从黄河入海的方向慢慢地升起来。不知是河口平原无垠的空旷衬托了天空的硕大,还是太阳的投影放大了没遮没拦的平原,一家人都觉得这里的太阳比老家的大,天比老家的蓝,水比老家的清。娘捋下一棵苣荬菜放在鼻子上闻闻,那味道似乎也比老家的鲜。两个儿子看着爹娘一股很有心劲的样子,也顺手抄起一把铁锨,加入到翻地的行列,转运还投其所好的对爹说:“我看这地处行哩,干一季弄个年吃年花该是能行。”

“那就用劲儿干吧。”爹说,“这么好的地处,只要泼上命地干,还愁没饭吃?明年就能叫你们吃上净面子干粮了。也叫人们看看,你爹说的那个大话可不是吹牛。”

到吃早饭的时候,地翻了足有半亩。爹端着一碗凉开水一边喝一边说:“只要今年开它十亩八亩的荒地,咱就不用吃购粮证那份有数的饭了。”一看爹这么有心劲儿,孩子们都很高兴,铁锨挥舞得越来越快。看看日上三竿,娘怕把孩子们累坏了,催着一家人吃饭。于是,一家人又在窝棚前围坐下来,喝粥时发出的哧溜哧溜的声音,让这片待开垦的处女地,既陌生,又振奋,瞅着那片新翻起来的油光发亮的土地,整个平原都像是被注射了兴奋剂。

娘说:“每次到粮所里打粮食,我就怕看瞎老孙那张脸哩,嘟噜着一脸的凶相,就好像该他几百吊钱。”

“你说到购粮证了,我记得购粮本上还有二十八斤粮食呢。我明天起早回去一趟把它买出来种子就不用愁了。”爹说。

也是天遂人愿,第三天天正午时分,聚合的黑云裹挟着轰鸣的响雷,从海的方向滚滚而来。三个孩子像过大年似的从窝棚里跑出来,蹦跳着,呼叫着,一边高喊着:“下雨了,下雨了!”一边唱着孩子们喜欢的儿歌:“东来的风,西来的风,吹绿了萝卜吹绿了葱,吹得泰山奶奶显灵光,吹得土地爷爷呈能能,吹得你梦里放风筝,吹得俺夹肢窝里生凉风……”雨下大了的时候,孩子们躲进窝棚,坐在干草铺就的地铺上玩“点摸脚”,爹却头戴苇笠,身披蓑衣,肩扛一把铁锨,一任暴雨的洗礼与冲刷,独自在田埂上走动。他把裤腿高高地挽起,细长的腿在荒原上走过,脚上的泥巴让人联想到他是一个刚刚从黄土地里钻出来的泥人。泥人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他庆幸这段时间翻起了近二十亩土地,更庆幸就在此前的一天,他从老家粮所里打出了两个月的统销粮,他甚至感谢粮所里那个只有一只眼的瞎老孙,居然把购粮证上的地瓜干按四比一的比例给换成了黄豆。这样虽然眼下的日子艰难一些,但是可以多种几亩地的豆子呀。或许,他还能养上一群羊,喂上一群鸡,挖出一片鱼塘……像是一个怀揣着飞天梦想的童稚,他把收获的梦想编织得那么灿烂,那么绚丽多彩,那么鼓舞人心!

事实也真如来运爹预料的那样。头一年开的荒地赶上风调雨顺,真的发了大财,二十亩地的黄豆和十亩玉米全都出人意料的丰收。一个金灿灿的秋天,让这个差一点全家人抛尸荒野的人家,转眼间成为那个特殊年代里粮满囤油满缸的特殊家庭。来运爹不无感慨地对老婆说,河口是个好地方,海边是个好地方,只要肯下力气,一年四季吃净面子干粮是不成问题的。我想好了,要是能在这里立个村庄,就叫它米粮川!

多好的名字,那是庄户人家祖祖辈辈盼望的呀!站稳脚跟的来运爹,把这个想法告诉给了老家的乡亲。第二年,赶黄河的人成群结队地朝着这里来了。很快,这个原先曾经是一片荒凉的大洼,就有了一个以黄土泥巴垒起来的房屋为特征的村落——那个听起来充满着诗意且又寄托着庄户人家美好理想的名字——米粮川也就从此诞生了。

哪承想好日子还没来到,就赶上今年这样的春旱,以致于到处贩卖虾酱。来运爹回到米粮川和乡亲说,先想想办法吧,过去这个坎儿就好了。世界上的事情能那么简单么?——刚刚立了村子的米粮川,遇上了连年的水患。上天像是跟这个除了不怕任何困难别的几乎一无所有的群体较劲,一开始就送给他们连续两年的洪涝灾害。好在河口平原土地宽满,即使不像来运他们家那样当年垦荒当年见效,掺糠兑菜弄个肚儿圆还是没问题的。只是连续两年的洪涝灾害,让原本低洼的黄河下梢排洪渠道不畅,造成严重的土地盐碱,许多农作物刚出苗的当口,看着还绿莹莹的挺有长进,等长出实叶,就开始枯黄,存活下来的苗子越来越少,缺苗断垄的田地就像得了斑秃,不少地块真像庄户人家说的那样,种一葫芦收两瓢。斑斑驳驳的盐碱地给人们带来不少麻烦。有的人开始怀疑米粮川这个村名光好听不管用。加上热风里裹挟着的浓浓的海的腥咸,让人有一种钻进太上老君炼丹炉的感觉。

黄河入海口以及和它紧密相连的华北平原土地盐碱化的问题引起了政府的关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四年冬天,从北京来了一伙人,大都穿着皂青或浅灰色中山装。他们有的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有的肩膀上扛着庄户人家叫不上名字来的机器,还有的总是拿着纸笔比比画画地说着什么。这些斯文有加的外地人,乘坐一辆破旧的嘎斯车,从县城的方向来到海口,颠簸在人烟稀少的荒洼里。他们行动很特别,专门拣那些泛着白花花的盐碱地走,不时地用铁锹挖出地下的土来,放在手心揉搓,然后又捧上一些装进塑料袋子;还采集了一些刺蓬菜、三棱草、水稗子草、黄须菜的子粒,说是拿回去研究。一个脸晒得发紫的中年人,从铁锹挖出的水坑里掬了一捧水,送到嘴边用舌头舔了舔,接着吐出来,叫苦不迭地说:“简直就是晒盐的卤水呀,苦涩得很。”

