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说的是在那个他从不曾遗忘了的黄昏被黑夜侵占了之后。那天,他们牵着彼此的手走出公园,沿着街道,那蔷薇花盛开的铁栅栏旁的街道,走下去。走到一个站台,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候车的站台,坐上了回她住所的公车。
在最后一排座椅上,她选择靠窗的位置,把右手轻轻的摊在他的腿上,他用左手盖住,然后,彼此握紧。他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从左手沁入皮肤,在每一个毛孔中流淌,像很久以前,他在车站第一次牵起她的手,也是这样的喜悦,流连忘返的喜悦。这座城市的夜晚,这个时刻,突然涌现的汽车在马路上行进,缓缓的,像流经平原的河水。他看向窗外,汽车的灯光交织,霓虹灯在闪烁,天空彻底黑了,看不见月光,只有稀疏的几颗星辰挂在遥远的那里。收回视线,她靠在他的肩头,静静的,沉默着。
不记得是谁先说了第一句话,他只记得她问他怎样安排以后的日子呢?他回答说应该去,当然,是和她,去一个遥远的边区支教,一年,或几年;回到城市,尽应尽的义务,赡养父母,培育子女;在将老未老的年纪,找一个风景美丽但却不太可能成为旅游景点的地方,安度晚年!她听了他的回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的眼神,注视了他好一会儿,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他不明白这个笑容的含义该如何去诠释,她也没有解释。
后来,车子到站,他们下车,又沿着街道走去。爬山虎铺满了岩壁,在风中发出声响。街灯有些昏黄,细小的飞虫在灯光中跳舞。他们从一个路灯走向下一个路灯,身影被拉长,变小,又被拉长。快要到了她的住所,在这条小道背面的那条街,她问他现在回去是不是有些早呢?他说或许应该找个地方坐坐,高兴的语气,他说他知道离这不远处有个地方,适合在这样的时刻走进去。
他对很多人都提到过一个场所,一个叫做“流年”的酒吧,现在,他们走进去的就是这里。选了一个位置坐下,在角落里,对于这个小世界来说是有些偏僻。头顶的音响里播放着不熟悉却很动听的音乐,熙熙攘攘的人们从窗外的人行道上走过。一道玻璃,宽大透明的玻璃,将他们从那个世界分隔到这个小世界。在这个小世界里,他们面对彼此坐着,音乐在他们的头顶流出,他用吸管搅动了杯里的液体,然后呷了一口,看着她在微弱的光里的脸。
一对恋人,或夫妻,从窗外的世界里走过,牵着手,看上去有些甜蜜。她问他是不是经常光顾这里?不是,他回到说,只是偶尔,无聊,或者类似于现在这样的时刻才会。她用两只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望了他一眼,随后收回视线,用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的敲击着,右手的手指。他看见她用手指敲击桌面,回想起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竟然不自觉的笑了。你是否会意识到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呢?他想到,这,用手指有节奏的敲击桌面,还是他教给她的呢。然后他又笑了。
她看见他笑了两次,有些疑惑,停止敲击的动作,问他笑的什么?他拉住她的手,回答说想起了过去的某些岁月。过去的某些岁月,当然指的是他和她一起走过的那许多一起走过的日子;指的是那些曾让他喜悦,欢乐,幸福的时光;指的是那些留存在过去的过去和消失了的日子。她听见他的回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不知是对他,还是自言自语:啊,那些岁月,想起来真令人有些忧伤。
走出“流年”后,他们走回刚才的那条小道,爬山虎依然铺满岩壁,路灯还是有些昏黄,一轮细细的弯月挂在几颗星星闪烁的夜空。他们聊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偶尔沉默。步伐缓慢,都怕一瞬间就走完这最后的路程。在又一次沉默中,他扬起头,看见了那一轮细细的弯月,就像是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挂在夜空中然后便不曾再更替了一样。他打破沉默,他问她是不是已经不记得那个他们从很远的地方一起走回去的夜晚了?她想了一下,回答他说她记得,就像今天的这个夜空。他说他以为她忘记了。她摇摇头。
一阵微风过后,空气中弥漫着芬芳的花香。路已即将到尽头,从不远处的楼房里传来争吵的声音,慢慢的被还未沉入寂静的夜所淹没。他们不再说话,就这样静静的走着,在晚风中,和陌生人擦肩而过。空气中的花香还未消散,并且变得浓郁了。他想知道她的一些想法,却不愿去追问,配合着两个人的沉默。春节的时候挂在行道树上的红色小灯笼,还在散发出微弱的光,有的彻底熄灭了。他的手心突然变得有些湿润,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空气突然升温了,她发觉了这一现象。
她发觉了他手心突然变得湿润这一现象,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牵着他的手稍稍的握紧一些。就是她的这一动作,使他感觉到无比的······,没有任何的语言可以诠释出的情绪。渐渐的,湿润的手心变得不再湿润,而空气,也并没有升温的感觉。他们又开始聊天,依然是无关紧要的话,有时候还会重复一些刚才才聊过的话题。但都没有觉得尴尬,或无意义。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似乎每一个话题,每一句对白,都是想要给彼此述说的。
但路,终究是要走到尽头。他们站在她住所的楼下的通道口,在暗淡的楼道灯的光里,他们拥抱,长久的拥抱,轻轻的拥抱。之后,她说,要回去了,他便收回自己的怀抱。她转身,缓缓的放开牵着他的手指,看上去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放开了,走上楼,在拐角处,又转过身来,对他嫣然一笑。他看着她笑过之后转身,身影消失在楼道深处,或黑色的空气深处,像很久以前,她的身影消失在另一栋楼的楼道深处,或黑色的空气深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