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坐在“宜北町”喝茶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想起那天呢?他问自己,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你送她回去住所之后,你回到自己的住所,在浅浅的灯光中沉沉睡去,并没有做一场关于她的梦的缘故?让你感到悲伤或喜悦,快乐或痛苦的梦;又或者,是因为你害怕她会再一次的从你生命中消失,但她并没有在你生命中消失?无论如何,他想到,都过去了,那天,那天之前,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昨天的夕阳消退于夜色,埋藏在夜的深处,隐没在宇宙边缘了。
有没有不播放音乐的咖啡馆呢?怕是没有的,这是一种特色,或说是一种生活方式。这句话是她对他说的,也许是自言自语。他看着服务员端着托盘从他们桌边走过,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回答她说:怕是没有的吧!有点附和的意味,附和的意味是说他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一个女孩从看得见的街道,从他视线中走过,这个时刻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微眯着眼。他忽然想起公交车上的那个女孩,读《雪国》的女孩,这是第二次想起,有些莫名其妙。服务员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椅背,他猛然惊醒,看着她放在桌面的手指,手指边的茶杯,透明的玻璃茶杯,还浮动着热气,茶叶缓缓落入杯底,随着热气散发出阵阵幽香。
他也读过《雪国》,以及川端康成的许多作品,《古都》、《伊豆的舞女》、《伞》,还有其他。或许,说的是或许,他之所以对那个女孩印象深刻,念念不忘?完全是因为川端康成,或《雪国》的缘故。想到这里,他抬眼望着街道,那个因为阳光而微眯着眼睛的女孩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街道上,像身体里的血液一样,川流不息。你也是身体里的血液里的一滴血液,他自言自语着。她问他说的什么?然后轻轻的抿了一口茶。他笑笑,说,他也是身体里的血液里的一滴血液。她说他神经,想了想,又说他说了实话。太阳不偏不倚的落进捧在她手里的茶杯中,她晃了晃茶杯,翠绿的茶叶在波光中起伏,她放下茶杯,一叶一叶的又落入杯底,阳光穿过茶杯,落入她的怀抱,她怀抱里放着的是一把小伞。当然,不会是川端康成《伞》里的那把伞,颜色都并不一样。
他们走出来的时候,在“宜北町”门前,她撑开伞,朝他靠拢,挽着他的手臂,遮挡住热烈的阳光。一辆洒水车拉着沙哑的音乐从马路上驶过,没有洒水,因为还没到需要洒水降温的时刻。行道树茂密的枝叶其实已经抵挡了烈日的烘烤,躲在伞下也不会享受到更低的温度,但似乎躲在伞下却是成为了一种生活习惯,他也就不太在意了。他从她手里接过伞柄,他们行走在他之前望着的这条街上。商铺的促销音响是有些喧嚣,让人感觉到烦闷和心悸。他也有些烦闷和心悸,想要逃离,到一个静悄悄的世界。幸而有她走在身旁,给了他承受住这让人烦闷和心悸的力量。你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条街上呢?他自问,早一些或晚一些不是很好?但谁能为每一件发生了的事情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呢,他自答道。
在横店影院旁的一家小店里吃着冰点,他努力回想刚才看的什么电影。却是徒劳。除了红色的影院座椅和白色的屏幕以及蓝色的灯光外,他对电影的情节,更别说片名,是一点也没印象。而红色的影院座椅,白色的屏幕,以及蓝色的灯光他也并不确定是自己确实看见的还是凭空幻想的。是阳光太热烈的缘故?让他的思维变得迟缓了,记忆也随之衰退。她说他怎么心不在焉的。不是问他为什么心不在焉,而是说他心不在焉。他给她道歉,他说他也不知道原因,或许是天气的缘故。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至于是否接受了他的道歉呢?他不得而知。吃了第一碗冰点以后,他又叫了第二碗,在第二碗冰点快吃完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不像刚才的朦朦胧胧。这更让他确信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让他有了不好的状态,但还是没有记起刚才电影的情节,或片名。
吃过冰点以后,他从朦朦胧胧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又一次向她道歉,她用食指,右手的食指,轻轻的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影院的大厅里坐着几对情侣,看上去像情侣的情侣,自顾自的说着悄悄话,有时也会发出一些比较高的声调,随之又窃窃私语。她说鉴于他刚才的表现,所以,还要再看一遍刚才的那部影片。他欣然同意。在观片的时候,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想要记住电影里的每一句对白,每一幅镜头,遗憾的是,当走出影厅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又遗忘得干干净净。他安慰自己说是那片子实在是太烂了,继而又嘲笑自己居然会为了这样的影片观看了两次。可是,既然都遗忘得干干净净了,又怎么知道是因为这部影片太烂呢?他在给她这样的理由后被她反问,一脸嫌弃的表情。他哑口无言以对。
但是她没有让他再去看第三遍。如果她真让他看第三遍的话,他想,他也会照做,不过可能结果也还是一样。他们在影院的第二层一间商店接着一间商店的逛,并不买什么,就只是单纯的逛逛,像欣赏艺术品,虽然并无艺术品可供欣赏。他第一次领略到他们给他说的“逛街是女人的天性”这句话,他感觉到双腿已经离他远去了,看见她乐在其中的表情,他也痛苦的乐在其中。终于,在她逛遍了所有的商铺之后,挑选了一件连衣裙作为胜利的结束。走出商场的时候,他看见夕阳即将西去,夜幕又要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