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弓上
本篇记叙孔子及其弟子们讨论丧礼的言论。檀弓,春秋时鲁国人,用篇首人物的姓敬作篇名。
【原文】
公仪仲子之丧,檀弓免焉①。仲子舍其孙而立其子。檀弓曰:“何居?我未之前闻也。”趋而就子服伯子于门右②,曰:“仲子舍其孙而立其子,何也?”伯子曰:“仲子亦犹行古之道也。昔者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③,微子舍其孙腯而立衍也④。夫仲子亦犹行古之道也。”子游问诸孔子⑤,孔子曰:“否!立孙”。
【注释】
①公仪仲子:春秋时鲁国人。免:一种丧服。②子服伯子:鲁大夫仲孙蔑的玄孙子服景伯。③伯邑考:周文长子。④微子:商纣王庶兄,名启。腯:微子的嫡孙。衍:微子的弟弟,名衍,字仲思。⑤子游:孔子的弟子,姓言,名偃,字子游。
【译文】
公仪仲子的丧事,檀弓穿戴着“免”这种丧服去吊唁。仲子不立嫡孙而立庶子。檀弓说:“这是为什么呢?我还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事。”于是快步走到门的右边去问子服伯子,说:“仲子不立嫡孙而立庶子,这是为什么呢?”伯子说:“仲子也不过是遵循前人的规矩办事罢。从前周文王就曾不立嫡长子伯邑考而立次子武王,宋微子不立嫡孙腯而立他的弟弟衍,仲子不过是按照前人的规矩办事而已。”后来,子游向孔子请教这件事,孔子说:“不对!应该立嫡孙。”
【原文】
事亲有隐而无犯,左右就养无方,服勤至死,致丧三年。事君有犯而无隐,左右就养有方,服勤至死,方丧三年。事师无犯无隐,左右就养无方,服勤至死,心丧三年。
【译文】
侍奉父母,父母如果有过失,就应该委婉地劝告,不可对父母犯颜指责。子女在父母身边不分左右伺候,尽力服侍到父母去世,然后极尽哀伤诚意守丧三年。侍奉国君,国君如果有过失,就应该犯颜直谏,而不应该为他掩饰过失。在国君身边侍奉,要尽心地做好自己职分上的事,竭诚侍奉到国君去世,然后比照父母的丧礼而守丧三年。侍奉老师,老师如果有过失,不能犯颜直谏,也不要掩饰老师的错误,在老师身边侍奉,要竭力侍奉到老师去世,然后怀悲痛之情在心中悼念三年。
【原文】
子上母死而不丧①。门人问诸子思曰②:“昔者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丧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仅则安能?为仅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仅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故孔子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也。
【注释】
①子上:名白,字子上,孔子曾孙,子思的儿子。②子思:各伋,字子思,孔子的孙子。
【译文】
子上的母亲离婚后去世了,子上没有为她服丧。子思的学生向子思问道:“从前先生的父亲不是也为离了婚的母亲服丧吗?”子思回答:“是的。”“那么先生不让子上为他母亲服丧。这是什么原因呢?”子思回答说:“从先,我父亲并没有失礼的地方,按照礼,服丧该隆重的就隆重,该从简的就从简。我哪里能做到这一点呢?做我的妻子,也就是孔白的母亲;不再是我的妻子了,当然也就不是孔白的母亲了。”所以孔氏家族不替已离婚的母亲服丧,大概是从子思开始的。
【原文】
孔子既得合葬于防①,曰:“吾闻之:‘古也墓而不坟。’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②。”于是封之,崇四尺。孔子先反,门人后。雨甚,至。孔子问焉,曰:“尔来何迟也?”曰:“防墓崩。”孔子不应。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闻之:‘古不脩墓③。’”
【注释】
①防:山名,位于春秋时鲁国都城近郊。今山东曲阜县东。②识:通“帜”,标记。③泫然:水滴下的样子。脩:通“修”,整理。
【译文】
