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兰送走马明侠就坐在办公室发怔。果真是仇梅又出丑了。难怪一家人捂得紧紧的。孙兰想了许多。按说她该幸灾乐祸,但她高兴不起来。仇梅和她年龄相仿,有共同语言,而且姑嫂关系不错,什么话都说。还在仇梅谈恋爱时,月经错过几天,就吓得要死。孙兰安慰她,别慌,错过几天也很正常。不料,真的出丑了。没结婚怀上恋人的孩子,也不是什么丑事。关键是人家一脚把仇梅踹了。孙兰知道仇梅失恋,却不知道失恋后又打胎。孙兰有点难过的是,仇家的许多事情,丈夫仇杰不告诉她,婆婆刘丽不告诉她,公公仇金玉更不会告诉她,而是马明侠透露给她。马明侠算仇家什么人?她怎么知道仇家锅大碗小?肯定是仇老头睡觉时告诉马明侠的。这个死仇老头,家里什么都往外谤,连闺女的丑事都说给马明侠了,还有什么事马明侠不知道的。倒是她孙兰象个外撇枝子,仇家什么事都瞒着她。孙兰越想越气。但气完了,还是决定去看看仇梅。
夏天下午下班,太阳还很高。孙兰开车去一家超市,买些营养品回家。孙兰上楼就想好婆婆刘丽会问什么话了。这些天,刘丽三天两头要把果果抢走,孙兰都没同意。刘丽肯定心里不舒服。但奶奶疼孙子,妈妈就不疼儿子?别太欺人太盛。孙兰做事讲究占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儿子不归妈妈,还能归奶奶?除非他妈死了,跑了。
果真,孙兰开门进屋,刘丽就从厨房里伸头问,“没把果果带回来?”
孙兰说,“我没从家里走,下班直接来看看仇梅的。”
仇梅闻声走出自己房间,接下嫂子送的礼物,只笑没说什么。
孙兰看仇梅气色挺好,“听说你病了,最近怎么样?”
仇梅说,“感冒发烧,没什么。”
“噢,”孙兰心里咯噔一下,还瞒着呢。但孙兰理解,没点破仇梅。
刘丽擦擦手走出厨房插话,“小孙啊,你听谁说仇梅病的?”
孙兰没看婆婆一眼,“仇杰回家说的。”
“他好久没回家呀。”刘丽更警惕了。
孙兰说,“反正他说仇梅最近不舒服,他没空过来看,让我过来看看。”
又说些淡话,孙兰决定离开了。孙兰最讨厌仇家的做派。离皮隔肉的,不拿儿媳当家人。举目动静,都瞒着孙兰。有些事情,防贼似的防着孙兰。都是什么心态?肉埋在碗底吃就吃呗,没人眼红。刘丽还经常在儿媳面前哭穷。说仇金玉一心扑在工作上,从来不顾家。别人当官,家里七姑八姨,沾亲带故的都沾光。仇金玉连根草节都不往家里拿。这话说给外人,外人也许相信。说给孙兰听,就完全是嚼舌根子说瞎话了。不拿儿媳当外人,为什么说这种话?因此,孙兰心里蒙一层猪大油似的,糊糊涂涂的。
透风的墙(3)
孙兰临走时,刘丽嘱咐她,“过几天等仇梅病好了,把果果送回家来。”
孙兰未置可否。刚要开门,仇金玉从外面开了门。孙兰叫一声爸,头一低,身子一侧,走出门。仇金玉央孙兰吃了饭再走。孙兰已经走下楼了。
刘丽问仇金玉,“小孙怎么知道梅子打胎的?”
仇金玉烦,“我怎么知道她怎么知道的!”
“我看这事没得好,”刘丽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仇梅的婚姻大事怎么办?
