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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铁匠女人

终于有人来给黑妮提媒了。

男方是桑落镇大纸坊村的蔡不疑。

铁匠屯多数人家打铁。打铁是男人的活计,女人也得帮着打下手。铁匠屯的女人多数都不裹脚,裹了脚的女人在铁匠屯是没有地位的。不裹脚,干的活儿又脏又累,人也显得粗一些,但这样的女人与铁匠屯的男人成正比,他们喜欢她们。当然,周围村庄的女人与铁匠屯的女人不一样。她们对铁匠屯的女人们比对别的地方的女人多一些褒贬,外村的男人们来这里提媒的也少,都知道打铁的女人脸色黑、冷、硬。不提就不提,铁匠屯的人祖上行的就是这么个规矩,女人都裹了脚,谁还帮着爷们儿打铁?都不打铁了,铁匠屯还能叫铁匠屯吗?庄户人家还怎么混营生?于是,铁匠屯的男男女女就自我调节,多数本村做亲。

即使是这样,像黑妮这样的女子,在本村也很少有人问津:五大三粗的腰身,一顿四碗小米干饭的饭量,栗子色的皮肉,走起路来一步三晃,威风凛凛;打起铁来,一口气可以抡六十多下儿大锤。有一年秋八月,黄河在白茅坟决堤,筑坝打桩时,许多男人胳膊都给累肿了,只有十七岁的黑妮却抡着铁锤,前后打了二十二根桩子,硬是没事,把县令都给看傻了,说:怪不得说“打铁的,铁打的”,这样的女人好啊,这样的女人也只能出在铁匠屯。那次决堤被堵住之后,为这事儿,县衙在表彰的时候,还给黑妮送了一块“巾帼武松”的牌匾。

蔡不疑也是个另类。明明一介书生,半个秀才,偏偏做起事来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前年冬天,已经读完蒙馆的他,本应继续深造,续读经馆,好歹造就个先生,也不枉顶了一个孔氏弟子的空名。偏巧朝廷下了兴学诏,鼓励搞什么“癸卯学制”。本来就对儒学不感兴趣的蔡不疑,一听说要兴新学,且天津卫又来了洋人,一股子不服天朝管的执拗劲儿上来了。从爹的存钱罐子里偷了些银两,到天津卫去了一趟,原本是想到劝业场看看风头,领略一番新潮流的风采,回来之后干一番事业,没承想偏巧碰见骑着高头大马的洋人在劝业场一带巡游。那些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的洋人所到之处,中国人几乎只能躲躲闪闪,唯唯诺诺之状令人颜面丢尽。回来的时候,走到庆云县地界,正碰上邻村铁匠屯的一伙乡亲在此地一个叫灶户刘的村子支摊子,就和他们套起了近乎。闲啦中,他隐隐约约听出,这伙子铁匠,别看大字不识,还时不时地冒出一些新党的言论,又好像是与人们传说中的义和团有某些瓜葛。也就是那一次,他认识了跟着爹外出串乡打铁的黑妮,这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不光身大力不亏,走南闯北见识的也多,闯实。不像许多只知道针线女红、锅台灶火的女子。就凭她的那双大而天然的脚,不知道硌破多少世俗的眼球,也让蔡不疑这个读了一些诗书的人生出了许多只有自己才能参透的想入非非。

从那,他定下了娶黑妮做老婆的主意。

在此之前,家里为蔡不疑的婚姻大事可没少操心,张家大小姐,李家五妹子,前前后后提了足够一打,都是个顶个的美人儿,任你磨破嘴皮说上一千遍一万遍,这个犟驴儿偏偏一个也看不上。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男人不同样也怕娶错了妻吗?一个七尺男儿非要找一个铁匠做老婆,这是入错行、娶错妻的双重错误选择。爹娘肺都气炸了也无奈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不肖儿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他眼里全成了儿戏,撒出风来,不让他娶黑妮,他就去跳黄河。人们说,就凭这么辱没斯文,也难成大器。

蔡不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他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他爱打铁这一行。

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喜欢打铁?天大的笑话。

话说回来,以世界之大,班班号号,无奇不有,缺了哪一班也不成世界。我蔡不疑就不能喜欢打铁吗——且不说江山社稷庙堂君王离不开铁匠,就是寻常百姓家离开打铁的也是寸步难行呀。谁敢说他家过日子能离开铁?——切菜的刀、炒菜的勺、戗锅的铲子、犁地的镬子、砍草的镰刀、纳鞋底的钢针、盖房搭屋的抹板、门鼻子、箱钌铞、牛鼻圈、秤砣秤钩子……哪一件不是来自铁匠们的辛勤锻造。人家铁匠屯的人祖祖辈辈干这一行是人家有德行,有担当,有情义,是人家懂手艺。在劝业场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的那些洋人,之所以拿中国人不当人看,就是因为你穷,你在人家眼里是个推推就倒下的的病秧子。铁匠虽说不上大智大勇,可至少手里还有一把铁锤,至少不能算是手无寸铁。就凭这,我也要找一个铁匠屯的老婆。至于说黑妮长得丑陋——越丑越上讲究:谁不知道庄户人家三件宝,丑妻薄地破棉袄?饭量大,能吃能干。脚大,站得稳走得快,打铁人的正当来派。腚大,腚大才能生好孩子。没听见人家说吗,好葱长出好白子,好娘养活好孩子。除了黑妮这样的我还谁也不娶呢。

家里人一看蔡不疑如此不可救药,也只好依了他吧。果然,提亲的人一上门,黑妮家那头儿满口应承,亲事一拍即合。男方很快依照程序,下柬,送聘礼;接着又双方换帖、看生辰八字——自然是一切相合,女的是旺夫命,男的是把家虎,日后肯定是夫唱妇随,人丁繁茂,家和事兴。

于是,双方择定吉期,准备迎娶新娘过门。没想到,女方的爹娘和闺女一说,黑妮高兴得一跳老高,说:出嫁可以,家里得陪送我一盘烘炉、一副钢砧和两把十八磅铁锤,还有配套的小锤、风箱等。要不然女儿到了人家无法过日子。

——天底下哪有用这东西陪送姑娘的呀?老两口相视一笑,却又无奈——行,爹娘一口答应了女儿的央求,并且在接受了男方提出过门的良缘吉日之后,提前一天把这份特殊陪嫁送到亲家门上,亲家也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

听说到铁匠村去迎娶新娘黑妮,几个接新媳妇的轿夫先自皱了眉头。蔡家人只得给轿夫们比别人家多出两倍的喜钱儿,他们才壮着胆子跟着吹吹打打的响器班子来到门前。新娘上了轿,几个轿夫好不容易直起腰身——那分量,就像肩膀上突然压上一袋粮食,比当年在阳谷县城抬着打虎英雄武松游彩的那几个猎户不在以下。不管多么沉重,因为是喜庆事儿,几个轿夫铆足了劲,齐心协力,乐乐呵呵把新娘接到家了。全村看热闹的人那个多呀,就像来了多大稀罕。半大小子们炸锅似的大呼小叫,一时间各种荤素不堪的闹话儿如同沸腾了的饺子锅,咕嘟咕嘟,摁不住地往上冒。第三天一对新人到丈人家回门,在大街上一走,简直就是一棵高粱和一株谷子并列在一起,俨然是一对身量极不对称的夫妻。铁匠屯的男男女女也是像看蹊跷一样,比比画画地说着各自的点评,孩子们更是借着向新郎官讨要喜糖,说些酸不溜丢的闹话儿。

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人们没有白热闹。新娘的到来,不光火腾了蔡不疑一家,还让这个家家户户世代农耕村落的人们,懂得了打铁对于他们居家过日子是多么重要,并且奠定了大纸坊和铁匠屯两个村一个世代相传的产业,留下了一段让后来人听了就热血沸腾的故事,成就了一个被后人称为“黑掌柜”的女人的人生传奇。