孔子将父母合葬在防以后,说:“我听说古时墓地是不堆土作坟的。现在我是个四处奔波的人,在墓上不可以不加上标记。”于是就在墓上堆土,高达四尺。孔子先返回了,弟子们留在那里料理。下了一阵大雨,弟子们才回来了。孔子问他们说:“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他们回答说:“防地的墓坍了。”孔子没应声。弟子们连说了几次,孔子才流着泪说:“我听说过,古人是不在墓地堆土作坟的啊。”
【原文】
穆公之母丧,使人问于曾子曰①:“如之何?”对曰:“申也闻诸申之父曰:‘哭泣之哀,齐斩之情②,粥之食③,自天子达。布幕,卫也;缪幕,鲁也。’”
【注释】
①曾子:曾参的儿子,名申,字子西,春秋时鲁人。②齐斩:即齐衰和斩衰两种丧服。不辑边的是斩衰,辑边的是齐衰。③粥:稀粥。
【译文】
鲁穆公的母亲去世了,就派人去向曾申请教说:“丧事该怎样办理呢?”曾申回答说:“我曾听我父亲说:‘用哭泣来抒发内心的悲痛,穿齐衰或斩衰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每天喝点稀粥来表达思念父母的忧伤之情。这从天子到百姓都是一样的。至于覆盖在棺上的帐。卫国用麻布,鲁国用绸布。”’
【原文】
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①,公子重耳谓之曰②:“子盍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盍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谓我欲弑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使人辞于狐突曰③:“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于死。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再拜稽首④,乃卒。是以为“恭世子”也。
【注释】
①晋献公:春秋时晋国国君。世子:天子和诸侯正妻所生的长子。申生:晋献公的长子,是晋献公的前夫人齐姜所生,立为太子。②重耳:晋献公之子,申生的异母弟,是晋献公的妾狐氏所生,后来成为春秋五霸之一。③狐突:晋大夫。狐氏,名突,字伯行。中生的师傅,重耳的外祖父。④稽首:恭敬的跪拜礼。
【译文】
晋献公将要杀他的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对申生说:“你为什么不向父亲申述自己的清白呢?”太子说:“不可以。父亲有了骊姬在身边才高兴,我要说出自己被诬陷的真相就会伤父亲的心。”重耳又说:“那么为什么不逃走呢?”太子回答说:“不可以。父亲说我想谋杀他,天下难道有不要父亲的国家,愿意容纳我这个背着弑父罪名的人呢?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呢?”申生派人转告狐突说:“申生背有弑父的罪名,是因为没有听从您的话,才落到要被杀的地步。申生不敢贪生怕死。然而。我父亲已年老了,别的儿子年龄又小,再加上国家多难,而您又不愿出来辅助我父亲。您如果肯出来辅助我父亲,那么我申生就受到了您的恩赐而甘愿去死,死而无憾。”申生再拜叩头之礼,就自尽了。因此谥号为“恭世子”。
【原文】
鲁庄公及宋人战于乘丘。县贲父御①,卜国为右②。马惊败绩,公队③,佐车授绥。公曰:“未之卜也。”县贲父曰:“他日不败绩,而今败绩,是无勇也。”遂死之。圉人浴马④,有流矢在白肉。公曰:“非其罪也。”遂诔之⑤。士之有诔,自此始也。
【注释】
①县贲父:人名。御:站在左边驾车。②卜国:人名。右:即车右,站在右边保护主帅的人。③队:通“坠”。④圉人:养马的马夫。⑤诔:一种哀祭文体。称颂死者德行及事迹的文字。
【译文】
鲁庄公率军队与宋军在乘丘交战,县贲父驾车,卜国做车右。马突然受惊搅乱了队列,庄公从车上摔下来,幸亏车副把车上的绳索抛给庄公,才把庄公拉上车来。庄公说:“这是我事先没有占卜的原因吧。”县贲父说:“以前驾车没有马受惊搅乱队列的情况,今天出现这种情况,是我缺乏勇气造成的。”于是就自杀而死。后来马夫在洗马的时候发现有一支箭射在马的大腿内侧的肌肉深处。庄公说:“这次不是贲父的过错啊。”于是为县贲父作诔。士死后为他们作诔,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原文】