总是喜欢好奇的来运,跟屁虫似的跟在这群人身边,像是看蹊跷,又像是一个小跟班。那些人们说的那些话,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却都慢慢地记住了。什么“水盐运动规律”“盐随水走”“大水压碱”“开沟躲碱”“抬田沉碱”“上粮下鱼”……

回到家里,来运把这些糊里糊涂的话给爹学舌,爹听着听着,像是咂摸出点味道:噢,听这些话里“碱”长“碱”短的,敢情是想把咱这苦海沿边的地土弄得不再泛碱了呀。那倒是个好主意,可是自古以来都没实现过呀,难道这些人比古人还能?——不过话说回来,毛主席领导的这个社会,什么能耐人都有,前两天在地里耩麦子,一伙子人都像是吃了欢喜团子,说是咱们国家在西部沙漠里放了一颗什么“原子弹”。原子弹是什么东西?许多人说原子弹就好比是根打狗的棍子,有了它就不怕恶狗瞎汪汪了。宝地是出了名的废话篓子,他接着人们的话说,我琢磨着,这原子弹就像男人裤裆里那两个蛋子一样,有它,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能硬起来;没有它,就软不拉塌,像个二尾子。说着,还用吕剧腔调唱了一句“中国人民有了弹哪……”逗得大伙一阵大笑。

想到这里,来运爹觉得自己也应当去看看北京来的这些人,要是人家真是为改造咱这入海口的盐碱地而来,咱连个见面生情的问候都没有,不显得咱河口人太不厚道了?于是,便邀上宝盈、满仓几个人,在第二天的傍晚,去了那些北京人居住的帐篷。

明明灭灭的油灯下,两个人正在摊开一本大书查资料,其余的人有的端着饭盒吃饭,有的在帐篷外烧开水。看到有人来,一个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人问:你们找谁?

几个壮汉说明了来意。北京人一听非常高兴,忙不迭地说,我们是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农业科学院的,有土壤所的、地理所的、农机所的、沙漠所的……正是为黄河三角洲的盐碱地改造才来的呢。工农联盟,城乡一家,这项工作还需要你们支持呢。

唉,俺能支持你们啥哩?你们还看不见吗,俺这个地方,除了一个漂亮的村名,剩下的全是盐碱地了。

盐碱地也不是不能改造呀,我们来就是为了改造这里的土壤,早晚有一天,会让米粮川名副其实的。

庄户人家说话直来直去,也不懂得那些新名词,更不知道科学院和农科院还有这所那所,也不知道这些所都是干什么的,就异口同声地说,俺们都是些大老粗,你们的事也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可是俺们有的是力气,有受累的活儿招呼一声就行。

相互之间客套了一番,就算接上头了。

从帐篷里出来,宝盈说,这些人真不容易,抛家舍业来到咱们这个苦海沿边的地方,吃的饭也不好啊。也就是毛主席领导的这个社会吧,早年间谁听说京城里的人上咱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跑啊。

对,能到这样的地方工作,准是经过上级精心挑拣的人物。共产党历来都是选跟老百姓说到一起去的人干大事,这些人看上去文绉绉的,还挺能吃苦呢。他们吃饭也就是庄户饭食呀,我看见那饭盒里就是高粱米呀,啃的还是老腌咸菜,连点油星都没有。满仓接过宝盈的话说。

来运爹看宝盈和满仓都动了恻隐之心,就说,咱们清真教门里从来讲究个帮穷济困,这些人虽然说不上穷困,离乡背井也挺可怜见。我看咱们大事做不了,给人家帮个小忙还是可以的。我家里积蓄粮食比你们多,我想蒸两锅净面子干粮送过来,他们整天这么辛苦,光吃高粱米怎么受得了呀?

行,大哥,你蒸干粮,我每天给他们熬上一锅稀粥。汤汤水水的不容易上火。满仓说。

宝盈接着满仓的话茬说,我家篓子里有虾酱哩,兑活着蒸个菜碗送过来吧。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边走边说,就把事情敲定下来了。

来运爹他们把净面子干粮连同稀粥、咸菜送到帐篷里来的时候,文绉绉的北京人有些激动,他们知道连续两年的涝灾已经让这一带的乡亲们吃够了苦头,多数人家都是半年糠菜半年粮,能专门给他们送这么好的净面子干粮,足见乡亲们已经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人。于是,他们当中那个被人们称为“队长”的老高,从中山装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张五元的钱给他们。来运爹一看就急了:“队长,看不起俺们乡下人咋的?河口人穷归穷,可俺们也是好朋好友、也是要脸面的人呀。你们忙活的是国家大事,从京城来到咱这穷地方,俺是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兄弟哩,你怎么这么见外!”

“不是见外,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毛主席给咱共产党人规定的纪律。更何况眼下全国都在学雷锋呢!”高队长接过来运爹的话说。

“你说这个我知道。一九四一年山东纵队三旅九团就在咱这一带保卫老垦区,我还在赵寄洲团长手下为前线将士送过军粮呢。那个时候咱们的八路军也是这样,来到百姓家里,见面喊大娘,进门挑水桶,就是不吃俺们的不喝俺们的。那是战争年代,现在解放这么多年了,就算是遇上点灾害,总比那个时候强吧?再说,你们干的这个事由也是为了俺们好,俺给同志们送点干粮还不行?”

高队长一看几个朴实憨厚的农民样子有些急,就缓了缓语气:“好,好,那我们收下。可是,咱们把话说在前边,你们日子都不宽裕,给我们送干粮可以,但是要有来有往。我们这些人在北京每人每月粮食定量二十七斤,出来野外作业,每人每月补助八斤全国粮票。吃了你们的,省下我们的,我们就把省下的粮票送给你们吧。”

来运爹脑子活泛,一听说拿粮票换干粮,就给宝盈使了个眼色,说:“那也可以,反正只要让俺们为你们的科考出把力就行。”

双方客套了一番,来运爹他们就起身告辞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来运爹向宝盈和满仓解释说:科考队他们用的是全国粮票。眼下黑市上的粮票贩子很想买到全国的,一斤四毛五,比咱山东省的粮票贵八分钱呢。咱把他们的粮票拿到黑市上去一倒腾,无意中就等于给他们多挣了一些钱,把这些钱给同志们添补到伙食里面,不也等于咱们支持了科考队嘛。