庄户人家的婚庆没有那么持久,什么度蜜月、转山河,有钱花不了的人家,才会这么到处浪疯。唐朝那个疯子李太白,在老百姓忙着收秋的日子里,不光不帮着他们干活儿,看到那些忙着打农具的铁匠们加夜班,还躲在一边看热闹,浪吟什么“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老百姓等着用家什儿,秋浦又有铜有铁,你不加夜班能行吗?黑妮过了门,不几天就把大纸坊村的亲门近支熟悉过来了。婶子大娘家里一坐,三句话不离本行,全是和打铁有关的话题,不光认了亲,熟了门,还了解了市场行情和人们的需求。

当新媳妇当了半个月,新鲜劲儿就过去了。黑妮开始手心儿发痒。她要打铁——那是她的职业,她对待这一行,就像鸟儿每天都要扑打着翅膀外出打食儿一样,不敢有一星半点的废堕和粗疏。

她从娘家把自己院中的一个打铁打得好的哥哥叫来,带着小女婿在村西头一片空场里搭起帐篷,用碎砖头垒砌起火炉,将打铁家什支巴好,一个具有装备工业萌芽象征的手工业作坊就开张营业了。

火炉在风箱的鼓动下,呼呼地跳动着湛蓝色的火苗。蔡不疑拉风箱,舅子哥敲小锤,黑妮抡大锤。风箱“呱嗒呱嗒”的节奏,和着叮叮当当的锤击,让大纸坊村像是一场大戏开台前的开场锣鼓,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一下成了周围村落最热门的看点。

“我活了八十多岁,年轻的时候下南洋,见过一种俗名叫‘打铁婆’的驼背鲈鱼,味道又鲜又嫩,没想到人类还真有打铁婆呢。”一个白胡子长得像没有嘴似的老年人说。

人们像瞧稀罕,从周围村子赶过来,要看一看这位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的黑妮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怎样支撑这个铁匠铺子。你想想,女人不裹脚都犯忌讳,敢于顶着淹死人的唾沫星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膊上阵,抡捶打铁,没有一点超常的本事和胆量,谁敢逞这个能耐?不过,世界上的事儿常常是这样,当着你的敢为人先成为一种“惊世骇俗”的举动而让人瞠目结舌的时候,你的举动就不再不合章法了,因为你的举动是上天赋予你的专利或者特别的禀赋,你与众不同理所当然。别人既没办法和你攀比,也会把你的存在视为天然合理而给予认可。好比一条先前并没有路的路,走出来就是路了。

黑妮早就放出话儿,都是乡里乡亲,算是见面礼,开张头三天分文不取。许多人抱着看热闹、占个小便宜和试试活道的多重想法,翻箱倒柜,把所有需要开刃、淬火、加钢的家什全都敛罗出来,拿到黑妮的铁匠铺。看这个孙二娘式的夜叉到底能给捏弄出个什么货色。

叮叮当!叮叮当!锤声快乐地响起来了。一向四平八稳的大纸坊村,像是突然间冒出一个跳傀儡子戏的精灵,在村子的上空游荡着。“呱嗒呱嗒……”风箱以打竹板似的节奏使劲地吹着,火苗子带着呼呼的响声一吞一吐地向四周伸出。黑妮用铁钳熟练地将一件生了锈的镐头夹起来,朝火炉中央一放,那件家什很快由青变红,在火里渐渐变软,看上去有些像熟透了的柿子那种颜色。看看火口行了,又架到铁砧上面,娘家哥哥一手用铁钳夹着镐头,一手拿着小锤,给黑妮打下手,黑妮抡起十八棒的大锤,“当”一下,那镐头上的碎铁末子就扑簌簌落下来。兄妹两个叮叮当当有板有眼地敲打着。铁砧上月白色的软软的铁块,咝咝地飞迸出美丽的火花,闪着红光的火星四下乱窜。看热闹的女人们一边躲闪一边欷歔,都说新媳妇打起铁来一招一式都很内行,很利索。蔡家的新媳妇算是找对了。

叮叮当!叮叮当!一种很有节奏的声音在乡村特有的静寂中回响着,让寂寞惯了的人们获得了一种激活乐感的幸福。大锤和小锤似乎也很配合人们的这种感觉,各司其职而又协调一致,听到的人们都觉得耳朵很舒服,很受用。敲击了一会儿,黑妮朝自己的男人吼一声:“来,把大哥的小锤接过来,学着他的样子,跟我一起打!”蔡不疑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从舅子哥手里接过小锤,想一试身手。哪承想,这看着简单的活道,对他来说是那么不适应。不是砸不准,就是续不上。有几次黑妮的大锤砸了三下,他那里还哆嗦着,手忙脚乱,直冒虚汗。

气得黑妮开了骂口:“包!有你这样打铁的吗!打个镐头就这样,要是叫你铸个大鼎,还不得把稀屎拉在裤里!”

舅子哥知道自己妹妹脾气不好,就打着圆场给妹夫找台阶:“他不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嘛,一回生两回熟,惯了就行了。”又转过脸来跟妹夫说,这天生就是三个人干的活儿,两个人轮大锤,一个人打小锤,小锤打哪儿,大锤砸哪儿,是很有讲究的,得注意看、用心琢磨才行。还有,抡锤的时候自己先别胆怯,你得把这个活儿当成享受,听出琴韵来,就不再害怕了。

蔡不疑一边擦汗,一边点着头连连称是。

大舅子哥说着,从蔡不疑手里接过小锤,兄妹俩示范了一番,经过击打的镐头渐渐变成青灰色。舅子哥夹起镐头朝早就准备好的水桶里一放,“啦”,一道白烟从水桶里冒出来,飘飘然消失在空中。随着这道淬火工序的完成,一件家什就拾掇好了。

看热闹的人群里,传出一阵阵欷歔。黑妮初次亮相,就让人们领略了这位母夜叉的卓尔不群,也让大家知道了什么叫做“打铁先得本身硬”。第一天下来,有三十来户人家的锄镰锨镢被修理得熨熨帖帖。几个年轻人把淬了火的农具拿在手里掂量着,都说比过去赶集上店拾掇得还受用。

三天下来,村里几乎所有人家的农具全被修理一遍。黑妮用自己过门后的一场技术奉献,赢得了乡亲们的认可与赞许。一个并无恶意的“打铁婆”外号也越叫越响了。

水里的“打铁婆”得游,不游就没法活。铁匠也得游,在老百姓中间游,在田间地头游,不游,你也没生意,你就没法儿活。不过,人们习惯把这种游叫做“串乡”“赶集”。

一个月后,打铁婆的烘炉车子开始赶集串乡了。

最近的是石庙村大集,离大纸坊村只有三里路。人嘴像风一样,把女人打铁的信息一传十十传百地播撒着。许多人听说“打铁婆”在石庙集支了摊子,摆开坛场,都纷纷带着需要修理的家什前来。他们早就对黑妮的大名有耳闻,如今又听说做了新娘的她,居然敢到大集上支摊子,就更有点慕名而来了——一半看热闹,一半捎带着修家什。

依旧是呱嗒呱嗒的风箱与叮叮当当铁锤的交响,看热闹的人群却比在村子里多出了不少,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个铁匠摊子围起来。不大一会儿,收下的活儿就堆了一堆。在围观的人眼里,“打铁婆”一起一落的大锤,就像是马戏团演员的戏法,让人眼花缭乱;那敲击出来的声音,也让人的耳朵过瘾。一上午下来,除了现场拾掇好带走的,收下的活计让黑妮他们干到天黑还没干完,便与主人约好,带回家干完后,下一个集日等着用户来取。

黑妮擦了擦汗,端起大海碗,把没来得及喝的凉开水咕咚咕咚灌下,又帮着丈夫把家什收拾到车子上,沿着黄河大堤往回家的路上走。那辆吱吱作响的独轮车,在霭霭的暮色里,犹如一支风韵独有的情歌,吱吱扭扭地响彻在河口平原的原野上。而领唱这支歌曲的,竟是一位传奇式的女人。