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于床下①,曾元、曾申坐于足②,童子隅坐而执烛。童子曰:“华而睆③,大夫之箦与?”子春曰:“止!”曾子闻之,瞿然曰:“呼!”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曾子曰:“然。斯季孙之赐也④,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箦。”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⑤,不可以变,幸而至于旦,请敬易之。”曾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
【注释】
①乐正子春:乐正:氏,字子春,春秋鲁国人,曾参的弟子。②曾元、曾申:二人是曾参的儿子。③睆:光滑。④季孙:即季孙氏,世代为鲁大夫,执掌鲁国国政。⑤革:急。
【译文】
曾子卧病在床,病得十分厉害。乐正子春坐在他床下,曾元、曾申坐在他的脚边,一个童子坐在墙角,手上举着火炬。童子说:“好漂亮华美,是大夫用的席子吧?”子春说:“别出声。”曾子听见了,吃惊地说:“啊!”童子又说:“多么华美漂亮,这是大夫用的席子吧?”曾子说:“是这样的,是季孙氏送的,我没有及时换掉。元,起来把席子换掉。”曾元说:“父亲您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不能挪动,希望能等到天亮,再小心地调换。”曾子说:“你对我的爱还不如那童子。君子爱人,就要成全别人的美德;小人爱人,迁就别人的错误求得安宁。我现在还有什么企求呢?我只盼望能合乎礼仪地死去,这就可以了。”于是大家抬起曾子更换了席子,等到把他放回席子,他还未躺稳就死了。
【原文】
孔子之卫,遇旧馆人之丧,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贡说骖而赙之①。子贡曰:“于门人之丧,未有所说骖,说骖于旧馆,无乃已重乎?”夫子曰:“予乡者人而哭之,遇于一哀而出涕,予恶夫涕之无从也?小子行之。”
【注释】
①说:通“脱”,解脱。骖:古代马车有四匹马拉,在两边拉车的马。赙:送财物帮助别人办丧事。
【译文】
孔子到卫国去,正遇到以前接待过自己的馆舍主人的丧事,便进去哭他,哭得很伤心。出来后,叫子贡把拉车的骖马解下来送给丧家。子贡说:“对弟子的丧事都没解下骖马相送,现在却解下骖马送给从前的馆人,这礼恐怕太重了吧?”孔子说:“我刚才进去哭馆人,触动了心里的悲哀就流下了眼泪。我怎能只流泪而没有别的表示呢?你还是照我的话去做吧。”
【原文】
子游问丧具。夫子曰:“称家之有亡。”子游曰:“有亡恶乎齐?”夫子曰:“有,毋过礼;苟亡矣,敛首足形,还葬,县棺而封①,人岂有非之者哉?”
【注释】
①还:通“旋”。封:当作“窆”,葬时下棺。
【译文】
子游向孔子请教办丧事的器物怎样才算是具备,孔子说:“与家里的财力的多少相称就行了。”子游说:“怎样才能掌握家里的财力多少与丧具厚薄的关系呢?”孔子说:“如果财力充实,也不要过于厚葬;如果家境贫寒,就只要衣被足以包裹住死者的首足形体,而且殓毕就下葬,用手拉绳子下棺就行了。这样做,又有谁会责备他呢?”
【原文】
成子高寝疾①,庆遗入②,请曰:“子之病革矣,如至乎大病②,则如之何?”子高曰:“吾闻之也:‘生有益于人,死不害于人。’吾纵生无益于人,吾可以死害于人乎哉?我死,则择不食之地而葬我焉。”
【注释】
①成子高:齐大夫国成,字子高,成是谥号。②庆遗:齐国大夫庆封的族人。③大病:死的讳言。
【译文】
成子高卧病在床,庆遗进去向他请示说:“您的病已经很危急了,如果再严重了,那后事该怎么办呢?”子高说:“我听说过这样的话:‘活着时要做对人有益的事,死了不要害人。’我即使活着的时候没有做对别人有益的事,难道死了以后会去做对别人有害的事吗?我死后,就挑选一块不长庄稼的地,把我葬在那里。”
【原文】
国子高曰:“葬也者,藏也。藏也者,欲人之弗得见也。是故衣足以饰身,棺周于衣,椁周于棺,土周于椁。反壤树之哉?”
【译文】
国子高说:“葬,是藏的意思。藏,是想让人不能看见。所以衣衾足以包裹住身体,棺足以包容住衣衾,椁足以包住内棺,土足以掩埋住椁就行了。何必还要在墓上堆土造坟种树呢?”