对,对,你脑子就是花花,这么一转换,主意就出来了。满仓说。

来运爹说,其实呀,这些都是八路军的老办法呢。一九四三年春天,日本鬼子发现河口垦区是八路军的大后方,就对咱这一带展开了扫荡,企图把咱们供应八路军粮食的渠道割断。当时咱清河军区的领导可是够聪明的,你不是控制咱们的粮食吗,咱就将计就计,一边坚壁清野,一边发动群众种烟叶,专门卖给那些日本兵和二鬼子,可赚大钱了。就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不光用种烟叶的钱保证了部队的粮食供应,还把兵工厂迁入了垦区杨家村,从最初的只能修理军械,发展到制造子弹、炮弹、步枪、地雷等,并发明了在当时杀伤力较强的枪榴弹。行署医院和军区后方医院分散在小口子、张家圈等六七个村庄内,被服厂、纺织厂、皮革厂、印染厂、卷烟厂、造纸厂以及书店、报社等也都迁至垦区。老百姓都管咱这里叫“小乌克兰”“小莫斯科”!那个时候,五营村清真寺里都藏了八路军的一家报社。现在,咱虽然不是对付敌人,可是为了给科考队增加点收入,用他们的全国粮票换成山东粮票,也是照样买出粮食来嘛。我看这个主意可以,就是让工商局发现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说咱资本主义尾巴。尾巴就尾巴吧,反正咱庄户人家一不图升官,二不图发财。

就这样,米粮川的汉子们隔三差五给科考队送干粮,科考队的人也把这伙侠肝义胆的河口人当成了亲人。他们把三个月的考察的粮票全都分期分批地交给了来运爹。他也的确把粮票卖了高价,把赚的钱全都补贴到伙食上去了。就在大家对这个办法都觉得挺划算的当口,偏偏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麻烦。那天,张庄大集上,来运爹用一根顶端劈开的高粱莛秆夹了几十斤全国粮票做幌子,没想到,就被一个眼尖的工商局人员盯上了。

来运爹和两个粮票贩子正在谈论价钱,忽然,一下上来四五个工商所人员把他们拿了个正着,当时就被带到工商所,并且告诉他,上级领导已经关注了你很长时间,可以毫不含糊地说,你倒卖全国粮票的行为,已经严重地干扰和破坏了国民经济计划,是典型的投机倒把行为。拘留十天以后,来运爹被戴上坏分子帽子,指定他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扫大街。

大街倒好扫,一个刚刚戳立起来的穷村,有什么街道可扫呀。再说,来运爹一辈子老实忠厚,谁不知道,老少爷们儿也不好意思去监督他呀。只是一件,被工商局扣下的一百斤全国粮票成了他的心事。他得还账。不光是出于对那些科考队员的心疼和怜悯,他更怕亏了德性。小时候他到阳信县流坡坞村姥姥家,在清真寺听老阿訇讲教义,那教义是把诚信看得比生命还金贵的呀。如今粮票被没收了,可人家没有没收咱的诚信呀,咱得对起人家科考队,对得起那些抛家舍业的北京人!雷锋就是个很讲信用的人嘛,学雷锋就得像人家那样,说到做到。这么一想,来运爹自己也笑了:戴着坏分子帽子,还想学雷锋哪……回到家里,和老婆商量说,给我戴上坏分子帽子,我也不能上科考队给他们送饭了。可我是不是坏人,你最清楚。咱得守信用。《古兰经》上说,不守信用的人死了也得下火狱。别和村里说了,你回趟娘家,借上一百斤粮食,回来再给那些科考队员贴饼子、蒸干粮,要净面子的。

老婆一听就皱了眉头:眼下日子都这么难,到谁家借呀?

“砸锅卖铁也得弄到,这事儿关系到我到底是不是好人。工商局给我戴上坏分子帽子,我偏要让他们看看,咱在老少爷们儿眼里不光不坏,还是条汉子!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老婆知道自己男人说话的分量,只好应承下来回一趟娘家。不过,她在娘家只借到了三十多斤粮食。缺吃少穿的日子,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呀。

男人说,三十斤也行,先上磨磨了,蒸上两锅净面子干粮让同志们吃着,咱们再想办法。

两天以后,在县城中学读书的大儿子转运辍学了。他爹说,在县城读书嚼过太大,家里粮食不够吃,能省一口是一口吧。

其实,来运爹心里想的这些事,宝盈和满仓他们都知道,村里另一些人家也知道。还在他被拘留的时候,宝盈就借了一些粮食磨成面,一顿不落地给科考队的人送饭。他们还给那个队长说,来运爹这回不赖,卖的这一百斤粮票,赚了八块钱呢——至于他被拘留的事,他们只字未提。一来怕科考队的同志知道为他们去投机倒把显得不好;二来也知道来运爹生性要强、爱面子。因此,来运爹从拘留所回来,他们只是一般性地去家里看了看,安慰了几句。如今,一看他又是让老婆回娘家借粮食,又是让孩子辍学,就都有些着急。看看天色黑下来了,宝盈和满仓一人拿了五块钱,悄悄来到来运爹家,两人把钱往来运爹手里一塞:“大哥,你这是咋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还能连门也不出?又是让老婆去借粮,又是让孩子下学,你爱脸面俺知道,可也不能为这么点事耽误孩子呀。”

“我都成了坏分子了,孩子念书还有什么用?”

“谁拿你当坏分子啦?问问全村老少爷们儿——我看你是没病找病呀。”满仓说。

“可这是政府认定的呀。”说着说着,四十多岁的汉子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来运爹这一哭,弄得人们心里都挺不是滋味。

宝盈说:快别哭了。还是孩子上学的事要紧,咱村里出息个中学生不容易。孩子念到这么个田地了,千万耽误不得。没听老人们说吗,种地不好荒一年,养儿不好误一生。

来运爹停住了哽咽。他心里想到了那个几年以前给他们家送去净面子干粮的老阿訇。那个清真寺离这里不远,当天就能打个来回。米粮川立村的那一年,老阿訇还专门来过一趟,在临时搭起的礼拜殿开了大经。老人家对乡里乡亲两世吉庆的祝福,包含了深深的情意。他至今记得,那位慈祥的阿訇一看就是个心怀真善的老人。如果把自己的遭遇向老人家说一说,或许能给出个办法,让大伙儿跟着沾吉——这么一想,心里一下轻快了许多。

天麻麻亮,来运爹就上路了。

风很硬。脚下蹚起的盐碱粉子,很快把皂青布鞋的前脸子染成白色。他想折一根枯蒿抽打一下,刚走近那丛野蒿子,一只野兔“噌”的蹿了出来,跑了。他像是有些后悔——一个心存真善的人,哪怕无意中惊吓了一只兔子,也会引为自责。他觉得那兔子也是一条性命,在这冰天雪地的季节,躲在草窝里本来就不容易,是不该惊扰它们的。

约莫走了二十里路,他看见正前方有一片杨树林子。虽然是在严冬季节,没有青枝绿叶,可是那杨树林与生俱来的钻天气势,就像肩起了钢枪的士兵队列,齐刷刷举着一排排枪刺,在这一望无边的荒碱洼里,也算得上一种奇观了。

怎么人家的土地能长出这么好的杨树呢?来运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那原来是一个面积有七八亩大小的钓鱼台。台子的周遭全是一两米深的壕沟,台上的杨树林里有没来得及拔掉的棉花柴,还隐隐约约有一座半地上的地窨子和几间草棚。那应当就是钓鱼台主人的家了。

他的这个判断是对的。他走近那个地窨子的时候,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就礼貌地问了一声:“家里有人吗?”