这是仇金玉最操心的一件大事。仇金玉有昧心,趁着自己还在台上,风风光光为仇梅操办婚事,不仅节省开支,而且体体面面的。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要是等他哪天二寸半纸条一刮下台了,再想风光体面也不可能了。但是,仇梅婚姻大事在哪呢?原先仇梅有恋人时,仇金玉没少盘算,男家买房,他家买车。有房有车,两头老人都拿钱,不要孝敬,不要支出,一对新人只拿钱,不花钱,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美的日子。现在好了,计划蛋打鸡飞,什么都得从头计划。
家有女儿,比家人男孩烦心。给仇梅找个什么样的人家?仇金玉盘算着。年轻人,自由恋爱。但自由恋爱有几个成功的?错过大学时代,走上工作岗位,再指望自由恋爱,困难重重。如果再拖下去,再攀下去,仇梅就成昨日黄花了。不行,仇金玉得张罗着女儿的婚事。
这天,秦怀阳送一份刚修改完的报告给仇金玉时,仇金玉突然直直地看着苍白瘦小的秦怀阳,破天荒地站起来接过材料,眼睛却依然看着秦怀阳,伸手示意秦怀阳,“坐吧。”
秦怀阳受宠若惊,不敢坐,但也不敢走,就直直地站在仇金玉面前。
仇金玉看着修改后的材料,嘴上却问,“小秦对象在哪里?”
秦怀阳怯怯地回答,“仇局长,我还没对象。”
仇金玉抬起眼睛再次看着秦怀阳,“噢,你这年龄也应该谈对象了吧。好,材料放在我这吧。”
打发走秦怀阳,仇金玉又坐下好好想了想,为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寻找着合理解释。他突然冒出个什么想法?就是想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秦怀阳。
这真是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不是仇梅几次打胎,仇金玉不会有这个想法。
仇金玉一贯主张婚姻门当户对。自己孬好是个局长,不找个市长儿子,也找个局长儿子,总之,找个官二代做女婿,起点就比不知多少人强百倍。但是,现在给仇梅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家,怕是不现实了。尽管他没有听到关于自己女儿轻佻的非议,但是,他隐隐感到在市直机关,他的家丑肯定象瘟疫一样传开了。否则,他曾与一个门第相当的局长半真半假开玩笑说,“咱们做个亲家吧。”结果那个局长双手直摆说,“不敢高攀,不敢高攀。”吓得拎包就跑。仇金玉还指望着仇梅自己找个门当户对的男孩成家吗?几乎不可能。仇梅几次打胎都是被那些不负责任的恶少们骗的。仇金玉有时气自己的女儿,居然忍气吞声自吞苦果,哪个孽种,你自己能不清楚?现在倒好,仇梅开始早市鲜货似的,准备待价而沽的,不想过了中午,流星似地直往下掉价,到了晚上就要三文不值二文打包处理了。但处理也要处理个好价钱呀,于是,仇金玉想到了既不门当户对又对仇梅一无所知的秦怀阳。
仇金玉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许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虽说还没完全吹散,但也可以说透出了几缕阳光。晚上回到家,睡觉前告诉刘丽,“班上新来个大学生,不错。”
刘丽会意,“城里的,乡下的?”
“乡下的。”
过了半天,刘丽问,“你想介绍给梅子?”
“你感觉梅子还有别的选择吗?”
“啧!唉!”
“我来运作。”
投靠(1)
自从抢白了马明侠,秦怀阳一直郁闷。马明侠说到做到,把秦怀阳一碗清水看到底,拿秦怀阳可有可无,正眼都不看秦怀阳一眼,就差把秦怀阳往泥里踩踩了。顶头上司马明侠不理自己,单位里没人跟自己说一句真心知的。为什么?秦怀阳思来想去,因为自己没有官亲,没有靠山。
机关里,一层一层的。下一个层的人变着法子巴结讨好上一层的人,千方百计想混进上一层人中,但太难。除非你有更上一层的官亲。在一层人群中,又一圈子一圈子,一把子一把子的。圈子里有官亲有靠山的,别人高看你一眼。对把子的,有个伴儿,说个知心话,透个口风,关键时刻撮弄撮弄,活得就滋润,日子就有奔头。如果不入圈子,就没有伴儿,活得跟瞎子聋子没什么两样。如果没有官亲,就没有靠山,当然就没人心疼。秦怀阳既没入圈子,更没有官亲,心就一直象一片孤单的浮萍,飘着。除公开的会议和日常工作,局里什么事他都闭目塞听。心里蒙一层猪大油似的,那个急哟,找谁说去?