檀弓下
【原文】
晋献公之丧,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且曰:“寡人闻之,亡国恒于斯,得国恒于斯。虽吾子俨然在忧服之中,丧亦不可久也,时亦不可失也。孺子其图之。”以告舅犯①。舅犯曰:“孺子其辞焉。丧人无宝,仁亲以为宝。父死之谓何?又因以为利,而天下其孰能说之?孺子其辞焉。”公子重耳对客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身丧父死,不得与于哭泣之哀,以为君忧,父死之谓何?或敢有他志,以辱君义。”稽颡而不拜②,哭而起,起而不私。子显以致命于穆公③。穆公曰:“仁夫,公子重耳!夫稽颡而不拜,则未为后也,故不成拜。哭而起,则爱父也。起而不私,则远利也。”
【注释】
①舅犯:狐突的儿子、重耳的舅舅狐偃,字子犯。②稽颡:即叩头至地。③子显:秦穆公的使者会子絷。
【译文】
晋献公死后,秦穆公派人去吊唁出亡在外的公子重耳,并且转述穆公的话说:“寡人听说过:失去君位常常在国丧这个时候,得到君位也常常在国丧这个时候,你虽然现在正严肃地处于居忧服丧期间,但也不宜长久的居丧,时机不可失去,请你考虑考虑这件事。”重耳把使者的话告诉了舅舅子犯。舅舅子犯说:“你还是辞谢他们的好意吧,出亡在外的人没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只有自己敬爱的亲人才是最可宝贵的。父亲去世了,这是多么重大的变故,如果又趁这个机会谋图利,这样做在天下人面前怎么解说呢?你还是辞谢他们的好意吧。”
公子重耳于是回答使者说:“贵国国君这样施恩惠派人来吊唁我这个出亡在外的臣子重耳,我出亡在外,父亲现在又去世了,不能回到国内与亲人们在父亲的灵位前哭泣,表达心里的哀痛,而使贵国国君替我操心担忧。父亲去世,这是重大的变故,怎敢有其他的念头,来玷辱贵国国君给予我的厚义呢?”说完以后,就稽颡哀号而不拜谢。然后哭着站起来,站起来以后就不再和使者私下交谈了。使者子显回国向秦穆公复命。穆公说:“公子重耳真是仁厚的人啊!他只叩头至地而不拜谢,来表明他不敢以父亲的继承人自居,所以不成拜礼,哭着站起来,可见他对自己的父亲是很爱的。站起来后不再和使者私下交谈,表明他不想趁父亲去世之机而谋图私利。”
【原文】
孔子谓为明器①者,知丧道矣,备物而不可用也。哀哉!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也,不殆于用殉乎哉?其曰明器,神明之也。涂车刍灵,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孔子谓为“刍灵者善”,谓“为俑者不仁,不殆于用人乎哉?”
【注释】
①明器:随葬的器物。
【译文】
孔子认为制作明器的人,是懂得办丧事的道理,既置备了各种器,却又不能实用。多么可悲啊,人死了而用活人的器物随葬,这不是接近于用活人殉葬了吗?把随葬的器物叫做明器,就是把死者当作神明看待的原因。像用泥做的车子,用草扎的人、马,自古就有了,这就是制作明器的由来和方法。孔子认为用草扎人、马的人,心地仁慈,认为制作人俑的人,心地不仁慈,不是接近于用活人殉葬吗?
【原文】
曾子曰:“晏子可谓知礼也已,恭敬之有焉。”有若曰:“晏子一狐裘三十年,遣车一乘①,及墓而反。国君七个,遣车七乘;大夫五个,遣车五乘,晏子焉知礼?”曾子曰:“国无道,君子耻盈礼焉。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
【注释】
①遣车:送葬时戴牲体的车子。
【译文】
曾子说:“晏子可以说是非常懂得礼了,他有恭敬的心,严谨的行。”有若说:“晏子一件狐皮袍子穿了三十年,办理丧事时,只用一辆遣车,到了墓地下完葬就回家了。依礼,装遣奠牲体国君用七个包,遣车七辆;大夫用五个包,遣车是五辆。晏子怎么能说是懂得礼呢?”曾子说:“如果国君治国无方,那么君子就耻于按礼仪做得那么详尽了。国人奢侈成风时,就应当向人们表现出节俭;在国人崇尚节俭时,就应该向人们表现出要按礼数去做的态度。”
【原文】
吴侵陈,斩祀杀厉。师还出竟,陈太嚭使于师①。夫差谓行人仪曰②:“是夫也多言,盍尝问焉,师必有名,人之称斯师也者,则谓之何?”太宰嚭曰:“古之侵伐者,不斩祀,不杀历,不获二毛。今斯师也,杀历与?其不谓之杀厉之师与?”曰“反尔地,归尔子,则谓之何?”曰:“君子讨敝邑之罪,又矜而赦之,师与,有无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