“你是……”地窨子里走出来的一位中年妇女,瞪着疑惑的眼睛问。

“大嫂,我是过路的。看见你这里有这么好的一片树林,想过来看看。真想不到这里居然能长这么好的白杨,还能种棉花。掌柜的不在家吗?”来运爹问。

“在,在哩。在棚子里拾掇羊皮哩。”说着,那女人朝后边的棚子里喊:“哎,有人来哩。”

“是什么贵人,冰天雪地的跑到这苦海沿边的大洼?不会又是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吧?”棚子里走出来的那个男人,一边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搓着手,一边嘟哝着,瞅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来运爹笑着迎上去:“大哥,我是个过路的,家在米粮川。我的小名不好听,叫二蔫蔫。我辈分高,村里人尊重我,都按孩子的名叫我来运他爹。我老远处就瞅见你这片钓鱼台,我还寻思,是不是自己想事想迷糊,看走眼了。到近前一看,才知道是真的。咱这苦海沿边的地方,栽活这么一片林地可真不容易。我纳闷哩——你是咋倒腾的呀?”

“咋倒腾的,让人家逼的呗。我老家是西乡太平庄的,因为平常喜欢做小买卖,日子过得比村里多数人家殷实,扎人眼珠子哩。村干部们都想沾我的便宜,沾不上就折腾你,给我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我一生气,就带着老婆孩子来这里开荒了。一开始也是寸草不生呀,一家四口人苦干苦熬,弄了一年半才把这个钓鱼台挖出来。其实,别看咱这地方盐碱这么重,那都是把土地饿碱了的。把地抬起来,周遭全是排水沟,多施点农家肥,地表上的盐碱都随水走了,哪里还会有盐碱呢!你看,这地不是挺好吗,台子上种树,树下养羊,沟里边养鱼,多好的事呀。就是种庄稼,也是十拿九稳呀。”

“怪不得老人们说,地是黄金板,人勤地不懒。咱这一马平川的地界,原本就应当是米粮川是大粮仓才对呀。这些年光喊口号不下力,驴不走还埋怨纣棍子打腚。”来运爹接着那个汉子的话说。

“是哩。你不要以为这盐碱地天生就不行,它也通人性哩,就看你怎么待承它。比方说这盐碱,你把它抬高了,给盐碱一个出路,它就给你行个方便;这沙地,你撒上把沙打旺种子,它不光能封住沙尘,根上长出的瘤子还能改变土壤呢。至于像我这样能在这里种出这么好的钻天杨,就是靠下力气呀。”

“大哥你说得对,人得善待脚底下的黄土,咱们都是黄土层的子民,善待土地就是善待自己呀。”

那人见来运爹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就来了谈性,索性把他让到地窨子里,让老婆沏了茶,惺惺惜惺惺地拉呱起来。两个人先论了年庚,来运爹还大一岁,就互相以兄弟称了。话匣子一打开,就越说越投机。想不到两个人的遭遇竟然有着非常惊人的相似之处。那汉子告诉他,他叫锁柱,前几年在老家贩卖羊皮,因为挣了点钱,村里有人眼红,公社和大队干部也都想沾点儿光,没有沾上,就开始找毛病,给他戴上一顶投机倒把的帽子,批斗了好几次,从此成了村里的另类。生性要强的他一生气,就挑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领着老婆孩子一头扎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了。喝苦水,吃野菜,住地窨子,凡是人间能吃的苦,全都尝遍了。没承想,老天不负有心人,在这里折腾了几年,居然让他看到了河口平原这片退海地原来是个聚宝盆。别看眼前白花花一片盐碱,只要不惜力气,拼死拼活地干他几年,还真能发财呢!这一马平川的开阔地,简直就是个任人捏拿的面团团,摆弄个啥就是个啥。这不,锁柱告诉来运爹,才几年呀,这个钓鱼台就变成一片小树林。我还养了四十多只羊呢。至于吃食,沟头壕崖种一些就是了。俺一家四口每年光收豆子就二三百斤。再说,贩卖羊皮的买卖我也没丢呀,每年到垦利、利津一带大集上收些皮子,然后卖到公社收购站,也能倒腾它三四百张哩——你可别小看这贩卖羊皮的营生,除了按平方尺划价另外还每张皮子给一斤半粮票呢。不说卖羊皮赚的钱,光粮票这一块儿一年就剩他几百斤,折变着卖了也是笔不小的收入呢。

一说到粮票,来运爹来了气,就把自己如何认识了科考队、如何给他们送饭、如何被戴上坏分子帽子……前前后后讲了一通。

锁柱听完,不由得哈哈大笑,连声说:你呀你呀,好心给人家接羔子,反弄得自己沾了两手血。又生性要强,放不下脸面。让几十斤粮票折腾的掉了魂似的,不就是那么一点事嘛。你这一百斤粮票包在我身上了。不过,咱得把丑话说在前边,任何时候不准说还账的事。你兄弟我吐个唾沫是个钉——我是看你是个正派人,是个能干事的人。咱这河口平原上需要的就是咱们这种把心交给黄土地的人。有了黄土地里当祖宗的心气儿,就不怕盐碱窝子变不成米粮川。

来运爹像是被锁柱的这一番话感动了,心里头那颗埋藏了许久许久的种子突然间破土发芽。他似乎从锁柱身上看到了某种力量,那是从黄土地里硬拱出来的一股子心劲,是能让盐碱滩变成米粮川的无形酵母。记得小时候,爹曾经告诉他:庄稼钱万万年,买卖钱几十年,衙门钱纸糊的船。庄稼地是穷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呀。眼下守着这么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种不出粮食来才亏得慌呢。他走上前,一把攥住锁柱的手说:“兄弟,你敢把这么金贵的粮票借给我这么一个人生面不熟的人,这心气也真叫人服了。别的话我不说了,借谷子还米,我忘不了这个茬。”