半年过去了,黑妮和她的烘炉手艺以及她的慷慨大方,急人所难,让一望无际的平原似乎多出了一些起伏,在人们的言谈话语中,常常听到对这位不可思议的女人的赞誉,甚至那份曾经被少数纨绔之子诟詈的职业也开始崇高起来。这也让黑妮原本质朴的性情,更多地融进了高尚与纯净,她把自己的血肉之躯交给脚下的黄土地,也交给与黄土地根脉相连的乡亲们了。人们看到,每逢大集,只要黑妮的铁匠摊子支下,慕名而来的人们就立即围上来。人们把从家里找寻出来的需要加一点钢淬一淬火的锄头、镐头、镰刀、铁锨等,朝地上一放,说一下要求,价钱是不必问的,三文五吊,全凭黑妮师傅开口。然而,好多时候她又缄口不语,任凭乡亲们随意。风箱旁边摆放个盛钱的小木匣,人们将钱往里一放,说声钱放进木匣里了,取了家什儿就走。黑妮点点头,或者回一句,知道了。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一眼都不往钱上瞅,仿佛往木匣上甩个眼神,都会伤了乡亲们自尊似的。

邻舍家的二嫂问黑妮:那些人来了拿着家什就走,你连钱也不数一数?黑妮说,我干的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活儿,哪头轻哪头重还能没个数?要是连这点度量都没有,还能吃这碗饭么?再说,都是些出大力干苦活的乡亲,谁和谁呀!

黑妮烘炉引起的震动,就像平静的水面上突然飞来一只天鹅,让大纸坊村一些原先曾经对这一行当不乏诟詈之词的人,全都闭了嗉子,开始重新认识和琢磨铁匠的营生了。许多男人都觉得让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比下,实在是脸上无光。

驴和蹶说:“这个小媳妇子还真行哩。”

蹶说:“隔行如隔山啊,过去咱没见识过,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儿。仔细想想也真是,这打铁的活儿还是个谁都离不了的营生哩。”

驴说:“我也想弄一盘烘炉哩,不知这个小媳妇子肯不肯传授手艺?”

蹶说:“这好办,反正咱们俩都是小叔子。嫂子小叔,见面捣鼓。要不是她那个身架子忒唬人,早就把她撂倒了,照着她的痒痒肉一胳肢,看她敢不给咱传艺?不好办的是,这个家伙人高马大,力气也足,弄不好还招量不过她呢,要是让她把咱撂倒,可就丢人了。遇上这么一个夜叉,只能用软办法逗逗她,看看她给咱传不传手艺。”

说着,蹶凑在驴的耳朵上,叽咕了几句。驴笑了,朝着蹶的肩膀击了一拳:“你可别在节骨眼上尥了呀。”

蹶说:“只要你不乱踢就行。”

三天以后,驴和蹶找了蔡不疑,说天津卫一家裁缝铺子急需一批针,人家听说你家黑妮活计做得好,托俺俩给拉买卖呢,不知嫂子能不能应承这件事?

蔡不疑说:“这事我得问问内掌柜的再说。”

回到家里与黑妮一说,黑妮说:“这两个小子准是处心发孬。要真是那样,还真算撞到老娘手上了。你让他先把定金交上,我立马给他打出一万根钢针。”

“可别把话说大了呀,你做点修理农具淬火加钢的粗活儿还行,打绣花针可是细活儿呀。”蔡不疑劝自己的老婆。

“你呀,还识文断字呢,啥都不中用。锉、刨、锥、凿、锯哪样我没干过?老娘五年前就打过绣花针,石庙集上、武定府里那几个卖针的,全是从我这里进货呢。就连北京城里盛锡福帽行里用的柳条针,也是从咱手上出去的货。”

“真的?!既然你有这个金刚钻,咱们就收他这个瓷器活儿。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子。”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就把事儿定下了。

驴和蹶没想到,他们出的馊主意不光没有把人家难倒,反而痛痛快快接受了他们的挑战。这让他们有点骑虎难下。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也不能让一个刚娶进门的新媳妇儿比下阵来呀。就是抻断缰绳,也只能胳膊肘子断了往袖筒里藏呀。于是,两个人七摘八凑,兑活了几百吊铜钱,算是交上了定金。

原来,这裁缝用针的制作,也并非那么困难。只需将事先选好的铁料锤成细条,再在铁尺上钻出小孔做线眼,然后将铁条从孔眼里抽过去,铁条变成了铁线。将铁线按照用户提出的针码大小逐段剪开,就成了针坯。做针的时候,先把针坯的一端锉尖,再把另一端用小锤敲扁,用硬锥子钻出针鼻后,用锉把针打磨平整,然后上锅用文火慢慢烘炒。炒到火候,用松木炭、泥粉和豆豉三样东西调好,将炒好的针料覆盖在底下。覆盖层的上面,留下两三处插针口,下面再用火蒸。当外面插着的针已经完全氧化到用手可以搓成碎末,表明里面的针已经达到淬火的火候了。这个时候,抓紧起锅淬火,一锅针也就大功告成了。当然,这些都是裁缝或者绣工使用的硬针,还有一些行业需要比较软的弯针,也有的叫柳条针,如皮货行、帽行等,这些东西的制作没有什么更多的诀窍,无非就是在淬火的火候上有所区分罢了。

蔡不疑像听天书似的,被媳妇比比画画的一顿白话给弄晕了,猛不丁一头扎进黑妮的怀里,抚摸着两个硕大无朋的奶子,一边摇晃一边撒娇地说:“夜叉哎,光知道你是个吃不饱管不够的母老虎,原来是老虎就有老虎的威风呀。要是把你这一套记下来,说不定能成为一本书呢。那个时候你就不再是傻大憨粗的俺老婆了,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个铁匠行里的祖师娘哩。”

“去去去,净弄这些穷酸。不是你老婆还出去养汉子不成。老娘生来就是个打铁的,打铁混不下去了,我就像孙二娘一样开个包子铺,小心我先把你给蒸着吃了。”说着,两只手把蔡不疑轻轻一推,小女婿就倒在地下了。

驴和蹶原本想和铁匠嫂子开个玩笑,没想到她真的把一锅裁缝针做了出来,而且做得精细、漂亮,码好放在盒子里,一层一层地摞起来,板板正正,就像垒了一面子城墙。做针的全过程他们两个人全都看了,黑妮那套手艺、那套熟练的技能,让两个七尺男儿不得不自叹不如。当下,两个人买了一只活鸡,打了二斤景芝白干,到蔡不疑家找黑妮拜师来了。

黑妮说:“拜我为老师呀?我可从来没有带过徒弟。只要你们不怕受累,愿意跟我吃苦,那就什么也别说了,置办一盘烘炉跟着我干就是。还有——”

黑妮顿了口气:“别看这个行当又脏又累又苦,可它是个帮贫救难的仁义买卖,是一个给软弱的家什儿加钢淬火、让卷刃的茬口儿重归锋利、生锈的用具再度放光的骨气行当。干了这一行,别指望它发财,权当积德行善。守得住这份心性儿、受得了这份罪,才能当铁匠。你们想想,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拿着打铁的人当人看待?可你自己得拿着自己当回事。打铁先得本身硬,不是说光有个好身板、好手艺就行,最要紧的是有一副人心肠,要有良心,有骨气,对得起祖宗,对得起乡里乡亲,要穷得清,富得明,什么时候都不能赚那昧心钱。还有,铁匠行里也是有规矩的,打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打兵器。”

“噢,怪不得古人有个词叫‘铸剑为犁’,没听说化犁为剑,原来是铁匠行里捣鼓的呀。”蔡不疑在一旁插了嘴,“那要是让人家欺负到咱头上来咋办呢?难道就依着人家拾掇?”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呀。我这是给两个兄弟讲铁匠行里的规矩呢,你净乱插嘴。如果铁匠行里整天打造长矛大刀、飞镖锁链,那肯定是个兵荒马乱的岁月,老百姓还能安居乐业吗?社会还不乱了套?”

