瘪皮虱子比吸血鬼还厉害。孙兰经常琢磨一个问题:在现行体制下,官员腐败,在所难免,大官受贿,小官贪污,是一种普遍现象。利益都在具体工作中,大官不插手具体工作,也就不直接从工作中获利,但大官有权,权力支配着财富,支配着利益分配。小官是执行层,操作具体工作,直接分割利益。雁过拔毛,水过地皮湿,小官就会钻体制机制或制度的空子在具体工作中捞取好处,然后为保住地位和谋求更高位置就会不停地向大官行贿。事实上,官场就是一个名利场,一条条利益链交织在一起,环环相扣,缺一不可。仇金玉的官不大不小,既贪污又受贿,几乎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马明侠上任,比仇金玉插手培训中心时好不到哪去。真是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马明侠尝到做培训中心的好处了。
但是,孙兰呢,仇金玉和马明侠什么底都攥在她手里,她真的很害怕。
“孙会计,你过来一下。”这天,马明侠又给孙兰打电话,说完就挂了电话。
孙兰放下手里的账本就上楼去,敲马明侠的门,进门一眼就看见秦怀阳坐在马明侠的对面。秦怀阳站起来冲孙兰笑了笑。孙兰却没给秦怀阳好脸子,一脸严肃地看着马明侠问:“马主任,有什么吩咐?”
马明侠说仇局长安排秦主任过来处理一笔费用,你给办一下。”马明侠对仇金玉再有意见,有一点她是把握住的,那就是只要仇金玉在台上一天,她都不能跟仇金玉翻脸。况且,往培训中心主任位置上一坐,哼,她还真找到了当官的感觉。嗯,味道不错!可得多多感谢感谢仇金玉。
秦怀阳把手里的一叠发票交给孙兰。
孙兰没接,还是问马明侠从什么渠道支出呢?”
“招商引资。”马明侠说得非常自然。招商引资,哼,哪有这个科目?但自从市里把招商引资当做头等大事以來,仇金玉就要求单独设立招商引资科目。招商引资就像一只筐,什么开支,沾边的,不沾边的,合理的,不合理的,统统往这筐里装。孙兰明白了。
马明侠挥手赶走秦怀阳:“跟孙会计去拿吧。”
孙兰转身走出马明侠办公室。自从秦怀阳跟仇梅恋爱以来,孙兰总是躲着秦怀阳,开会时见着秦怀阳,也不说什么话。只是在仇金玉宣布秦怀阳为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的那个会上,孙兰轻轻对秦怀阳说了句“祝贺秦主任。”把秦怀阳说得满脸通红。
孙兰回到自己办公室才接过秦怀阳的发票,大致翻看一下,数额较大,从身后保险柜里取出现金支票来开,开好裁下后,把笔送给秦怀阳,手指着支票存根联签上你的大名。”
秦怀阳签了自己的名字,拿过支票,又坐到孙兰的对面:“孙兰。”孙兰抬起眼睛看一眼他:“还有事吗?”
秦怀阳说噢,我们同学好久没聚了吧。”
“你大主任太忙,哪敢喊你聚会呀?再说了,秦主任大权在握,瓜田李下,同学聚会要是逼你签单,你多冤啊!”孙兰的话很风凉。
秦怀阳一听孙兰酸溜溜的话就着急了。其实,他哪里大权在握了?他哪里怕同学聚会签单了?倒是有一肚子苦水没处倒呢。他不明白,孙兰怎么老是拿话酸他?说说讲讲就是一家人了,孙兰怎么就会跟仇家有着血海深仇似的呢?秦怀阳委屈地说:“唉,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不喊我。不过,你不说忙,我还不会说。你一说忙,我真的很忙。但是,同学聚会,我还应当去。”
孙兰不停旋转着签字笔说你忙死也是高兴的。仇老头的乘龙快婿,掌中红人,人事局都是仇家的,你不忙谁忙?”