“什么还米还面的呀,不是说好了不准提还账的事嘛。等河口平原成了米粮川,说不定我还会去你家住个一年半载呢。”锁柱说。

“一言为定,我是铁了心学你的样子,让这盐碱地长出金黄金黄的麦子、金黄金黄的玉米棒子来!为了这个举意,我会常来和你讨教的。还有,我家住在米粮川村子中间,一说来运他爹就都知道。”

锁柱一边送来运爹,一边指着草棚后面的两畦菠菜:你看,冬天这么冷,这菠菜还是照样长。这东西好啊,耐碱耐寒,一年四季都离不开它。

是啊,这菠菜也和咱们河口人一样,皮实哩。

两个人四只手握了又握,明晃晃的眸子里放射着清纯的光,把彼此的心照得闪闪发亮。

揣着锁柱给的一百斤粮票,来运爹又上路了。他还是要去见那位阿訇,先前他是想到那里举债,结识了锁柱,让他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去那里举意!他要当着老阿訇的面,在礼拜殿把自己决心改造盐碱滩的心迹向真主诉说。

——那该是一个多么神圣的承诺啊。

想到这里,来运爹脚步轻快了许多,他甚至觉得冬天的风都有点暖融融的,眼前的盐碱地也像是一下变绿了。他不由自主地对自己说:二蔫蔫啊二蔫蔫,怎么能说你是个坏人呢?你这个人一不蔫二不坏,还净想着歪歪树上摸枣吃呢。偌大盐碱滩要是改造好了,那可是个大馍馍,它不是一家一户的利益呀,那是所有靠黄河吃饭的人的福分!国家已经派来了科考队,还有锁柱这样干出些成色来的人做样子,又有老少爷们儿急切的盼望,盐碱地变成米粮仓的事肯定是能实现的。米粮川啊米粮川,你生在黄河的怀抱里,母亲不会光给你起个好名字,一定会让你名副其实!

老阿訇对远道而来的乡亲给予了极其仁慈的接待。他让来运爹睡在自己的房间,晚上做完昏礼,两人聊到宵礼上殿,做完宵礼又聊到拂晓,谈了整整一个通宵。那天晚上,老阿訇听了他的举意,一遍又一遍地念诵清真言和作证词,求大能的真主对他们的举意给予无所不在的襄助。昏暗的煤油灯下,老人打开一本珍藏得发黄的线装典籍,一字一句地给来运爹讲解:粮食者,乃粒也。上古神农氏若存若亡,然味其徽号两言至今存矣。生人不能久生而五谷生之,五谷不能自生而生人生之,土脉历时代而异,种性随水土而分。不然,神农去陶唐,粒食已千年矣。耒耜之利,以教天下,岂有隐焉。而纷纷嘉种,必待后稷详明,其何故也?以赭衣视笠蓑,经生之家,以农夫为诟詈。晨炊晚馕,知其味儿忘其源者众矣!

来运爹听不懂这些之乎者也,但他知道老人和米粮川的乡亲们是恋己的。酱再咸也咸不过盐,灰再热也热不过火。老人家是把兴建米粮川的举义看得极其神圣的。在他那个胸腔子里,人跟土地,就像鸟跟树林、水跟鱼一样,是个垒窝搭巢、喘气进食的必需。把土地整治好了,就是给子孙后代留下福分呀。一个人一辈子干这么一件大事,是值得的。

拜访老阿訇回到米粮川,来运爹没有回家。他有比回家更重要的事,他径直去了东大洼农业科考队的那顶帐篷。

自从被拘留,他一直没有再到这里来,他觉得那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自己的身份不配到这里来。今天,心气儿变了,他觉得心盛,觉得自己像换了另外一个人。他一进帐篷就喊着高队长,说自己在河口盐窝大洼里看到改碱的样板了:“那才叫个神哩。那么重的盐碱地,居然能长那么好的钻天杨,那么好的棉花。”

“什么什么?”一帐篷科考队员,像听到喜讯一样,让来运爹从头到尾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末了,高队长说,这个情况很重要,和咱们目前正在研究的水盐运动规律一脉相承,这说明群众中早就有这方面的成功实践。咱们应当马上赶过去,如果情况属实,既可作为我们科研报告的实证,也可以在认真总结经验的基础上,建议地方政府在这一带开展试点。或许能弄出点名堂来呢。

当下,科考队排出日程,用三天的时间对米粮川考察的阶段性成果进行小结,然后到锁柱的钓鱼台做实地考察。

来运爹回到家,宝盈、满仓和几位邻居赶了过来,问询老阿訇的情况。来运爹像吃了欢喜团子,少不得又把在盐窝碰见锁柱的事添油加醋一番。接着,又跟老少爷们说了在清真寺拜见老阿訇的经过。他说,那天,老阿訇一听说他举意要让米粮川长出金黄的麦子、金黄的棒子、雪白的棉花、茂密的树林,老阿訇激动得反复地感赞真主,说这是正事,是一件大干办,还让他给村里老少爷们儿捎口信儿,趁着中央派来科考队在村里,事不宜迟,说干就干才行。

一村子人立即被这个消息给振奋了。宝盈对来运爹说,你那年初来赶黄河,也是挺好的嘛。这盐碱地也是遭了连续大水才加重了的。人家锁柱能挖个钓鱼台让盐碱走开,咱们肯定也能办得到。

能是能,可是咱们就是不知道就里的小九九,弄不清醋是怎么酸盐是怎么咸的。

人家北京来的这些人,就是专门帮着咱们弄这个事的。满仓接着宝盈的话说。

“既然北京来的人都想到锁柱那里去看,咱们也能去跟人家学习呀。”来运的哥哥转运说。

“去,去,小孩子家的,知道个啥。你爹心气儿也好了,家中的事儿也了了,还不快回县城念书?有能耐自己考到北京上大学,毕了业把咱家乡建设成真正的米粮川。”

当下,来运爹接着大伙的话儿,让儿子马上回县城上学。

过了一集,没等米粮川的人去找,科考队的高队长主动到村上来了。一见宝盈他们几个,就开门见山地说:“你们米粮川的人呀,该上人家锁柱那里去学习学习去了。”原来,科考队听说了锁柱的事以后,第三天就派人去进行了考察。他们通过与锁柱座谈和实地察看,并对改造前后的土壤进行了化验对比,得出的结论是:锁柱的改碱实践,是河口地区盐碱地土壤改良一个非常成功的范例,他所取得的成功既是艰苦奋斗精神的民间体现,也是人们在改造自然、创造新生活的过程中,尊重自然、尊重环境,按规律办事的必然结果,更是盐碱地能够改造好的最有力的证据。但是,由于其身单势孤,且又缺乏必要的资金投入和相应的配套措施,只能停留在小打小闹的水平上。要大面积铺开,必须在政府的统一组织下,发挥集体经济的优越性。科考队的意见是,鉴于目前国家还比较困难,群众又急切盼望变化,可以先在河口地区部分农村分别对碱、涝、沙、荒进行治理,取得经验后,再在面上推开。河口地区干部群众恋土爱地,种地像绣花一样仔细,又能吃苦耐劳,实在听话,把他们发动起来,很快就会吹糠见米似的显出些光景来。