“该乱也得乱呀。出了乱子再平下去,不就又好了吗?”蔡不疑回了黑妮一句。

“咳,当今这年头呀,也真有些让人咬牙跺脚的事。去年到北乡支摊子,那边正闹老毛子呢。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老毛子,烧杀抢掠,欺男霸女,真要逼急了,说不定就得把铁匠行立的规矩破了。”

“听说咱惠民县梁家村也来了洋人,还要修什么教堂呢。”驴接着黑妮的话说。

蔡不疑说:“老毛子要是再欺负咱们,咱就把铁匠活儿改成兵器行,给所有能打仗的人发长矛大刀。”

“真到了非要铁匠打兵器的时候,恐怕就要鱼死网破喽。”黑妮接着丈夫的话说,“到了那个时候,就更是个良心买卖了。老百姓大灾大难来了,朝廷坐不稳了,需要咱出把子力的时候,别说铁匠行里的规矩,就是让咱把命搭上,咱也得该上就上呀。”

“还有,”黑妮像是还有没说完的话,接着刚才的话茬说,“天底下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开山祖师。咱们铁匠行的祖师爷是太上老君,官面上都叫他老子,咱们庄户人家俗称李老君,二月十五是他老人家诞辰日。二月十四这天,铁匠各家都为老君吃面暖寿;十五这天要带上儿孙们在家中把老君像挂起来,给老君祝寿。还要记住,铁匠与道士是师兄弟,铁匠是师兄,道士是师弟,所以,道士化缘到铁匠铺,要主动向师兄问好,咱才能接待他们。碰上不懂规矩的,得罚他跪在炉前认错;要是道士不认错,你就用钳子、铁铲打他,也可以把不用的火炉子翻过来扣在他的头上,给他戴纱帽。”

驴和蹶听着这些云里雾里的论道,像是明白了许多道理。过去哪里知道铁匠行还有这么多讲究,真是不干一行不知一行。看来,这个师傅还真得拜哩。

哪里有小叔子给刚过门的嫂子行拜师礼的呀——黑妮像是看出了他们两个不情愿又不得不的囧相,便故意逗他们:“认我做师傅可以,得先跪下磕三个响头。要不嘛——这个徒弟我是不收的。”

两个坏小子一看黑妮故意卖关子拿捏他们,相互使了个眼色,上去就把黑妮抱起来,一边胳肢一边嚷嚷:“就不信两个大老爷们儿治不了你。”

一句话把黑妮惹急了:“嗨,你小子还真想较量较量。”说着,扭动着腰身,屁股一撅,左右一股拽,两个不知深浅的家伙,立即被放挺在地上了。两个人只好认输,拱着手给黑妮作揖:“祖奶奶,俺服了还不行?”

“那还不赶紧下跪叩头呀。”

蔡不疑一看,怕驴和蹶太没面子,就对黑妮说:“刚才不是给你作揖了嘛,那就是拜师大礼了。这两个徒弟我替你收下了。”

黑妮说:“那可不行,拜不拜我不要紧,哪一天到老君庙的时候,看到太上老君的塑像,一定得去拜一拜,那才是咱们铁匠行的祖宗哩。”

行,行。两个小子满口应承下来。

那一天,他们几个把那瓶景芝白干全喝光了。

若想会,守着师傅睡。蔡不疑天天搂着一个别人想拜师傅还得请客送礼的女人,也算是近朱者赤吧。自从上一回黑妮给驴和蹶加工缝衣针,说出锉、刨、锥、凿、锯样样都行的话,他就把这件事装在心里头了。到底是读过书的人,想事想得长远。他一直在琢磨,把这些手艺在乡亲们当中传开,说不定能在整个武定府都能成气候哩。他像是中了疯魔,迷上了打铁。

在修理的诸多农具里面,最多的要数铁锨、锄头、镢头和镰刀。别看挣不了几个小钱,庄户人家却是极看重的,这几样东西是谁家都离不开的。蔡不疑问黑妮:“你整天倒腾这行子,这生铁熟铁怎么个搭配法儿,有个数没有?”

“你真当我是个傻瓜呀。不懂熟包生,手艺稀巴松。锄镰看刃,锤头看背。就是说,别管锄头、铁锨头,都是熟铁占大头,需要加钢的部位全都在刃口上。如果一斤重的话,就要淋上三钱生铁把刃口浇铸好,在重锤反复击打下锤炼成钢。浇铸刃口是个技术活儿,少了,不硬也不快;多了,太硬,就容易折断。要不咋叫巧匠看刀口,巧媳妇看针头?打铁处理不好生熟搭配,就像新媳妇不会做针线——比如我。”

黑妮自己说着也笑了。

蔡不疑说:“真不赖,还能知道自己不会针线。”

“不会针线活儿也不比哪个女人差呀。我会的手艺好多男人还不懂呢。就说你吧,还大老爷们儿呢,先别说瘦的连个大锤都拿不起来,就是庄稼地里的活儿,你能拿起来的有多少?白让裤裆里多长了那个玩意儿,连个娘们儿家都不如。”

黑妮这一番数落,让蔡不疑实在有点受不了。自从把黑妮娶过来,年轻人凑在一起的时候,人们就拿他开涮,笑话他在黑妮跟前“竖起根屌来连个影子都找不见”,没想到自己的媳妇也这样戏弄自己,火气就来了,刚想冲着自己的媳妇发作,一只手举到半空里就被黑妮挡住了:“怎么,想使性子是不?也不看看自己这身骨架!两口子闲说话嘛,哪来的那么大火气?”

蔡不疑一看自己不是对手,脑子一转,立马来了个就坡下驴,赔着笑脸说:“我咋就敢跟你使性子呢,我有再大的脾气也扛不住你那铁拳头呀。我是想试探试探你呢。”

“好啊,姓蔡的,我把俺铁匠屯的看家本事都透给你了,你还是拿我当外人呀。”

“不敢,不敢。娶你进蔡家门,就是蔡家人。把手艺带过来,就是为了咱家的小日子呀。”

“好了,好了。只要是为了过日子,我会把铁匠行里的更多手艺让你一件一件全都学会。”

蔡不疑做了个鬼脸:“老辈子人讲究,宁给十吊钱,不把手艺传;宁给一锭金,不给一句春。怪不得弄手艺的人讲究传媳妇不传闺女,你可真成了铁匠屯的叛逆了。”

“唉,打铁不就是让人顺顺当当地过生活嘛,太上老君可没有说不让传艺呀。我还想着让大纸坊跟铁匠屯一样,成为孵养匠人的窝子哩。”

“好,好。你真不愧是俺媳妇,跟俺想的一样。”

“跟你想的一样,你得真干才行。不能老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自己宠着自己。没听人说吗,宠儿不孝,宠狗爬灶。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凡事不下力气,什么也干不成。”

两口子正说着,李桥村的赵木匠来敲门了:“这是蔡不疑兄弟家吗?我是城北李桥村西头的赵木匠啊,给你添麻烦来了。”

蔡不疑急忙开门迎接。一看,赵木匠肩上背的褡子里锉、凿、刨、锯、锥全都有,就知道是来拾掇用具的。等客人坐下,一杯茶还没喝,黑妮就说:“看样子木匠大哥是有家什儿让俺拾掇,有什么你尽管说。”

赵木匠呷一口酽茶,清了清嗓子,说:我这些家什置办了三套,活儿忒多,轮着用,不几天就得修一回。妹子的手艺精,名声好,以后我就在这里定点了。

黑妮说:行,行,保准叫你满意。你这几件家什,质地都不一样,一样一个做法,挺零碎,也挺费事。就说这锉吧,它是纯钢做的。淬火之前,坯子还比较软。这个时候,先用凿子在坯子表面划出排列有序的纹路,斜着进刀,再凿成纹沟过火。那些被凿出来的纹路,在洪炉上一烧,全都闪着蓝呼呼的火苗,一层的锋芒像是列兵布阵。烧到一定火候,夹出来稍微一冷再入水淬火,一把锉刀就制成了。这是说的新锉刀。像你这样已经使唤过的锉刀,刀板都磨平滑了,应当先退火,让锉板变软,然后用半圆凿凿出新纹沟再加工。锉刀与锉刀又各不相同,开锯齿是先用三角锉,再用半圆锉;配锁配钥匙,就得用方条锉;木匠锉木料用的香锉多数是圆眼,这种锉烧制的时候,得先用盐、醋、羊角粉拌和着调成膏涂在坯子上,才能开凿。还有很多了,像加工骨角的剑面锉、修理铜钱用的方长牵锉,还有加工玉器的、加工石头的……多了。

