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兰吃饭猫似的,一点一点往嘴里抹的同时,眼睛滴溜溜地扫着食堂里吃饭的人,但是,她的目光不会与任何一束目光交织,因此,谁想跟她搭话都是枉然。她之所以拿目光扫视食堂餐厅,完全是想告诉秦怀阳一个秘密,当她确信她的话不会被别人听到并贩卖时才埋头小声说,“你怎么把马老太婆得罪了?”
一口菜堵在嘴里把秦怀阳的眼睛撑大了,“啊,你也听说了?”
“她到处撒你小票子,哪个不知道。”
秦怀阳一下难过得咽不下去饭菜,“没想到她那么歹毒。”
渴望倾诉(2)
孙兰依然伏在桌面上,眼睛看着门口说,“她有时也蛮好的,哎,什么时候把在市里的同学找到一起聚聚吧。”孙兰挺直了腰杆大声说出下半句。
秦怀阳看到马明侠从外面走进来了,所以孙兰把话头岔开了。他顺水推舟问,“都有哪些同学在市里呀,我一个也没有联系过。”
孙兰惊讶,扳着指头数,某某在国税局,某某在工商局,某某在工行,某某在市委办,“他们都混得人模狗样的,你怎么没听说呢?”
秦怀阳幽幽地说,“你们都是运阳县城里人,咱们是乡下人,根本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你要不是在高中时平易近人,我哪能跟你搭上话?”
孙兰看一眼秦怀阳,“那是你自卑,别怪人家不搭理你呀。上次同学聚会还有人念叨你呢。都说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凭自己实力考进人事局,说不定哪天当局长市长都有可能呢。”
正说着,马明侠端着盘子走过来,冲着孙兰笑着说,“孙兰真是稀客呀,怎么没回家吃呀?”
孙兰平静地回答,“我今天加班。”
本来马明侠是冲着孙兰去的。孙兰是仇金玉儿媳妇。秦怀阳还蒙在鼓里,局里上下谁不知道?谁不想跟孙兰套套近乎?马明侠算是食堂里的常客,发现孙兰,当然就凑了过来。但她对秦怀阳似乎视而不见。
没等马明侠落坐,秦怀阳站起来对孙兰说,“你们慢吃,我走了。”
有了这次交流,秦怀阳心里敞亮了许多。那么多同学在运河市里,他还孤单吗?但是,他又不愿意主动与那些同学联系,担心别人不愿认他这个乡下同学。他只愿意与孙兰保持联系。大概因为他自卑脆弱的灵魂总担心受到别人伤害,而孙兰几乎从未伤害过他。从不伤害别人更不对人构成威胁的女人当然可爱。秦怀阳害怕别人伤害的同时也轻意不去伤害别人。非常奇怪,他对涉及个人利益等具体矛盾总是持回避态度,而当那些他认为涉及到社会公平的原则性问题出现在他面前时,不管是否与自己有关,他都往往会奋不顾身。这种敏感自卑和盲动勇敢让人有时感觉他非常可笑。比如他对孙兰和马明侠两个女人的态度。对孙兰,可以说他并不十分了解孙兰,但仅凭曾经是同学,他就十分相信孙兰。而对马明侠,仅仅因为那次食堂矛盾,他就暗下决心,再也不理不睬这个香气袭人的女人了。在寻找到孙兰给予的一丝慰藉后,秦怀阳更加仇视马明侠,当然对孙兰也多了几分倾心,毕竟在运河市只有孙兰他最了解,而他渴望融入运河市主流社会,却没有任何人给他指点迷津,甚至连一个向他介绍单位人际关系的人都没有,更没有任何人值得他依靠。
秦怀阳非常孤独,仿佛独自走进一片阴森恐怖的丛林。对人际关系紧张的恐惧会让人们渴望交友,渴望向朋友倾诉。但是,高家山就在身边,秦怀阳还是感觉孤独。他发现,高家山可以为他两肋插刀,但却总不能给他带来慰藉。因为上次共同对付过马明侠,高家山非常感激秦怀阳。但对秦怀阳因他带来的烦恼,高家山没有任何觉察。况且,高家山再也不到人事局食堂吃饭了。秦怀阳三天两头看不到高家山,挥之不去的还是孙兰。
“孙兰,我想今晚请你吃饭,赏光吧!”终于,在一个下午下班前,秦怀阳看马明侠离开办公室,鼓足勇气给孙兰打了电话,主动约孙兰吃饭。
孙兰手机里呼呼在响,似乎正在路上,犹豫一阵回答他,“真对不起,我今晚有事,改天吧。”
秦怀阳没有灰心,“我是诚心的,有什么事也得吃饭呀。”
“谢谢你,真的走不开,你的心意我领了。”
秦怀阳不再坚持了,“哎,你说同学聚会,什么时候啊?”
