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能够动弹,挣扎着挺起了身子,静静地站在道路中央,等待着裴元基。裴元基每经过一个人的面前,都用颤抖的双手拂去那人脸上的尘灰,轻轻地拍打着那人的手背。
还有几百条汉子。设备没有了,不算什么,还有工人,就能创造出一个新的兵工厂。裴元基挥舞着手臂,吼叫道:“日本人想毁掉我们,我们却还活着,我们永远也不会倒下。我们就是用血肉用石头用木棍,也要造出杀人的武器,把那些狗日的东洋鬼子全部赶出去。”
“说得好!用你们的血肉,用你们的石头和木棍,也能造出杀人的枪炮。真是豪气干云!”
一个声音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鼓。大家都吃惊不小,一同本能地抬眼望去,骇然看见几个日本人分散地挺立在密林之中,手里都拿了枪,对准着他们。宪兵们反应很快,高喊一声“卧倒”,举枪就朝日本人打去。却枪还没响,日本人的枪就响了,子弹像雨点一样扫在工人和宪兵身上。
裴元基顺着人们的视线看过去,骇然发现小泉次郎出现在眼前,立即怒火冲天,破口就骂:“你这个强盗!”
却一个人横冲过来,硬生生地压在裴元基的身上。紧接着,裴元基看到工人们扬起手,一群群地朝地面倒去。他大声怒吼,想推开压在身上的人,却怎么也推不开。人群全部趴倒在地。他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大家都死了吗?难道一生的心血,到了要把它完全发挥出来的时候,就转眼成空吗?他焦急地挣扎着。又伸过一双手,把他扶起来了。还是孙子裴运祥。有人活着,只要有人活着,兵工厂就依旧存在。
裴元基豪气顿生,对着天空大声喊叫:“日本强盗,我一定会让你们尝到中国人的铁拳。”
人马又损失了近三分之一。有人活着,就有了希望。裴元基赶紧组织大家清点被日军炸毁的设备和原材料。清点了一大天,仅仅清点出了一些能够制造枪支的设备和钢材。
“就剩下这么多东西了。”裴俊超感到很凄凉,颤抖地说道。
裴元基却喜不自禁,大声说道:“当年,我们白手起家,就搞出了一个在中国力领风骚数十年的汉阳兵工厂,有了这么多力量,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是啊,我们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裴运祥豪气干云地接过爷爷的话头。
“日本鬼子越是不让我们生存下去,我们越是要制造出更多更好的武器,去消灭他们!”众人千言万语,凝聚成一句话,从口腔里发出一阵怒吼,如惊雷一般,在天空中久久回荡。
人马休整了一会儿,就在宪兵的保护下,步行踏上了剩余的行程。
裴元基这才有工夫关心家人的安危,一边朝前面走,一边问孙子道:“你奶奶和姑奶奶呢?”
孙子张开了嘴巴,说了几句什么,裴元基还是没有听清。于是,在孙子的搀扶下,他找到了夫人。姚心林一脸哀伤,不言不语,神情难堪。夫人最后到底说过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夫人还活着,夫人张开过嘴巴。
他轻轻地帮助夫人拭去眼眶的泪水,朝夫人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劫后余生,应该高兴才对,流什么泪呢?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吗?不赶走日寇,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夫人再一次张开了嘴巴。他还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就回转身,去寻找妹妹。
欧阳锦华一直昏迷不醒。欧阳浩天更加疯狂了,几个工人把他捆起来,轮流背负着上了路。
裴元基没有看到妹妹裴云珠,欧阳锦华又是这样一副神态,心一紧缩,知道妹妹已经丧生在日本人的轰炸之下。一双浑浊的眼泪爬出了眼眶,静静地掉落在地上。他拂了一把泪水,强烈地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锦华,你不能这样。云珠已经不在了,我们却还活着。我们得为她报仇,还得好好照料浩天。首先,我们得想一想怎么把新的兵工厂建起来,是不是?”
“你真的需要振作啊,锦华!我们一道为湖北枪炮厂打拼到现在,积累起了不少经验,是两匹识途老马,俊超早已承继了我们的衣钵,运祥学到了德国最新的制造技术和理念,还有几百个熟练的技术工人,天大的难事,也难不倒我们。我们一定能够把新的兵工厂建起来!”
“锦华,难道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快一点从沉睡中清醒过来吧。我知道,是云珠的死使你受到了打击。可是,对云珠最好的怀念,就是把所有害死她的日本强盗全部消灭或者赶出国门!”
裴元基一直不停地叨絮着,试图把欧阳锦华唤醒。然而,他不知道,欧阳锦华心里的痛苦和自责,已经彻底地把他自己摧毁了。
那一天,欧阳锦华一跟小泉次郎见了面,就被小泉次郎收服了,变成了日本间谍。在小泉次郎保证能让欧阳浩天恢复正常之后,他从小泉次郎手里接过了一批用于指引道路的原料,也接过了一台微型收发机。小泉次郎为了表示诚意,决定把欧阳浩天带去日本。欧阳浩天没有被小泉次郎带走,是因为裴元基和宪兵发现了日本人,把日本人几乎全部干掉了。
日本人连续几次出动飞机轰炸过辰溪兵工厂之后,小泉次郎再一次带领人马扑了过来。兵工厂没有摧毁掉。他心里的恼怒可想而知,于是,又跟欧阳锦华联系上了。
“欧阳先生,鄙人这一次前来辰溪,就是为了履行承诺,把令孙带回日本的。”小泉次郎首先抛出了诱饵。
“混蛋,你别想再利用我。你们日本人从中国的领土上滚出去了,中国再也没有战争了,浩天自然会痊愈。”欧阳锦华想起了裴元基的警告和军统宪兵在兵工厂搞得到处风声鹤唳的往事,禁不住心里一阵颤抖,说道。
“欧阳先生,你太天真了,就算大日本皇军离开了中国,中国就会得到安宁吗?大日本皇军一离开,你们中国人自己也会打仗,令孙不可能自动痊愈。”
“你撒谎!”