赵木匠一听,这个女人果然是个行家,一说打铁就滔滔不绝。就接着她的话说:“真是隔行如隔山,想不到这铁匠行学问这么大。你先看看我这些家什,该怎么锉就怎么锉、该怎么修就怎么修呗。”

“别的都好说,锯条、锥子都是熟铁活儿,好办。刨子费点事,难就难在刨子刃上,统共寸巴宽的玩意儿,还得用专门的嵌钢铁片,还得磨得锋利,装上以后才好使唤。推刨子和起线刨子好弄一些,碰上蜈蚣刨就难些了,那么多的刀刃得一个一个的磨,没有点耐心烦是不行的呀。”

“是哩,是哩。我就是看到有的匠人缺少耐心烦,才奔着你来的呢。钱多钱少,我赵木匠不在乎,你怎么开价我就怎么付钱,全凭大妹子一句话。”赵木匠是个挺诚实的人。

黑妮说:“大哥尽管放心好了,你这么看得起我,我准得给你干出个样子来——可千万别提钱的事啊,那样咱就显得远了。我先给你干,弄完了之后你觉得满意呢,就随便赏两个,不满意你就另请高明。”

“铁匠、木匠,都是手艺行里的人。匠帮匠,山能抗。互相有个串换,脚下的路就宽绰了。妹子有用着我的时候,尽管说话。”李木匠说。

“王百万也得借雨伞。说不定哪一天就得去找你呢。”黑妮说。

双方互相客气了半天,赵木匠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辞。

黑妮两口子送走赵木匠,就把驴和蹶叫过来。东院的二丑见他们两个过来,也跟过来了。

黑妮借着说赵木匠求活的事,开了师傅带徒弟的第一堂课。没有书本,没有教案,也没有书写工具,有的只是一个一天书也没读的打铁女人的满腹经纶和赵木匠留下的那几样木工工具。黑妮把工具一件一件地拿在手里,一会儿拆开,一会儿又装上,把每件工具的作用、性能、关键部位、修理技术、质量要求及注意事项,弄得明明白白,讲得有条有理。驴、蹶和二丑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点头称是,偶尔还发出一两声“啊”“噢”之类的感叹。蔡不疑也随着他们三个人的表情,不时地蠕动一下嘴唇,像是吃进草去又倒嚼反刍的牛,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回味黑妮讲过的技术要领。

那一时刻,他们几个像是看到了一位在混沌状态下冶炼五色石的女娲,正在把自己彩色的梦向着高高的天空,一举……再举……直到晶莹的天幕上,缀满了数也数不清的星星。

赵木匠来取那些工具的时候,带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白龙湾的头口经纪老乐子,另一个是孙家胡同的马掌师孙晓秋。他说他们来不是为别的,就是想见一见黑妮,认识一下这个让他们如雷贯耳的大脚女人。

其实,黑妮早就知道这两个人是武定府大集骡马市里的一对老搭档。一个在牙行当经纪,一个为骡马修蹄掌,经纪为买卖双方说和,马掌师为刚买来的或者想卖掉的骡马挂掌,一唱一和,相互配合,成了头口市里的两个须臾不可离开的人物。黑妮在娘家的时候,就曾见过他们到那里去定制马掌。只是那个时候自己还是个黄花闺女,不能直接出面和客人谈生意,但印象还是有的。

人都知道好马看蹄。好马蹄除了先天的造型,还要有好的马掌师扎裹。马掌师靠什么呢?当然靠好的技术和好的马掌。人们对钉马掌这个行当并不眼生,但若说专门打造马掌的铁匠,可就有些陌生了。

黑妮给客人沏上茶,把给赵木匠拾掇的家什交给他,三个人就围着那些家什,一人手里捡了一件,用指头肚试试刀刃,又捏起两个指甲弹了弹钢口,然后贴在耳朵上听那弹出的声音持续的时间。一边看,一边不住地咂嘴。

孙晓秋说:“好活道啊,细!钢口好!”

老乐子也说:“细了好啊。给骡马钉掌,就像亲娘给自家的孩子做鞋子,穿在脚上也舒服哩。女人,都有一颗当娘的心,以疼孩子的心给骡马做鞋,肯定又可脚又舒坦。尤其是像黑妮这样的女人,活道好,人又善良,又认真仔细。我这么琢磨着,咱如果把打马掌的事交给黑妮,一准保险。她修锄修镰都能想到庄户人家的方便,肯定也懂得心疼牲口。”

赵木匠一边给黑妮付银子,一边附和着老乐子的话说:“是啊,是啊,让黑掌柜给打马掌,可以说是百里挑一。她给你们供货,又有你们这对拿着牲口当儿待的老搭档,城里的头口市非得火腾起来不可。”

“乳名是爹娘取的,好名声是自己干的,不好的名声也是自己赚的。庄户人家的这些说法儿,话俗理不俗。黑妮这一套,你不服不行啊。”

听着他们的这些闲谈末论,黑妮像是若有所悟。打马掌在铁匠行里,是再简单不过的活儿了,可是在用户眼里,那是用当老人的心来对待给牲口挂掌这件事儿。真是一行不知一行啊。这些平常日子身背着唯利是图恶名的买卖人,原来在内心深处对牲口是那么温柔,那么用心。她似乎被人间的某种良知和仁义给感动了,几个从事着不同手艺的匠人,居然对供人类使役的骡马是那么疼爱,那么负责任,那么重情义。小小马掌虽然只是个U字形的铁片,但它却寄托了匠人对不会说话的牲口的深深的关爱。就这,足以让人心服口服。

黑妮很愉快地把这桩生意接收下来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人们看到,黑妮家院子里那个简陋的铁匠棚子里,炉火红红,锤声叮当,她和她的徒弟们手拿工具,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任凭炉火高温,任凭汗流浃背,任凭火星四溅,一个个U字形马掌从他们心热锤重的辛勤劳作中走下铁砧,流入市场。中国农耕文明锻造出的人与土地、人与动物、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在这个钉马掌和锻造马掌的细节上,得到了最能说明天人合一这个伟大命题的集中体现。

驴和蹶去给孙晓秋送货的那一天,村子里涌动起一股热流。看着他们的驴车出了村,几户祖辈从未出过买卖人的人家,来到蔡不疑家,问蔡不疑能不能让媳妇也给他们家带出个匠人来。蔡不疑说:“黑妮就是个打铁的,也没有什么巧势头,驴和蹶都能干得挺好,你家也一定能干出个样子来。说到底,打铁就是个力气活儿、受累的活儿呀,只要不惜力气,又能粗中有细,还有干不好的?”接着到屋里把黑妮叫出来,让她和几家来人见了面。

黑妮说:“都是街里街坊,不少人都是我的长辈,有些我还得叫爷爷或者老爷爷,千万别说带徒弟,我可没有那个本事。只是想干这一行的越来越多,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我看,谁想干,制上一套洪炉就行。我大体上给大家通通路,分分档,哪家干什么,有个分工,免得互相争买卖。”

“还有,村里干这一行的越来越多了。再过半个月就是太上老君的生日,咱们趁着给祖师爷吃寿面,都到老君庙去拜一拜,求个吉祥如意,财源茂盛。”