米粮川理所当然地被列入了改碱实验试点。

不过,试点方案完全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那是一个在当地政府和中国科学院、农科院考察组联合助推下,吸收当地群众实践经验,措施成龙配套的“大活儿”,光技术方面的内容就包括了盐碱地治理综合配套技术、低湿涝洼地治理配套技术、沙荒地治理配套技术、低产田开发配套技术……这些技术,要在米粮川方圆一万多亩地上逐步展开。

种地就是种地嘛,怎么这么啰唆?科考队的人们把治理方案一公布,所有米粮川的人像听天书一样,全都着了迷。自古稼穑之道,无非浇水施肥除草选种,哪承想还要闹这么大动静!七十多岁的张山老人话刚出口,上初中的孙女春英马上截住爷爷的话:你那老一套,用在一家一户种地上,还能哄弄一气,现在是干大事,是改造咱整个河口平原呀,没有先进的配套技术怎么能行!

科考队长老高说,集中力量办大事,这就是社会主义的好处啊。你们还没听说吧,山西昔阳县有个叫大寨的村子,硬是把一座七沟八梁一面坡的虎头山改造成高产稳产的好地,咱这一马平川的地方再难也比那样的条件强吧。

是啊,也该干点大活儿了,咱们这地方祖祖辈辈都是小打小闹走过来的,守着一马平川的黄土地,却祖祖辈辈为填不饱肚子发愁,端着金饭碗讨饭吃。驴不走还怨纣棍子打腚。米粮川的人们对高队长说:老高,你说咋干俺就咋干,赶快行动吧。

老高说,咱们这回要干的大活儿,简单地说,就是旱涝风沙碱一起治理。治理以后的米粮川,田成方,树成网,沟渠两旁是鱼塘。村里是青砖房,白杨树,家家都有小仓库。到那时,咱米粮川就名副其实了。话说回来,这个活儿我说咋干不行,你们都是赶黄河来到这里的,你们最有发言权。光靠你们也不行,村子里的组织还没有呢,这事得让公社派个当家主事的人来,没有集体的力量办不了这样的大事。

果然,三天以后,一个不脱离农村、不脱离农业生产、不脱离群众的“三不脱离”干部常连被派到米粮川来干支部书记了。青年人新官上任,心盛气足,开罢第一个村民大会,就组织社员去锁柱的试验田参观。

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常连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从米粮川走出来的汉子们,紧跟在他的身后。那是一支看上去很像是正在逃难的队伍,所有的人几乎全是补丁摞补丁的皂青棉裤棉袄,有的头上戴一顶破毡帽,有的缠一块白羊肚子手巾,还有几个人棉袄或者棉裤上,绽露着铜钱大的破洞,旧棉絮随着脚步的迈动从那洞里钻出来,一撅一撅的,像是一只只探头探脑的老鼠。他们大多数人腰间都扎一条灰不溜秋的扎布,扎布以上棉袄靠身的地方,每个人都揣了一块破毛巾包着的饼子和一块酱腌咸菜。这就是他们中午的饭食。三秃揣的是窝头,棉衣就凸出一个女人乳房似的尖尖,就有人拿他开涮,贵说:“看你男不男女不女的,还让别人以为俺们这伙人拐骗了傻娘们儿呢。”丑接过他的话说:“猛一搭眼看上去挺像女人那个玩意儿,一摸可就不行了,人家那个又软又暄腾,你这是个啥东西呀,冰凉梆硬不说,还黑不溜秋。就算你真是个女人,凭这个东西也没人捣鼓你呀。”

三秃被人们闹得有点急,就说:“那就捣鼓你嫂子去呀。”

“哈哈,你们这伙子不想捣鼓三秃,还叫人家倒过来把你们的嫂子弄了。”宝盈一边替几个开玩笑的人解嘲,一边把脸转向常连,问:“常书记,你说咱这盐碱地要是都改造得能长庄稼,那该多好呀。”

常连说:“是啊,我小的时候听一个说大鼓书的在鼓词中说,‘乃粒乃粒民之命,草死苗活地发暄’。当时也不知道这话是啥意思,回到家里问俺爷爷,才知道‘乃粒’就是粮食粒子,这‘草死苗活地发暄’,可就有些讲究了,它说的是一种理想中的条件呀。把庄稼种下去,苗子都旺盛地活,草都死掉,土壤还都肥沃得发暄,软腾腾的,想叫庄稼怎么长就怎么长。世界上哪里有这种事啊。我看,咱这地方,只要能把盐碱治住,地里能逮住苗子,广种薄收也得过好日子呀。要是像鼓词里说的那样,咱们可都成神仙了。”

真要成神仙可不是件容易事。看了锁柱那个钓鱼台,米粮川的汉子们心里有底了:改造盐碱地肯定能成功,那可是不受磨炼不成佛的一件事呀。锁柱那小子受的那分磨难,恐怕只有庄户人家才能解得开。两个肩膀头子不一样高,左边的高出足有二指,肉都硬成砖头块了。两只手握上去找不到一点柔软的感觉,倒像是被两个单面锉夹在中间。两条腿上的那些蚯蚓似的青筋,把脉管炎的症状毫无遮掩地端给人们,让人一看就知道长年累月和穷日子打交道,不是入冬前刚结冰或立了春刚化冻的季节经常在扎人冷水里长期浸泡,也不会留下如此严重的脉管炎。庄户人家是知道挖沟挖壕是个什么滋味的。狗日的文人们喜欢编笆凿卯瞎忽悠,说入海口如何如何的漂亮,用了那么多老百姓听不懂的言辞,可就是不知道河口平原上的粮食是老百姓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拿命换来的。要是按锁柱这个弄法儿,一家一户不行,联合起来抱着膀子干才能成事。比方说咱米粮川吧,这一万多亩地要改造成好地,就得搞台田,做豆腐一样把地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条田,该挖的挖下去,该抬的抬起来,沟成网,田成方,才值得干,才能干一片治一片。要是一家一户捣鼓,像锁柱这样在没有人烟的大荒洼里弄出个十亩八亩钓鱼台式的岛子来,还马马虎虎的可以,要是一个村庄这样就不行了。张家裤裆长李家帽檐短,你抬高了我不干,你想放水我偏要堵渠。看来,非得有干大事的人挑头才行啊。