秦怀阳和高家山没少探讨过自己的前途命运。
秦怀阳的心象浮萍那样飘着,高家山的心却石砣一样沉入海底了。秦怀阳为关系烦恼,高家山为工作苦闷。秦怀阳巴望着有个官亲拉扯自己一把,早一天出人头地,升官发财。高家山则想跳出站马路命运。两个年轻人盲人摸象似地对社会对官场对人生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尽管他们的看法肤浅单纯,甚至幼稚可笑,但有的看法却也一针见血。一次,高家山说,“象咱们这些穷小子想在官场上混出个人模狗样的,最好的办法是做大官的乘龙快婿。”秦怀阳忍不住笑了,“哪个大官的千金小姐会要穷光蛋哟!别做梦了,能有个靠山心就踏实了。”
秦怀阳不知人事局水有多深,居然一下投进了王长江怀抱。因为王长江是他的分管领导,工作上有关系,他不投靠王长江投靠谁?
秦怀阳哪里知道,局里上下都躲着王长江呢。
不是王长江这人有多坏,也不是王长江这人窝囊,就是因为仇金玉不提王长江这一壶。上下都瞅着仇金玉的眼色做事,都想在仇金玉手下超度,拍仇金玉的马屁,还动不动拍他的马腿上去,哪敢得罪仇金玉。既然不敢得罪仇金玉,那就也不能得罪仇金玉赏识的人,比如,马明侠,局里上下都撮给头顶上哩。同时,更不能亲近仇金玉的仇人,比如王长江。其实,王长江算仇金玉什么仇人?就是政见上有点分歧,仇金玉把他晾在一边,根本没撕破脸皮。但人事局那帮家伙人人自保,个个见着王长江就象见着瘟神似的,都躲得远远的。
不过,秦怀阳还嫩,居然为高家山拔刀相助,因为事不关己的食堂伙食跟马明侠翻脸。局里有人很煞气的,背地里都说,马明侠非得楞头青治一治,不然太骄横了。有人还背地里向秦怀阳竖大拇指,赞扬他敢太岁头上动土。但秦怀阳似乎为真理和公正而生的,所作所为没有夹带任何政治动机,对别人的褒贬似乎无动于衷。挺奇怪。更让人奇怪的是,秦怀阳居然对王长江印象很好。
奇怪不奇怪?危险不危险?
一天,秦怀阳整理好上级来文,夹在文件夹里给马明侠分签。马明侠根据分工,把相关文件签给局长副局长阅示。全局性的,重要的,签给仇金玉。分条块的,次要的,签给分管副局长。签完以后,再由秦怀阳分别夹到专门送给某某领导阅示的文件夹里,送到局长副局长办公室去。照例,秦怀阳那天敲开王长江副局长的门。
投靠(2)
王长江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他总是那个姿势,几乎天天都是那个姿势,一手夹一指香烟,一股青烟袅袅上升,眼睛盯着电脑,一手轻轻握着鼠标,面前一杯清茶。秦怀阳什么时候来送文件,王长江什么时候都是这个状态。仇金玉忙得兔子似的,到处开会讲话,王长江整天优哉游哉。秦怀阳双手捧上文件夹,放在王长江桌子上,然后转身离开。
“哎,小秦,回来。”王长江喊住他。
秦怀阳恭恭敬敬敬站在王长江桌边,“王局长有什么吩咐?”
王长江弹掉一截烟灰,双脚一蹲,老板椅转了半圈,面对着侧面沙发说,“坐吧,我问你件事。”
秦怀阳坐在沙发上,挺直腰杆等着王长江问话。
“小秦啊,从大学到市直机关适应吗?”
“有点不适应。”
“嗯,不适应说明你还有自己的思想。要是迅速适应了,我看未必是好事。”
秦怀阳没听懂王长江的话。
王长江说,“适应了,你就没棱没角了。我想知道,你考公务员时有没有想过会过这种温腾水样的日子?”
秦怀阳思考一会说,“好象没想过。我以为可以干一番事业的。”
“你想干什么事业?”王长江更有兴趣。
秦怀阳笑了,“我也说不清,反正是为民作主的那些事。可是,现在想想,那种想法不现实,太幼稚。自己都作不了自己的主,哪还为民作主哟。”
“好,有理想就好。不过,小秦你发现没有。人事局是管理公务员的,是发现、培养、使用人才的,但是,你来几个月了,看到人事局发现几个人才?机关里到处是人才。象你,小秦,第一名考进人事局,千里挑一,肯定是人才。现在你发挥什么作用了吗?接接电话,送送文件,写写材料,严重浪费呀。你说是不是?”