“好,好。”人们随声附和着。

二月二,龙抬头。惊蛰一过,农田里的活儿便铺开摊子。许多人家趁着年节添置的农具,都挤在这个节骨眼上拾掇,开刃的开刃,加钢的加钢。趁着炉子上的活儿多,黑妮把加入铁匠行列里的人们按照村子走向和体力状况,每个人接受事物的快慢程度等等,进行了搭配,分别分到了十六盘炉子上,每个炉子加工修理的产品尽量专门一些,整个村子打铁门类的布局有了一个基本框架。分完之后,黑妮和大家说,她不可能天天盯在一盘炉子上,一开始,先每个炉子都干上半天,给新手讲讲要领,做做示范。等都熟悉了,就让老手带新手,慢慢摸索,一步一步地来。

几天下来,多数新手都能入门干活儿了。

既然有这么多人入行,自古以来三百六十行,无祖不立,拜祖师爷的规矩是万万不可破的。二月十四这天,按照村里风俗,入了铁匠行的人家,中午都为太上老君吃了长寿面。后半晌由蔡不疑牵头儿,把年轻的匠人们集合在老君庙前,开始为第二天的祭拜仪式做准备。为了办得庄重,几个小伙子先把庙门关了,点上灯笼照着,用鸡毛掸子将太上老君塑像身上的灰尘掸去,又用蘸了清水的湿手巾自上而下擦拭一遍,然后将驴捐献的一块金黄色丝绸披在老君身上,蹶捐献的一条红绸丝巾系在脖子里,看上去老君的面相就比平日光鲜的多了。二丑和皮蛋各提着一篮由各家送来的包括蒸鸡、馒头、梨、橘子等在内的供品,问蔡不疑这些盘子怎么置放。蔡不疑说,这些供品明天一早再摆上吧,太早了不新鲜。一切准备停当,蔡不疑把庙门一锁,告诉人们,明天早上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全都到庙门前行祭拜大礼。

大纸坊村少有的祭拜仪式,不亚于第二个春节。看热闹的村民们早早地来到庙前,看蔡不疑他们是如何敬祖师爷。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匠人们都到齐了。平日里在黑妮面前服服帖帖的蔡不疑,此时此刻仿佛陡然间生出了许多丈夫气,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小棉袄外面套了一件崭新的咔叽布对襟夹袄,腰间束一条酱紫色扎布,皂青棉裤,脚蹬一双礼服呢面的布鞋,双手举着三炷已经点燃的香,身后跟着包括黑妮在内的二十几名铁匠和与铁匠共同尊奉一位神仙的补锅匠、窑匠、金银匠,大模大样地走到庙前的空场跪下来。

一开始先由蔡不疑宣读了从《开山经》里抄录下来的一段祭文,接着,又表示对行业的敬重,从业的虔诚以及求祖师爷保佑,使每个人学有所成云云。无非是“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傅”,“投师如投胎”之类。最后,几乎是直截了当地和众人说,我媳妇黑妮,虽说在铁匠行里有些年头儿,大伙也都想拜她为师,但是,无奈她一个女流之辈,不可担此重任。自古男尊女卑,定位不可错乱。从今往后,我就是师傅,黑妮就是师母。

这时,一个年轻人忽然站起来,从兜里掏出投师帖子和红包,欲行拜师之礼。蔡不疑说,由于我这个自封的师傅许多地方是个冒牌货,还不大合格,故而全村入行人等一律只尊太上老祖,不再行拜师之礼。那个青年人只好作罢。

打铁先得本身硬。蔡不疑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既做了太上老君的弟子,务必尊祖守规,敬师爱徒,业精于勤,要刻苦学艺,力戒懒惰;要尊重民人,清白做人;尊敬同行,隔行相敬。铁匠行讲究吃小米干饭,老少爷们找咱们干活儿,是看得起咱们,要对得起他们给的小米,要有良心,干实在活儿,不得虚假搪塞。打铁自古是个苦力活,沟沟坎坎、磕磕碰碰随时都能遇上。不受磨难不成佛,要经得起捶打,经不起捶打成不了好钢料。走到哪里都要诚信为本,别惹是生非。哪个违反行规祖训,别怪师傅不留情面。下一步,有些炉子就要串乡了,一年之计在于春。正是最忙的时候,也是你们插旗子、打场子的最好时机。这几天各炉子上都收了不少的活儿,借着今天的仪式,就算是给大伙鼓劲了,都各自回去干吧。

说完,给太上老君祝寿的活动就结束了。

几个平日里喜欢和蔡不疑逗乐子的人截住他问:“人家黑妮是人们心中的师傅,你才学了几天手艺,凭什么抢人家的椅子?”

“这还用问吗,我是他的老爷们儿呗。”

“别在老少爷们儿面前硬充大个儿,你半夜里给黑妮下跪以为我们不知道咋的?”

“小心回到家里让黑妮拧你耳朵啊。”

“挨打的时候别忘了喊我们去拉仗呀!”

大纸坊村铁匠热的兴起,像是版面呆滞的报纸突然间冒出一篇引人注目的花边新闻,迅速地改变着人们对这一行业的看法和观念。受益最大的当然是铁匠屯的老老少少。过去很少到铁匠屯提亲的,竟有人主动去当上门女婿,外村的姑娘一说起铁匠屯,也不再那么撇嘴摇头了。还没出正月,就有三个外村闺女嫁给铁匠屯的小伙子做了媳妇。人们看到了铁匠手艺是过庄家日子的一个好帮手,攀上这么一门子亲戚,对居家过日子有好处。

麦子黄稍的季节,大纸坊村的二十几盘洪炉,全都串乡去了。南到徐州,北至天津,到处都有铁匠们的身影晃动,到处都可以听到叮叮当当的铁锤敲击声。

黄淮海平原上的黄金季节呀,从南到北,黄澄澄一片金色的麦浪,香喷喷一地让人心醉的芳香。谁都知道,麦子收获的季节对于庄户人家意味着什么。“争秋夺麦”,一个多么富有动感的词汇,短短的四个字,包含的是一种充满喜悦的心气儿,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那是收获一年希望的关键时节,是顶金贵顶金贵的日子呀。

然而,今年的这个季节,却来得让人那么忧心忡忡,那么提心吊胆。前几年有一个游方算命先生说,庚子年将犯鼠,许多地方不光有鼠窃狗偷的外贼跳墙而入,还会有血光之灾。各家各户均需留心看护宅院,扎紧篱笆,做好应对准备。

难道真的让算命先生说准了?大纸坊村外出的铁匠们,原本是瞅准了麦收前这个农具更新的旺季,干一些修理锄镰锨镢耧犁耙铲之类的活计,挣一点“热钱”的。但让人想不到的是,几乎所有串乡的人,都遇到了同样的意外:这个庚子之夏,出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兵器热,要求铁匠们锻造长矛大刀的农民数量远远超过了要求修理农具的农民数量。更蹊跷的是,一些让人头皮发麻的传说像风一样在平原上不胫而走:三月初八那天,三官庙村来了个赊刀的,进村后挨家挨户撂下一把砍刀,也不说价钱,扭头就走,边走边念叨,等三年以后再来收刀钱,如果刀头祭了鬼血,分文不取;虽然刀头没有见血,但未被野鬼伤害的,也只取一点工本。这不,那个赊刀的刚走不到一个月,韩庙大集上又来了个传授枪法的,那人身材魁梧,一身武行打扮,黑色紧身靠衣,口里念念有词,舞舞扎扎传授半天之后,每人发给一支长矛,说是谁拿了这长矛,谁就是玉皇大帝的天兵天将,谁就能不受外人欺负。

这话说了没有半年,真的有人到大纸坊打造兵器来了。来的人说,洋人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再不打他们就是彻头彻尾的亡国奴了。他们说的洋人,不光是来自东瀛的小鬼子,还有来自北面的老毛子,英国法国的大鼻子,还有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强盗,一个个全都贼眉鼠眼,杀气腾腾,全是冲着咱们的家园来的。那些洋人,借通商与传教为名,掠夺中国的财宝,侵占中国的土地、粮食与衣服,还以鸦片毒害、淫邪污辱、骗取金钱等手段让我们债台高筑之后,又来焚烧宫殿,占据上海,蹂躏台湾,强迫开放胶州,如此这般,他们还觉得不够,还想进一步瓜分中国。