“欧阳先生,鄙人是不是撒谎,你自己应该非常清楚。在大日本皇军还没有大举来华之前,中国哪一年没打仗?大日本皇军不是为了侵略,而是为了中国的和平与安宁。中国只有置于大日本皇军的统治之下,才能获得安宁的生活。我希望你继续跟我合作。那样,对令孙才会有好处。”
“······”
“欧阳先生,如果你不愿意继续为大日本皇军服务,鄙人什么也捞不着,只好向军统和宪兵投降,把先生跟鄙人的交易全部告诉他们了。”
欧阳锦华又成了小泉次郎的俘虏,和盘托出了兵工厂准备再次搬迁的计划。
小泉次郎欣喜若狂:世界上还有比把汉阳兵工厂葬送在悬崖绝壁之间更好的地方吗?命令欧阳锦华在兵工厂行走的路线上留下记号。
敌机正是按照欧阳锦华留下的记号,一阵狂轰滥炸,夺去了夫人的生命。夫人被炸弹砸死,然后扬起血肉阵雨的情景,一再浮现在欧阳锦华的眼帘。
“要是我不一路留下标记,夫人就不会死。”欧阳锦华在心里悔恨地说。
欧阳锦华一直期望孙子能在小泉次郎的救治之下康复,没料到,孙子一次比一次疯狂,如今夫人惨死,他痛苦万分,却又无法说出口,只有自己折磨自己。
他欠夫人太多太多,他再也不愿意被日本人利用了。日本人给予他的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却紧紧地抓住了这个幻想,把一家人推向了深渊。哥哥不是因为日本人才死的吗?嫂子不等于也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吗?原先把一切过错全部推到裴元基身上,是何等的错误啊。得振作,得跟裴元基联手,帮助裴俊超裴运祥再造一个兵工厂,用亲手制造的枪炮和弹药去狠狠地打击日本人。那样,夫人才会感到安慰,夫人的死才不会没有意义,哥哥和嫂子的仇恨,也能让日本人的血肉去偿还。
队伍一走进重庆,就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这更激起了裴元基的情绪。他不再需要人搀扶,耳朵也听得见了,好像突然之间年轻了几十岁,向人群挥动着手臂,脸上洋溢了欣慰的笑意。
进入了指定位置。裴元基宛然回到了家,立即准备根据现实环境条件,谋划兵工厂的布局。
裴俊超一安顿好工人,就回到了家。他的情绪不高,似乎日本人的飞机把他的情绪轰炸掉了。自从他进入汉阳兵工厂,兵工厂就一直处于鼎盛时期。他听惯了机器的轰鸣声,也听惯了工人们粗俗的说话声,他的心脏随着繁忙的机器运转而搏动。现在,一切都变得那么安静,安静得好像走进了一片空旷的墓地。亲人死去,没有让他难受,一路上受到的磨难没有让他难受,现在,他却难受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父亲扫了他一眼,问道:“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还有比兵工厂不能开工,厂长不知道去哪里搞来制造设备和原材料更难的事吗?裴俊超苦涩一笑,什么也不说。
“我知道,你觉得兵工厂不可能再生产武器了,心里难受。我们还有几百号人,只要有恒心有毅力,很快就会造出新的枪炮和弹药。”裴元基眼睛里流露出慈爱的光芒,激奋地说。
“可是······”裴俊超说不下去了,不敢再看父亲的眼睛,偏过头去。
“别可是了。”裴元基严肃地说道:“身为厂长,你的精神不能倒。你觉得没有希望了,工人怎么办?军队怎么办?国家在抗日,抗日就需要武器。我们得拟出方案,再造一个兵工厂。”
裴俊超顿时勇气倍增。父子俩出了临时搭建的帐篷。荒芜的原野,在他们眼里焕发了活力与光彩,依稀一座座枪厂炮厂子弹厂炮弹厂倏然重现。他们听从心灵的指引,跟欧阳锦华和裴运祥一道,经过一段日子的紧张筹划,拿出了一个完整的重建方案。
方案提交到军械管理部门,很快有了答复:兵工厂已经被敌人摧毁,战时物资供应不上,无法提供物资重建兵工厂。
裴元基心里像燃烧了一团火焰,腾地起身,直接跑去找蒋委员长。
蒋介石对裴元基在抗战初期曾想分出一部分武器弹药给共产党军队的事仍然耿耿入怀。但是,一个将近八旬的老人,抗战之心不死,重建兵工厂之心不死,着实叫蒋介石大为感动,亲自出面接见了裴元基,大笔一挥,让汉阳兵工厂跟打从河南巩义搬迁过来的兵工厂合并,专一生产枪支和子弹。
离设想的重塑汉阳兵工厂距离遥远。裴元基虽觉满腹遗憾,但是,毕竟兵工厂保留下来了,他稍感欣慰。何况,巩义兵工厂说到底,也是当年袁世凯为了防止汉阳兵工厂全部落入到国民党人手里,硬生生地从汉阳兵工厂剥离出去,迁往巩义的。现在,两家兵工厂合并,就是汉阳兵工厂真正获得了重生。可是,巩义兵工厂脱离汉阳已久,而且又经历过无数次战争,到底还有多大的生产能力?他非常渴望知道这一点,就和欧阳锦华裴俊超裴运祥一道前去实地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