孙兰反问他,“怎么,你没跟他们联系呀?”
秦怀阳说,“没人找我呀。”
“你主动呀!他们哪天不在一起海吃胡吹,今天我请,明天你请,档次不高,路边大排档,特别是小吃摊,哪都有他们身影。我还以为你早融入他们的小圈子呢,原来你还在等人通知呀!”
放下电话,秦怀阳有点悲凉。那么多同学天天海吃胡吹居然没一个喊上他?看来他们心目中就没有他秦怀阳这个同学。孙兰说的对,主动融入同学圈子。但是,真正融入那个吃吃喝喝的狐朋狗友圈子,你就能和其他同学一样,吃得撑翻肚皮,喝得烂醉如泥,吹得云天雾地,搅得天翻地覆?假如那样,你就活不安宁,活不平静,活不舒心了。秦怀阳宁愿独自品尝着孤独的滋味,体味着丰富的内心世界,也不愿意主动融入五彩缤纷的世俗生活。
回到住处,高家山又没回来。秦怀阳打开房主丢弃的电视,叽叽哇哇地娱乐节目全是噱头,空洞乏味,关了电视,捧起一本小说在看,居然一点也看不下去。
漫长的夜晚,难道只是给人睡觉的吗?运河市的灯红酒绿,难道都是别人制造的吗?为什么只有他总会把自己每个生活状态,哪怕是在吃一片肉时,哪怕是在享受着机关里人人都享受的中央空调时,哪怕是走在宽阔的大街上时,总要与自己乡下的父母联系在一起?想到那个晴天一块铜、雨天一包浓的家乡马家湾?难道留在马家湾的痛苦记忆都变得美好了吗?不,不,父亲秦木石那随风飘逝的唠唠叨叨仿佛城市夜空时汽笛声总在耳畔回响,母亲那无声的泪水就象滔滔的运河水总在心底流淌。秦怀阳背着沉重的思想负担和道德责任孤独地生活在城市里,不知道何时才能兑现他对父母的承诺。
他在进城时曾说过,“等我在城里安顿下来了,就接你们进城享福去。”当时喜的爸妈泪水涟涟。
想到这里,秦怀阳黯然神伤,兀自流下两行泪水。明天就是周末了,他决心不在出租屋里猫着了,回家。自从那个雨过天晴的早上离开家门,他就下决心不再回到马家湾,但是,除了办公室里那张桌子和口袋里的那把钥匙属于自己,运河市的繁华,热闹,纷争,喧嚣,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属于别人,而他似乎更属于马家湾,属于爸爸妈妈。
周末,秦怀阳给爸妈买点好吃的坐车回到马家湾。
煎熬(1)
孙兰没有告诉秦怀阳自己是仇金玉儿媳妇,因为她感觉那不是值得炫耀的资本,甚至说是她羞于启齿的事情。
怎么说呢,在单位里,仇金玉是孙兰的领导,在家里,仇金玉是孙兰的老公公。也许仇金玉把孙兰当孩子看待,但孙兰却怎么都怕见到仇金玉。在单位里,不是万不得已,孙兰一般不参加全体人员会议。即使参加也是最后一个来,最先一个走。找个最偏远的一角坐下来,埋头看杂起,发信息,或者说想别的事情,反正仇金玉在台上说什么她都没听进去。还没做仇金玉儿媳妇时,仇金玉开会,孙兰不仅爱听,而且还带本子,坐在前排记录。孙兰是个要求上进的人,虽然只不过是人事局下设事业单位一名普通干部,但对仇金玉开会还是积极的。也许正是这样孙兰才引起了仇金玉的关注,托人介绍做他的儿媳妇。但是,自从进了仇家门,孙兰就开始变了。变得对仇金玉在单位里的种种言行有点麻木不仁了。仇金玉开会滔滔不绝,说的都是场面上话,空话套话大话假话。孙兰纳闷,在家里婆婆婆刘丽面前笑脸猫乖乖虎似的仇金玉,怎么肚子里哪来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听他在台上说的话,句句入耳中听。可他在家里说的做的呢?两下一对比,简直口是心非,叛若两人。