秦怀阳听不下去了。但他真的想跟孙兰坐坐聊聊。自从和仇梅确立了恋爱关系,他比原来更加孤独了。工作上呼风唤雨的,局里没人不听他的。他给谁打电话,谁都知道,那是替仇金玉代行命令,包括副局长的活动安排,秦怀阳怎么安排怎么好。今天你开这个会,明天他开那个会,绝大多数按分工安排,但有时按分工排不过来,就只好谁有空安排谁开。有一两次,秦怀阳请分管办公室的王长江副局长替仇金玉代开会议,王长江剌毛不开。秦怀阳居然也没办法,只得找另一副局长代开。但工作上的顺利并不等于人际关系的顺当,在局里,他几乎找不到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本来他就很孤僻,现在更加孤寂了。想跟孙兰说说知心话,孙兰也对他酸溜溜的。
秦怀阳感叹:“唉,你们太不理解我了!”
孙兰的确不理解:“秦怀阳啊秦怀阳,我真佩服你,仇老头疑神疑鬼,谁都摸不透他的心。你怎么就能钻进他肚子里去的呢?不过,秦怀阳,我提醒你,你成为一个领导的亲信,同时也就成了他的帮凶,更是另一个领导的叛徒。你想过没有!”
秦怀阳认真听着孙兰的话,一脸严肃地回答”我没想过,我只认仇局长。”
孙兰笑了好,知恩图报。仇老头选你当女婿,没走眼。你和仇梅什么时候结婚?”
“十月一日。”
孙兰大吃一惊,她站起来:“真的定下了?”
秦怀阳目光坚定:“真的定下了。”
“你家定的?”
“不。仇局长定的。”
“噢,”孙兰笑了笑说怎么也没跟咱们商量商量啊?是打算瞒着咱们,还是怎么着?这个仇老头,尽做这种没屁眼的事情。他要再不拿咱们当人,我参加你的婚礼顶多以你同学的身份!”
秦怀阳知道孙兰说的“咱们”指的是她和仇杰。他来往仇家这阵子,很少看到孙兰和仇杰回去,倒是听到刘丽总是唠叨着孙兰的不是。说孙兰霸占果果,时间长了,果果只认外婆,不认奶奶了,还说孙兰是个笑面虎,是副慢毒药,别看三岁孩子都不得罪,其实心里毒哩,看她把仇杰攥的,唧唧喊,蹦不出她的手心。秦怀阳听着未来岳母的唠叨,从不插嘴。但他有时纳闷,人长着嘴都是留着说别人坏话的吗?怎么孙兰那样的好人,也有人把她说的一无是处呢?看来,评判一个人的是非标准不是真理,而是有没有侵害当事人的利益,包括政治利益、经济利益、家庭利益等等。不过,仇家除了刘丽老盯着孙兰,婆媳似乎永远是猫鼠关系外,仇金玉和仇梅很少说孙兰什么。但有刘丽的偏见就够了,仇家还愁不乱吗?
想起仇家的家庭矛盾,秦怀阳站不住了:“我不管你仇家的事情。”“你脱不了干系。”孙兰断定。
“砰,砰,砰”,这天,孙兰有节奏地敲响马明侠的家门。
如果不是马明侠当上培训中心主任,孙兰八辈子也不会去登她的家门。但现在马明侠攥着她的命运,她不能不围着马明侠转。无论孙兰势利还是不势利,都得这样。这是起码的工作规则。
孙兰是因为签发工资单才找上马明侠家门的。
早过了发工资的时间,再不发,培训中心都快炸锅了。不知马明侠藏什么心眼,居然总是没空签发工资单。孙兰打她手机,不是出差,就是开会,不是有事,就是没空。签个名,几秒钟工夫,怎么就那么难?心疼?没拿她家的钱,马明侠心疼什么?躲?账上有钱,不必要躲。再说,就算是一时半会儿抹不过弯子,钱紧了点,躲就能躲得过去吗?过去由仇金玉签发时,不管他在哪儿,逮住就地就签,看都不看。孙兰心细,核了又核,怎么会错?即使错,也错不到哪去。怎么马明侠上一任,当月工资就拖着不发呢?马明侠怎么不想想,要是因为工资拖欠,职工造她的反,她的江山就坐不稳当了。孙兰替马明侠着急。这天是星期五,再不签乂只能拖到下个星期了。孙兰说什么也要找到马明侠把工资单签了。否则,别人不知道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的,还以为她孙兰工作不积极,对大家养家糊口的钱麻木不仁呢。孙兰给"马明侠打手机,通了,把拖发工资的厉害一说,马明侠才意识到问题严重,答应孙兰:“到我家里来吧。”
孙兰在一个小区摸到了马明侠的家。路上,孙兰就在想,培训中心既不是出头的县处级单位,又不是业务范围非常广泛的单位,马明侠动不动就开会,动不动就说出差,根本不现实,肯定是在撒谎。这里必定有蹊跷。是跟仇老头的闹翻了?是另有新欢了?但似乎都不是。当她敲开房门,出现在她面前的马明侠果真换了一个人似的。