汉子们议论着,感叹着,看看日影西斜,走到一处避风的壕沟,蹲下来把身子一圪蹴,便各自吃那在怀里揣了多半天的干粮。三秃子怕别人再拿他取笑,从怀里掏出那个窝窝头,狠狠地一大口先把那窝头的尖儿咬去了。没尖的窝头透了气,倒像个单筒望远镜。秃子来了劲儿,也不顾别人正在吃饭,闭起一只眼来把那窝头放在另一只眼上,在那壕沟的断面壁上逡巡起来。看着看着,还真的看出了名堂。原来,那断壁是分了极明显层次的:顶上边的二尺来厚全是黄沙层,再往下是黄土层,黄土层的下面是暗红色块状的观音土,观音土下面又是一层尺八厚的黄沙,黄沙下面又是一层暗红色的观音土……这就是黄河冲积平原形成的印记啊。原来,这入海口的土地也像一棵大树的年轮一样,经历一次冲刷,留下一道印记,层层叠叠,不断地往上摞,等到摞成退海地,赶黄河的人们就像海里的鱼群一样跟过来了。经过几代人的苦干,退海地改造好了,人们就再往前赶……老猫尿房檐,辈辈往下传。人啊,就这天性!

三秃子瞅着瞅着那壕沟的断面,从那暗红色的观音土上抠下一块,吃花生豆一样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自言自语:“这东西还挺有嚼头呢,香。”离他不远的来运爹一听,像是触到了心病,一边朝着三秃子摆手说“千万别吃”,一边眼里浸了泪水。原来他想起了领着全家出来逃荒的时候,仅有的几个窝头全让给孩子们吃了。晚上,趁孩子们睡下,他和老婆就一起吃了观音土,结果,连续两天叫他们两口子腹胀便秘,要不是第二天晚上等孩子们睡下,两个人用一根橡皮管子互相灌了肠子,说不定会憋死呢。于是他坚决没让三秃子再吃下去。

这样的自然景观,科考队的人们早就注意到了。来运爹向他们述说那壕沟断面年轮状土层结构时,科考队的人们告诉他,这样的土层结构,是黄河冲积平原的一大特点。黄河历史上有过二十六次大的改道,每次改道除了给这片土地增添一些纵横交错的沟壑河汊之外,就是在原有的未经固结并有50%以上为0.005~0.05毫米的粉土颗粒组成的泥沙土层上,盖一层被子。这些土层比较松散,不仅富含易溶盐和钙质结核,而且还含有大量的碎屑矿物,当然其中有些土层如胶状红土等,是极好的防渗层。如果把握和运用好这些特点,按照水盐运动规律搞好统一治理,改造盐碱层,用好有机物质和防渗层,不仅可以杜绝和防止盐碱、次生盐碱灾害的发生,还能改造小气候,涵养水源,植树造林,防止水土流失和渗漏等,维持一系列生态平衡的效果。到那时,不光米粮川名副其实,整个河口平原也将是一座人间天堂!被如此美妙的蓝图吸引着,米粮川的老老少少天天都在盼着这里早一天成为整个河口地区的改建试验区。

伴随着一场飘飘扬扬大雪,一盆炙热的炉火把寒冷的日子烤暖了。那一天,村支部书记常连和北京来的科考队长老高等人把村民集合在场院屋子里,宣读了一份经过河口地委行署认真研究后下发的文件。那文件开门见山地把米粮川列为全地区改碱实验区的领头羊。说是要用两到三年的时间,不光把米粮川一万多亩耕地变成旱涝保收的稳产高产田,还要通过实验探索出盐碱地综合治理的技术、低湿涝洼地配套整治技术、中低产田开发提升技术。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让自然面貌发生根本变化,粮棉油一起增产,老百姓科学文化素质有明显提高。神话般的描述,让米粮川一下火暴起来了。起初,是米粮川村里的老老少少倾巢出动,集合了足有二百来人,一个星期以后,从垦利、利津抽调的民工也陆陆续续赶过来了。米粮川周围的大洼里,到处都是民工们的窝棚,到处都是迎风招展的红旗。

进了腊月的门,地上锁,河生盖。从海上飘来的潮气棉花套子似的翻滚着,抓一把都让人手心里发黏。这些肉肉头头的雾们,慢抻筋似的晃动着,肥硕得晃不动了,就变成重重的霜落下来,让原本就十分苍凉的河口平原增添了更多的肃杀。不过,这丝毫没有动摇“先治坡,后治窝”的男男女女们的革命豪情。在“干活干到二十九,吃了饺子再动手”的口号声中,预先规划好的干沟、支沟、斗沟、农沟、毛沟,将大片大片的土地切割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沟渠纵横编织出的台田,像五十年以后人们随意敲击的键盘,横平竖直地棋布在平原上。据说,这些工程搬动的土石方相当于修筑二十多公里的黄河大坝。与这进度遥相呼应的,是各种各样的感人事迹和传说。那些上了报纸上了广播或戴了大红花的,多年后许多人都想不起来了,秀莲的事却让几辈子人津津乐道。秀莲是三秃子的老婆,娶过来七年了,就是不开怀。眼看着和她差不多时间娶进来的媳妇们像兔子下崽般的当上了妈妈,公公皱眉,婆婆撅嘴,丈夫吵架。八个多月前,秀莲本来应当来“好事”,却突然停了经。紧接着,呕吐,嗜酸,小腹隆起,双乳鼓胀,怀孕的征兆全都出现了。全家人那个高兴劲儿,真是“马尾拴豆腐——提不得了”。尤其是那个盼孙子盼得神经错乱的婆婆,逢人就说:“行了,行了!”谁知,在改建试验区开工的那天,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那一天,男人们出工走了以后,秀莲觉得肚子疼得厉害,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往下滚。婆婆一看是要临盆了,跟紧把老娘婆董妈叫来,烧了一大盆热水,端到炕沿下。董妈一面用毛巾在秀莲的肚子上做热敷,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娃,娃,快出来,跑得快,好买卖……”正念道着,只见秀莲翻了个身,响屁一个接一个地放起来。随着那响亮臭屁的排出,眼见得秀莲的肚腹慢慢地塌了下去,婆婆和董妈登时全都傻了眼。两个人轮替着将耳朵贴在秀莲的肚子上,根本没有心音呀!主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婆婆跪在炕沿下,脸黄得像是涂了蜡;老娘婆也慌作一团:一辈子接生了那么多娃娃,从没有碰上这样的蹊跷啊。怎么女人坐月子也有开谎花的呢?