但说千道万,孙兰对仇金玉还说得过去,毕竟年龄上是长辈,性别上是男人,地位上是领导,表里不一,内外有别,也非常正常。孙兰最受不了的是婆婆刘丽。自从进了仇家,孙兰就发现刘丽挑剔自己。
刘丽把自己打扮成仇家的皇太后。不管谁的什么事情,她都要亲自过问。仇金玉是在外的搂钱手,刘丽就是在家的聚钱斗。刘丽执掌家里财政大权。但有时家务事忙得累了,刘丽也有发牢骚的时候,“我算是瞎了八辈子眼,倒了八辈子霉了,哪辈没做好事托生到世上,专门侍候姓仇的一家的。”话里含着怨尤,其实是在矫情。仇金玉一哄,三句好话一说,刘丽又转天河了。刘丽人生的全部意义似乎就在于把丈夫和儿女侍候得风光鲜亮。无论是仇金玉,还是仇杰仇梅的事,她都扒扒吃吃的。吃什么饭,穿什么衣服,什么时候做什么,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说起来她不会比丈夫和儿女们见识更多,只不过是闲来无事从电视上看点东西,但她总喜欢把那些不伦不类的东西活学活用到家庭里来。有时也能给沉闷的家带来一惊一乍的夸张惊喜。
令人困惑的是,刘丽对仇金玉和儿女管得那么紧,看得那么严,仇金玉偏偏在外拖荤拉腥的,仇梅也不给她争气。刘丽眼不瞎,耳不聋,难道不知道仇金玉跟马明侠有一腿?知道,肯定知道。刘丽多精啊,丈夫肚子里那点弯弯绕,她哪能不知道。仇金玉把马明侠走哪带哪,刘丽明里不说,暗里默认。当她从仇金玉的蛛丝马迹中发现对自己不忠时,她快气疯掉了。背地里不知流过多少次眼泪。但是,刘丽算过账。男人好色,天经地义。有权男人出轨,十有八九。官场上那么多领导老婆都风光无限,未必不被丈夫背叛。自己为什么咽不下那口气?仇金玉跟马明侠睡觉,但心还在她刘丽和孩子身上。马明侠委身于仇金玉,也许只是感恩图报,未必想求个白头偕老。如果闹,只会把仇金玉的前途闹黑了。如果离,只会把自己变贱了,把家拆散了。如果,对,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果仇金玉只想换换口味,图个新鲜,如果马明侠不谋求拆散仇金玉家庭,那么,她刘丽何必要把丈夫的小节闹得沸沸扬扬,里外不是人呢?生活态度有时就是一个思维方式问题。思维一调整,心态马上就可能从暗无天日变得云开月朗,甚至阳光明媚。刘丽迅速调整心态,请马明侠吃饭,一起逛街买衣服,走得近似姐妹。刘丽的做法,在运河市坊间成了官太太的榜样。哪个官太太为男人那点芝麻大的小节寻死觅活,男人都会说,“瞧仇局长老婆那度量,多学学人家。”
煎熬(2)
但在孙兰眼里,婆婆刘丽变态。一个不为争夺自己丈夫女人争风吃醋的女人,不是变态是什么?刘丽给孙兰变态印象是从她嫁入仇家那天开始的。
孙兰和仇杰结婚当天,小俩口折腾一夜没睡,天亮才沉沉睡去。刘丽却一大早赶到他们新房里。他们结婚的新房是以刘丽名义买的,刘丽手里就有新房的钥匙。刘丽早就跟仇金玉商量好的,现在城里人结婚,男家买房,女家买车,有房有车,时尚。但是,孙兰家虽在运阳县城,父母却都是下岗工人,根本没车给她买车。刘丽为这事一直对仇金玉看好孙兰不以为然。既然结婚,总不能没有新房。刘丽和仇金玉商量,车,房子,仇家全买了。但是,为防止将来仇杰和孙兰离婚,孙兰争夺家产,车子和新房必须买在刘丽名下。当然不能让孙兰知道。因此,刘丽理直气壮掌握着儿子媳妇新房的钥匙。当刘丽悄悄出现在孙兰新婚床边时,孙兰还小猫似地绻在仇杰的怀里熟睡呢。当仇杰睁眼看到妈妈凶巴巴的眼神,把她推醒时,孙兰还想撒娇。不料,逮眼看到婆婆站在床下,她便大白天见到鬼似地大叫起来,披头散发地坐起来,把被子裹在身上。仇杰哀求说,“妈,请你出去一会好不好!”