马明侠穿一身碎花全棉睡衣,一脸的慵懒枯黄,头发凌乱,跟平时出门见到的光鲜照人的马明侠几乎判若两人,完全露出庐山真面目了。马明侠请孙兰到客厅里坐坐。
孙兰客气,只站在门口,没向里多迈一步。她没有换鞋。尽管马明侠家的门口放着几双拖鞋,有大有小,似乎不像只有马明侠一人住着,但孙兰还是不想脱下皮鞋换上拖鞋。她在家里就不喜欢来人随便换穿她家的拖鞋,大多是给客人拿一次性鞋套。客人一走,孙兰会把客人穿过的拖鞋放到水里泡上几天,反复刷洗,心里才素净。马明侠未必有孙兰这么仔细,但孙兰推己及人,以为马明侠肯定也是不愿别人乱穿自家拖鞋的。孙兰站着把工资单递给马明侠。
马明侠接下去认真看起来。第一次签发工资,马明侠感觉沉甸甸的。十来个人,几万元工资,不算多。但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劳动所得,价值体现。马明侠当然看得仔细认真。
“阿姨好!”
孙兰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胖缴缴的女孩。白白的圆脸,浓浓的眉毛,大眼睛,厚嘴唇,黑黑的头发,额头留着齐齐的花箍。女孩看着孙兰打招呼。尽管孙兰从未见过面前这个女孩,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女孩应当是晶晶。肯定没错,你看那鼻子那眼,那嘴唇那耳朵,那举止动静,就跟仇金玉一泡屎拉下来的一样,跟仇梅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孙兰立即就想,千万别叫她晶晶。
“小朋友好!”孙兰不能再无动于衷了,迅速换了拖鞋,迎上去,把女孩搂在怀里。
马明侠一本正经地纠正说:“晶晶,叫姐姐好。”
晶晶望着孙兰的脸,没改口叫姐姐。
孙兰说:“该叫阿姨吧,我跟马主任可都是姐妹相称啊。”
马明侠继续纠正“她是我姐跟前的孩子,放暑假到我这里来玩的。她该喊你姐姐。”
孙兰半真米假开玩笑说”难道真是有权大三辈吗,孩子叫我一声阿姨,就跌了马主任的辈分了,是吗?”
马明侠说:“辈分乱不得。但年龄上你既能当阿姨,又能当姐姐,谁不愿年轻,喊你姐姐不更好吗?”
“我听喊阿姨舒服。叫阿姨顺嘴好叫,是不是啊,晶晶?”
“阿姨说得对。”晶晶很想跟孙兰亲热。
孙兰瞥一眼马明侠,开始逗晶晶几年级了?”
“初一。哦,马上上初二了。”
“成绩怎么样?”
晶晶抿嘴笑而不答。
“告诉姐姐,全班第二名。”马明侠替晶晶回答。
孙兰抓住晶晶的手在抖真不简单,将来上北大清华都不成问题,阿姨真为你高兴。”
马明侠听出孙兰坚持孩子叫她阿姨,但不再纠缠姐姐阿姨的问题,把话题转到工资上。她问孙兰几个问题,比如某某工资怎么会比她高,言外之意,她是主任,工资理应在任何人之上。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工资处给马明侠核发的工资的确不低,但比起一个退伍的副团级干部工资,当然就不高了。孙兰一一解答了。马明侠对工资标准政策所知不多,似懂非懂,又不想深究,就找笔签了工资单,递给孙兰。
孙兰接下工资单,挥手与晶晶告别。
“砰”,楼下一声车响,走在楼道里的孙兰听得真真切切。但没有在意,因为小区到处停着私家车,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听到这种砰砰的声音。
孙兰在二楼楼道平台上一下怔住了,随着那声砰的车门响,眼前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仇金玉。他怎么到这个小区来了?找马明侠的吧?孙兰像看到了刘谦魔术的揭秘,恍然大悟。
仇金玉提着公文包,像下班回家那样,低着头,眼光注视着脚下楼梯,直往楼上走来。
孙兰紧张了,从未有过这么紧张,心里做贼似的,“砰砰砰”,心跳得比仇金玉摔车门的声音还响。她想躲,但没处可躲,除非转身再向楼上跑去,一直跑到过马明侠家的四楼,要不就背过脸去,视而不见。
但是,一切都晚了。
仇金玉在快迈上楼道拐弯处时抬起了头,正好与孙兰的目光碰上了。孙兰没什么,仇金玉却一下涨红了脸,本来白白的胖脸,一下血泼了似的,连眼睛都赤红了。
“小孙,你怎么到这儿?”仇金玉奇怪地看着孙兰。
孙兰避开仇金玉的目光说我来找马主任签工资单的。你也来有事啊?”