这事让三秃子一家折尽了脸面,更让秀莲无地自容。尽管从公社卫生院请来的妇科医生宋大夫告诉她,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叫做“假孕”,是女人在盼望怀孕的心理极度紧张情况下造成体内分泌失调后形成的一种生理现象,经过治疗和心理调整是可以治好的,但是村里有些人对此并不认可。虽然他们怕在别人家发生不幸时乱传闲话有看别人笑话的嫌疑,但对于这件事仍旧在背后说这说那。有的说秀莲天生就是逮不住苗子的“二碱场”,有的说肯定是老辈子没有积下德性,更有人说一定是分娩的时候让老龙王在半空里把孩子接走了。

这玩笑开得似乎太大,让这个本来就危机四伏的家庭一下子坠入了半疯半傻的渊薮。

丢了魂似的秀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到了三十里地以外的娘家。

腊月二十三这天是汉族人的小年。伴随着许多人家的辞灶鞭炮,三秃子萌生了接媳妇回家过年的念头。媳妇一见丈夫,说什么也不跟他回去。三秃子软磨硬蹭,最后才和媳妇达成协议:回去可以,但坚决不进村,哪怕是在野地里给民工看守工地也不能让村里的老老少少看见。

真主真的眷顾了这个不幸的家庭。就在他们朝着米粮川走来的时候,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就抹平了原野的色彩差别,继而又填满了所有沟沟坎坎。米粮川改碱实验区工地上的那些帐篷里的民工,全都在小年这一天放假回家了,看守工地的任务就真的落在了三秃子两口子的身上。天地一笼统的原野白得让人心里发毛。这对患难夫妻难道是被上界遗弃了吗?他们没有任何的过错,即使眼下还没有生育,也不应当是他们的过错。就像眼下的这片退海地,虽然盐碱依旧,不等于就这样下去呀。三秃子两口子在茫无涯际的原野上谈论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就真的找到了某种自我化解的答案。望那唯余莽莽的雪野,洁白的冬雪从高天上落下来的时候,肯定是甘甜而且纯净的,可是一旦融化开去,就会变得和地下水一样苦咸。如果趁此机会帮助各个施工队多存些雪水,也算是对改碱实验的支持呢。一对落难夫妻,在别人辞旧迎新的日子里,用自己守真向善的虔诚,把所有窝棚里能盛水的家什全都存满了积雪。然后,又在刚刚挖好的台田沟边上,栽下了一排排枣树。秀莲说,就在他们俩栽下枣树的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和播种在地下的豆子在一起,那些经过土壤孕育的胚芽铆着浑身的劲儿,把压在头上的土层拱起来了。那是一种非常美妙的境界,就连周围的空气都是甜蜜的。新芽拱土的喜悦,唯心自知的善举,让两个饱尝世俗眼光的心儿重新找到了情感的归路。那些寒冷的冬夜,两个相依为命的人,盖着蓝天铺着地,在冰天雪地的窝棚里解读了爱情的真谛,找到了心碰心的相互照应,冰清玉洁的相亲相爱终于结出了爱情的种子。就在那一年秋收到来,经过综合改碱实验的米粮川第一次获得名副其实的大丰收的日子里,秀莲在县医院的产科病房里,产下了一对分别起名为雪天、雪地的龙凤胎。据说,那天晚上,三秃子一个人跑到老坟上,对着银钩似的新月,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米粮川那些上了岁数的婆婆妈妈们像看蹊跷一样,隔三差五到三秃子家欣赏这两个来之不易的宝宝。老人们一边逗孩子,一边逗大人,她们说:世道变了,碱场地不碱了,长出的庄稼比好地里的还壮。人也心盛了,你看秀莲,不生便罢,一生就是俩,谁还敢说人家是二碱场?

米粮川改碱实验区取得的巨大成绩,引起了官面上的注意,先后有几个重量级的大人物都作了重要批示。记者们更是趋之若鹜。在“黄河三角洲农业开发的成功之路”的通栏大标题之下,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并且在其后的十几年里,被树成全省农业学大寨的一面红旗,不断进行集中报道,前前后后忽悠了不短的时间。又过了几年,据说那些被记者们说得天花乱坠的经验,是包含了不少添油加醋成分的。但从总体上说,米粮川改碱实验的经验是站得住脚的,人们也是服气的。真正了解米粮川历史的来运爹、宝盈、满仓和三秃子他们觉得米粮川就像一棵树,根子是扎下去了,树帽子也晃起来了,只要精心管护,发展的潜力还很大。一九八一年,米粮川实行了农业生产责任制,把改建试验区那些农田水利工程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那一年,米粮川走出去的年轻后生转运,从中国北方农业大学毕业后回到了故乡。作为河口地区果树研究所的专业人员,他最早将省果科所研发的冬枣引到了米粮川。这时,引黄灌区已经和家乡的农田水利工程联网。大片大片的枣园在和煦的春风里举起甜蜜的花蕊,引得蜜蜂们嗡嗡嘤嘤唱个不停。转运站在当年和爹娘逃荒时吃过观音土的那个沟壑断面下观察了好几回,让他萌生了在米粮川兴建一座巧妙利用防渗层垂直铺塑的平原水库的想法。经过向上级反映,这个设想得到了省委省政府的批准。经过两年多的努力,这个黄河三角洲地区的第一座引黄水库终于开闸蓄水了。蓄水的那一天,三秃子掬一捧清澈的甜水,一边咂摸,一边自言自语:主啊,这是真的吗?

似梦非梦的状态还没解除,雪天、雪地姐弟俩领着一群青年人举着“告别千年苦水,迎来万代甘甜”的横幅过来了。他们是一个刚刚组建的米粮川农田排管公司的股东。雪天不无自信地告诉乡亲们,今后农田排灌全由他们承包了,愿意的可以随时和他们签订合同。今后,庄稼地里的活计也不再那么累人了,庄户人家也可以朝着城里人的生活目标奔了。

米粮川真的名副其实了。当初为了能吃上净面子干粮而拖家带口赶黄河的来运爹娘,大米白面鸡鸭鱼肉顿顿换着样地吃,一端起饭碗,老两口就不停地感叹:主啊,真是想也不敢想的日子啊。

不管是麦收还是秋收,总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站在村口望着金黄的河口平原,情不自禁地念道:好啊,好啊,好日子来得真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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