果然要有血光之灾了。

运河岸边的许多村庄已经被洋人占领。他们修教堂,圈地盘,搜刮民财,奸污妇女,激起了沿运河一带老百姓的反抗。山东和直隶交界的地方,老百姓已经行动起来,要和洋人拼个你死我活。最早挑头的是山东冠县义和拳首领阎书勤和直隶威县赵三多聚众烧毁红桃园教堂,占领梨园屯,这场声势浩大的“扶清灭洋”运动就悄悄开始了。去年秋,冬小麦刚刚开始播种的时候,鲁北平原上就有义和团活动了。发生在平原县杠子里村、森罗殿等地的朱红灯和本明和尚率领的义和拳活动,就是在那个时节传到武定府一带的。没想到,短短七八个月的时间,这场完全由民间发起、完全有悖于朝廷意愿且声势浩大草民运动,很快就势如破竹般的席卷了黄河下游所有的地区。有意思的是,这些喊着叫着要扶的那个大清王朝,却偏偏不领百姓的情。尽管你看着他软弱无能,使出浑身解数去扶它,它却像患了软骨病,不光扶不起来,还想把扶它的人一下掐死。在慈禧太后下令尽快剿灭义和团的举动中,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的清朝军队,朝着活跃在全国各地的义和团下手。洋人们大概也是看到了这个朝廷与民众之间的巨大逆反,才愈发地将一双双鼠窃狗偷的贼眼瞪得又大又圆。早在鸦片战争之后就开始的以宗教传播和毒品贩运为先导的列强入侵,进入庚子鼠年,已经发展到狗急跳墙的程度。

偷儿们觑觎别人家产的时候,总是找一个看上去应该应分的理由却又做贼心虚。他们以义和团烧毁教堂、杀死传教士为借口,行掠夺中国金银财宝之实,率先唬住慈禧太后和她掌控下的腐败无能的清政府,以为就此就可以让他们的强盗行径堂而皇之地进行。然而,窃贼们不晓得,中国这块领土并不是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可以任意宰割,纵然列强们可以唬住原本就不顶事的几个软弱家丁,却不能征服用自己的铁肩扛着黑暗闸门的百姓。他们是一群炎黄的子孙,是黄河水、黄土地养育下一个有血性的人类民族分支,当偷儿们蒙住不争气的家丁的眼睛大肆行窃的时候,他们雪亮的眼睛里是容不下这粒沙子的。血汗换来的成果不容偷儿窃取,祖宗家业不容外贼染指。谁想从这里偷窃,断然不能让他们像在荒野里牵一只羊那样顺手。“遍地红灯照,天下义和团”,轰轰烈烈的义和团成员们,义无反顾地组织起来为自己看家护院了。

大纸坊村的铁匠们,对于这场来势凶猛的疾风暴雨,似乎比别的地方感悟得更早,也更透彻。最先得到这个信号的是黑妮。

那一天,黑妮正在庆云县万粮张村支摊子,老家村西头刚入行不久的来运的父亲张敬堂急慌慌地赶了来,告诉她,自己的儿子来运在黄河崖村串乡的时候,不知犯了哪一条王法,莫名其妙地被团练捉拿到惠民县城里,罪名是“为拳匪打造兵器”。张敬堂不明白他的儿子究竟打造了哪些兵器,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儿子在武定府惠民县大孙家村串乡的时候,为那里的几户人家打了二百多根耙齿。没承想这个村的孙允荣,就是义和团的大师兄,在他的带领下,当地拳民手持长矛大刀,把来运打造的那些耙齿当匕首使用,并且在县城以东的凤凰店烧毁了一座天主教堂,用一根耙齿扎死了一个外国传教士。尽管来运再三说明,他打造的耙齿是属于农具的性质,与兵器毫不相干,至于义和团用耙齿扎死外国传教士,是战争状态下双方争斗的一个细节,是双方拼杀的结果,不能因噎废食,把锻造农具的也当成犯罪。但是由于案子是由新任山东巡抚袁世凯亲自批办,惠民县衙明知道情有冤屈,也照例将他和那些不得已成了义和团成员一起下在大牢,等候处置。

听了这个信儿,黑妮不由得一愣:铁匠行是有不打兵器的规矩,可逼到份上,这个规矩也不是不可破呀。她也听说过,天津卫来了不少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这些人一双贼眼死死盯住的,全是中国的那些在世界上数得着的稀世珍宝,他们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还放出话儿来,说过了芒种就往北京城里打。如果京城失陷了,国家财富被洋人掏空了,还算什么大清臣民!当下,黑妮带上几个年轻铁匠,赶到惠民县衙为来运鸣鼓喊冤。没想到,衙门里上来几个扑快,不由分说地将他们当成泼妇刁民轰了出来。

这次县衙喊冤,让黑妮依靠朝廷驱逐洋人的想法彻底破灭。她甚至对那些为民请命的义和团们寄托了某种一时难以理清的同情与相通。尽管由于义和团这个群体组成复杂,难免鱼目混珠,在一些地方做出一些过激甚至不理智的举动,但它们总的说还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当窃贼翻过墙来到你家行窃的时候,你还能眼看着他们为所欲为而在那里考虑用什么样方式才更能彰显东方大国的高度文明吗?那些甘心当亡国奴的官僚们,在洋人面前奴颜婢膝,在老实巴交的庄户人面前却是拿着一副奴才做了老爷的穷酸架子,千方百计要把义和团斩尽杀绝,实在是把祖宗八辈的人都给丢净了。黑妮这样想了,反倒觉得铁匠行不让打兵器的规矩实在有些呆板,如果是乾坤盛世,百姓安居乐业,铁匠行不让锻造兵器,倒也说得过去,如今是野狗已经进院,手里拿一根打狗棍还不应该吗?

偏巧那天武定府大集的日子,又让黑妮赶上一件令人气愤的事情。她推着铁匠车子走到西门的时候,城门楼子被堵得水泄不通,开始还以为有什么重要公案,后来才知道,是衙门里的巡捕在抓几个做游戏的孩子。这几个孩子在城门楼子下玩儿“摔哇呜”游戏,这游戏是在一首儿歌的问答中进行的:

一方喊:“哇呜哇呜谁赔我?”

另一方说:“我赔你!”

“赔几吊?”

“赔两吊。”

“两吊不够本——摔得哇呜漏了底!”

说着,就“啪”的一声把一个泥哇呜摔在地上,随着那声清脆的爆响,气流便把哇呜的底部冲出一个洞。

这样的游戏是平原上的孩子们从小就会的。只是当下,各种民谣民谚到处疯传,孩子们说唱儿歌的内容越来越丰富了。

那天,孩子们用这样的游戏依次唱出了“慈禧坐金銮,朝政乱一团,洋人欺负咱,朝廷不敢管。要想太平年,得靠义和团”“吃面不搁酱,炮打交民巷;吃面不搁卤,炮打英国府;吃面不搁醋,炮打西什库”“清政府,太无能,依着洋人签合同。洋人说个西,不敢说个东”等十几首儿歌,没想到这么一件孩子们尿尿和泥玩儿的游戏,居然被风传成“辱骂朝廷”“辱骂老佛爷”“影射大清江山已经成为漏底的哇呜”,顷刻间让武定府的官员们吓出一身冷汗,于是个个绷紧了神经,很快派出巡捕,将几个孩子绑了。

眼看着孩子们被带走,黑妮心里说不出的愤怒与绞痛。是对武定府官衙里巡捕的痛恨呢还是对几个孩子的怜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她知道这几个孩子是无辜的,她也知道这个腐败无能的政府是没有办法了,接下来肯定会出一些“查后台”“追根子”一类的损招儿,说不定又有一些老百姓跟着遭殃了。