秦怀阳感觉王长江说到他心坎上了,但是,他还是谦虚谨慎,“嘿,我哪是什么人才,混日子罢了。”
王长江说,“哎,小秦,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以为你有思想,有抱负。不过,我提醒你,机关里呆的,谁都不傻。你没超人之能,过人之处,就想出人头地,难。都有哪些背景啊?”
秦怀阳一下给问住了。怎么,无论是仇金玉,马明侠,还是王长江,怎么都不约而同问他有哪些背景呢?他有什么背景?什么背景没有。赤条条来到世上,父母都是农民,象荒原上的窜天杨,风吹雨打,仍然在天地间疯长。但是,他隐隐感觉到,一个毫无背景的人,尽管也可能成功,但所付出的代价,可能要超过有背景的人不知多少倍。因此,他把那个谎言进行到底。
“我的叔叔到部队当个师长。”
王长江难以置信地看着秦怀阳,很久没有说话。
秦怀阳从王长江的谈话中悟出很多东西,再给王长江送文件夹去,就感觉王长江特别亲切,有时唠上几句,很受用。秦怀阳一点没感受到他和王长江接触的危险。
渴望倾诉(1)
其实,秦怀阳更惦记着孙兰。
秦怀阳只在报到那天和孙兰打个照面,后来再也没看到孙兰的影子。桌上玻璃板下面压着的单位通讯录上就有孙兰的联系方式。孙兰所在是人事局下设的培训中心,事业单位。秦怀阳没事的时候就爱瞅着通讯录,原先通讯录上的陌生姓名,逐渐变成活生生的面容,有的一本正经,有的嬉皮笑脸,有的瘦,有的胖,有的苗条,有的臃肿,总之,同事的面容仿佛一幅幅画浮现在他眼前。唯有熟悉的名字和面容孙兰却象一片浮云飘忽不定了。秦怀阳早已把孙兰的手机号码输进自己的手机里,但一次也没有打过。他曾几次拿起桌上的电话,想给孙兰打电话,都拿起来又放下了。拿起的理由是想从孙兰那里了解单位人际关系更多的情况,放下的原因是他突然想,那些东西孙兰会向他和盘托出吗?本来秦怀阳可以从马明侠那里打听到一些人的情况的,可后来他得罪了马明侠。
马明侠象朵带刺的老玫瑰,远看是朵花,近看浑身刺。秦怀阳没想到一参加工作就遇上这么个女人。现在对面坐着,却仇人似的不说一句话。马明侠在接一个电话里放出指桑骂槐的狠话,“谁得罪我,我让他不得好死!”完全是一个歹毒泼妇才能说出的话。秦怀阳听了心尖一疼,就让马明侠那句话从心底飘过去了。但他自信自己也是一个犟种,从未怕过谁,何况一个马明侠。当然同时他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人际关系的紧张,是机关工作人员最大的负担。秦怀阳想缓解这种紧张,寻求新的朋友和路径,特别想得到同学孙兰的指点。可他偏偏又是一个不善交友的人,敏于事,纳于言,且不喜欢呼朋唤友吃吃喝喝。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除扣下几百块钱零用,全给爸妈寄去了。事实上他想请人吃喝也掏不出钱来。那么,他就只能谨小慎微摸索着自己的人生之路。平民子弟误入官场,如果不善投机钻营,且又渴望爬上更高的官阶,唯一办法是无师自通地感悟官场规则,体验人情冷暖,寻找终南捷径。在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工作中,特别是在马明侠近来对他不闻不问中,秦怀阳对自己的未来一派茫然的同时,心情颓唐得几乎要垮下去了。他责怪自己,我怎么得罪马明侠这条母大虫呢?她跟仇金玉有一腿,今后还有我的好吗?
秦怀阳再次见到孙兰是在机关食堂里。
那天,秦怀阳照常下班吃饭去,打完饭菜转脸找位置,抬眼看到墙角一张桌子上孙兰在向他招手。秦怀阳喜出望外走过去,“哎呀,怎么老看不到你呀?”
孙兰拿话酸他,“你整天跟仇局长在一起,高高在上,眼睛哪能看到咱们这些底层大众啊!”
秦怀阳伸伸舌头,“你才高高在上呢,我差不多天天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