刘丽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哼,小窟窿爬不出大螃蟹,一点道理不懂!”
孙兰后来想起这事就后怕。什么叫小窟窿爬不出大螃蟹?什么叫一点道理不懂?孙兰后来琢磨透了。婆婆刘丽骂她出身低贱,不懂得豪门礼数,没有早起去拜见公公婆婆。也许就是结婚当天这件事情一泡屎似地深深搭进刘丽的脑子,不能说孙兰成了刘丽的眼中钉肉中刺,起码说刘丽对孙兰这个儿媳妇并不满意。
孙兰不憨不楞,当然知道婆婆对自己的态度。但是,她闹不明白的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呢?她听说现在不管城里还是乡下,娶了儿媳妇都是当老娘捧着侍候着的,怎么她的命就这么苦呢?天天看着婆婆的冷脸,听着婆婆的话头,自己却大气不敢出。为什么?分析来分析去,孙兰得出个结论,因为公公当着人事局长。冬瓜有毛,葫芦有刺,男人当官,女人有势。婆婆欺压儿媳,原来是狗仗人势。
孙兰在后悔高攀了仇家之后,还有值得她欣慰的是,仇杰待她不错。婚姻过的是两个人的日子。公公婆婆从中作梗都是暂时的。十年媳妇熬成婆。孙兰巴望着哪一天熬出头就好了。
但是,没到半年,她发现仇杰开始找出各种理由和借口夜不归宿了。仇杰算不上恶少,但染有干部子弟的不好习惯。奉行“宁在花下死、做鬼亦风流”,长天日久,哪里就不腻孙兰呢?就在孙兰腆着大肚子时,仇杰开始在外拈花惹草了。孙兰夜夜独守空房,惊魂不定,以泪洗面。人渐渐瘦黑了。刘丽关心又一代人,经常送点好吃的到儿子新房里去。一看仇杰不在,说良心话,刘丽没少骂儿子荒唐。但是,当孙兰向她哭诉时,她又说,“小孙啊,这话不该我说的,但是我又不能不说。男人嘛,都那个德行。在外不花不玩的有几个?你看你整天拿孩子遮身子,不给仇杰沾,他不去外面找,怎么办?”孙兰突然吓呆了,本来想得到婆婆同情,劝仇杰回头好好陪自己过日子的,结果却成了自己的不是了。孙兰憋屈得几顿没吃饭。
“爸,你还要不要孙子!”有一天,孙兰突然闯进仇金玉的办公室里,大声责问公公。
煎熬(3)
仇金玉最烦把家里的事情闹到单位里。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有什么爬不过的山,过不去的槛,非要闹到单位不可?仇金玉当即脸子就拉了下来,“小孙,你想干什么?!”
孙兰哭着说,“爸,仇杰在外面几天没回家了,你管不管他?”
仇金玉说,“管。谁说不管他了。不管他,他能有今天吗?”
孙兰双手抚摸着浑圆的大肚子,憋屈得天旋地转的。仇金玉赶忙上去央她坐到沙发上去。孙兰却扭头走掉了。
还是说句良心话,仇金玉打心眼里疼爱孙兰,自己看好的儿媳妇,不仅长得可人,人品脾气都无可挑剔,怎么仇杰就对她挑胖拣瘦不三不四的呢?他狠狠教训儿子,“再不入真过日子,你就别想我和你妈给你好脸子!”
仇杰决心痛改前非。但吃屎狗能离开茅厕坑?仇杰人模狗样当了官了,背地里没少找情人玩小女人。联想到仇金玉跟马明侠的关系,还有许许多多的传说,孙兰心想,上梁不正下梁歪,仇金玉在单位给那么多男人戴了绿帽子,还指望他的儿子能好到哪去呢?他还能教育出什么好儿子?
在这样的家庭里,孙兰的日子能过得舒心吗?根本不可能。
不过,孙兰还有幻想。女人不是活在爱情里,就是活在希望里。孙兰和所有女人一样,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