那天晚上,黑妮从集上回到家里,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从河北沧县来了几个“红灯照”里的人。那些人找到黑妮,一开始神神秘秘地说是有修理农具的事要商量,到后来拐弯抹角地说出了一个叫王子平的人。乡间早就听说过这个人,原是一位八极神拳的教师爷,不仅武功极好,也是个有情义有担当的铁血汉子,年轻时就以仗义慷慨闻名乡里。随着八国联军由南向北步步逼近,王子平咽不下这口被人欺负的恶气,振臂一呼成了沧州地界义和团的大师兄,并且与朝廷军队里镇守北京城的将领马福禄取得联系,约定不管朝廷对来犯的洋人持什么态度,都要誓死保卫大清江山,保卫皇城,决不让来犯者沾半点便宜。

如今,王子平差人来到黑妮的铁匠铺,不会只是为了修理几件农具。于是,黑妮把丈夫叫来,将来人让到里间屋进行交谈。果然,那几个来人是奉了王子平之命,来这里打造一批大刀长矛,把更多的人组织起来,决计要和来犯的洋人决一死战。就在那天夜里,黑妮想起了赵木匠那句“匠帮匠,山能抗”的话,就让蔡不疑和驴连夜到城北李桥村赵木匠家里,如此这般说了事情的原委。那赵木匠不光对武定府巡捕抓走孩子的事早有耳闻,对洋人在中国胡作非为也早已义愤填膺,一听说帮助沧州红灯照里的人打造扶清灭洋的兵器,立马浑身上下来了劲。当下就和蔡不疑说,还是当年那句老话,匠帮匠,山能扛。咱们和红灯照、义和团联起手来,就肯定能打败洋人!我立马去找老乐子和孙晓秋,让他们也给帮帮忙。蔡不疑走后,赵木匠花大钱买下了邻村的一块正在旺长着的林地,将那林地里适合作兵器手柄或者长杆的树全都砍伐了。又与老乐子和孙晓秋商议,让他们筹措些骡马毛驴车辆,再找些车夫,以备关键时刻帮助黑妮运送兵器。

大纸坊村所有的烘炉都点燃起来了,在连续五天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里,让不少人领略了“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的生动场面。此时此刻,人们已不再讳言铁匠不能锻造兵器的话题,大人孩子都知道,保家卫国的时刻到了,该使出血性的时刻到了。常年和铁与火打交道的人不是熊包软蛋,个个都是碰一下就火星四溅的硬汉子。那几天,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让河口平原像是突然间被注入了莫可名状的神勇,每一道沟、每一条河都像人体上突然加大了流速的血脉,突突突突地响着抗敌御侮的战鼓。

就在他们把打造的兵器交给沧州来人的时候,他们获悉,狗急跳墙的八国联军,迫不及待要窜到北京烧杀掠夺,已经决定从天津乘火车向北京进犯。为了阻止他们的罪恶行径,义和团已把天津到北京的铁路毁掉,誓将来犯之敌消灭在天津、廊坊一带。

应王子平的请求,满载着兵器的三十多辆大车从大纸坊村朝着沧州方向连夜赶路。河口平原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观:漆黑的夜色里,一支由三十多辆大车组成的运输队,一伙手持长矛大刀的护卫者,卷起了河口平原上的滚滚烟尘。那个奇妙的夜晚,马蹄得得地敲击着脚下的黄土地,烟尘像一道腾空而起的飓风,黑压压朝着那个正在酝酿一场疾风暴雨的中心地带疾驰。在列强们挥舞着最先进的火器向一个充满血性的民族射击的时候,素以冷兵器自豪的炎黄子孙们,再三地掂量着双方武器的不对称和双方道义上的不对称,他们坚信以有道伐无道的正义,更坚信武器虽然是战争的重要因素,但却丝毫动摇不了正义之师所向无敌的历史规律。

就在一场激战即将开始的时候,他们按时准点地赶到了。又有两千多人从他们的大车上领到了武器。

那是一场血腥的厮杀,以沧州人为主体的义和团,扒毁铁路,拆掉通信电线杆,将企图坐火车窜到北京的联军阻击在廊坊和天津,狠狠地打击了来犯之敌。他们用长矛大刀,高喊着“刀枪不入”的口号,对付洋人的洋枪洋炮。当洋人的火器以集火射向这群蜂拥而上的人,一个个血肉之躯宛如多米诺骨牌倒下的时候,他们的前仆后继,让侵略者们害怕了,战栗了,发抖了。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居然可以不畏强敌达到让对手丧胆的程度。多少年之后,有人发现在动物界里曾经出现过几万只候鸟同时从天空坠落、几千头鲸鱼同时在海滩集体自杀。有分析者说这是对不断恶化的生态环境的集体抗争,有人说是动物们的集体殉情。究竟是什么,一直没有确切的定论。但是,对于义和团的这场壮举,一个叫周恩来的人,在五十五年后给出了这样的结论:“一九〇〇年的义和团运动,正是中国人民顽强地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表现。他们的英勇斗争是五十年后中国人民伟大胜利的奠基石之一。”一个名叫鲁迅的人,也用“我以我血荐轩辕”概括了这种为西方洋人所迷惑不解的生命真谛。就连我们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义和团的兴起是中国民族精神的觉醒。美国驻华特使柔克义致海约翰的信中说:义和团起义是中国摆脱外国人的束缚,争取民族解放的爱国运动。八国联军司令、德国人瓦德西也不无感慨:“中国群众含有无限蓬勃的生气”,“无论欧美日本各国,皆无此脑力与兵力,可以统治此天下生灵四分之一!”

据说,就是那一场长矛大刀与洋枪洋炮的对决,侵略者并没有沾多大光,他们付出了窃贼应有的代价。虽然这群狂人在清政府不抵抗态度下,如冲入火阵的野牛,疯狂地实施了包括火烧圆明园在内的一系列残暴行径,但他们用自己的卑鄙唤醒了一个东方大国人民国家意识和民族意识的觉醒,并且在这次事件不久,就起来推翻了那个被别人打了还要向人家签署“庚子赔款协定”的腐败无能的清政府。

然而,就在这些巨变即将到来之前,清政府配合他的“庚子赔款”对义和团进行了彻底的剿灭。

黑妮在那场剿灭中,被以“非法锻造兵器”的罪名,与几个义和团的大师兄一起被砍了头,暴尸三天。行刑的那天,她被押解到了黄河岸边一处临时选定的秘密刑场,刽子手们生怕从她嘴里听到一声让人振聋发聩的呐喊。那是一个打了一辈子铁的女人呀,她眼里能喷火、嘴里能吐火,真要让她高呼一声,绝对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惊雷。于是,刽子手给她嘴里戴上嚼子。这并没有妨碍视死如归的黑妮用自己应有的方式表达她对黑暗的抗争。当刽子手们举刀的那一刹那,她双目圆睁,怒不可遏,殷红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黄土地,融进了黄河大堤,让本来就充满着悲壮与苍凉的河口平原增加了更多的血性与刚强。

故乡的黄土拥抱了她。多情多义的铁匠们在安葬黑妮的遗体时,为她精心打造了一个铁头,黑发飘飘,怒目圆睁。那是一颗在强暴面前视死如归的头,一颗刀枪不入的头,一颗铮铮作响的头!

一百年以后,在修建一条高速公路取土迁坟的时候,人们无意中发现了这座掩埋着一个女性铁头的坟墓,那是黑妮和她的丈夫蔡不疑的合葬墓。在这个坟墓里,除了黑妮和她的铁头,还有蔡不疑手书的《大纸坊铁匠发展事迹本末》一书的书稿。尽管那书稿字迹已经模糊,却仍然可以从中读出许多耐人寻味的故事。血沃中原,寒凝大地,纵然是普普通通的草根,也会欣欣向荣,芳香四溢。

刊于《时代文学》

获得《小说选刊》2011年笔会一等奖

收入《小说选刊·第二届全国小说笔会获奖作品集(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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