仇金玉不慌不忙地说哦,马主任家住在这里啊?我还不知道呢!我到一个领导家里谈点事情。”
拉被盖脚,此地无银,怎么这么巧?什么领导家也住这单元?怕是来看老闺女晶晶的吧?孙兰心里不禁感到好笑,但没说什么,脚不停步,快速跑下楼。她听到仇金玉在身后说:“小孙,把果果带回家去看看。”
孙兰装着没听到,一路小跑来到车前,上车一踩油门,“呜”,走人。
孙兰心里窝火呢。听秦怀阳说要在十月一日结婚,心里就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
秦怀阳把心都掏给仇梅了,八成以为仇梅是个处女呢,其实仇梅早就是个破货。秦怀阳征求孙兰意见时,孙兰不仅没把仇梅的真实情况介绍给他,反而听了仇金玉的话帮着牵线搭桥。孙兰一直感觉对不起老实善良而又敏感自尊的秦怀阳。秦怀阳越是高兴,孙兰越是痛苦。秦怀阳和仇梅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孙兰也越来越不安。孙兰的心情就像知道一颗定时炸弹引爆时间的特务,惴惴不安。
但是,她转念又想,一切都是秦怀阳自找的。秦怀阳耳不聋,眼不花的。仇梅是个什么样的人,相处这么长时间,难道还不摸得一清二楚?就算像社会上说的,戴绿帽子的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最后一个知道的才是本人,但秦怀阳听不到,眼睛还看不到吗?眼睛看不到,心还想不到吗?既然他能想到,那就证明他是买账的。于是,孙兰也就不太自责了。听之任之吧,什么命过什么日子,就像她孙兰,内心有倒不完的苦水,向谁倒去?
但是,孙兰也绝不愿做觼鼻菩萨。仇家什么事都瞒她,好,看你仇老头子有没有老得不能动的那一天?
在马明侠家楼下看到仇金玉,孙兰回家就跟仇杰大吵了一架。她先是问仇杰:“仇梅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仇杰说,“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孙兰始终认为仇杰瞒着她的。
“真不知道。”仇杰烦了,“怎么了,仇梅结婚不结婚,什么时候结婚,是她和秦怀阳的事,你急什么?”
孙兰居然哭了我是急什么吗?我是气不打一处来。噢,你们仇家就多我一人是不是?我是不是仇家人?是。那为什么你们什么事都瞒若我?仇梅结婚的日子都定好了,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仇杰似乎也很委屈谁瞒着你了?我爸做事你是知道的,他当局长这么多年都是那样,家里家外,一手遮天,什么都他说了算。他跟哪个商量过?你怎么把气撒到我头上了?哎,哎,仇梅结婚,你要有什么思想准备?”
孙兰想了想,也是啊,人家结婚,自己顶多出礼喝酒,破费破费,还有什么思想准备?孙兰的心思,仇杰理解不了,也无从理解。孙兰心里还是气不顺?“仇杰,我说话撂在这儿搁着,仇梅结婚就结婚,我当亲戚去出礼,别的咱们就不掺和了,行不行?”
仇杰未置可否。立恋爱关系了,两人都拿钱,手头居然越来越紧。两人在一起时,仇梅总爱问他攒了多少钱,没钱就别结婚。秦怀阳说,光看鱼喝水,不见腮漏水,扳着指头算给仇梅听,给仇梅买衣服花多少,给仇梅买手链花多少,给仇梅买化妆品花多少,请仇梅吃饭花多少。仇梅一听,合着钱都花在她身上了,她非常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