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义兵工厂使用的设备,仍然是当年从汉阳兵工厂分离出去时的那些东西,历经几十年的风雨,早已破旧不堪,形同破烂,不进行一番大的手术,什么枪械都生产不出来。”欧阳锦华叹息道。
“好不容易得到了重建兵工厂的机会,我们不能叹息,不能退缩,只有横下一条心,让兵工厂重新耸立起来。”裴元基决绝地说道。
经过简单的商议,他们分头行动,马不停蹄地四处奔波,探寻一切可供制造枪械的机床及其它设备。车床,铣床,刨床,所有大型制造厂家的费旧设备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兵工厂。在裴元基和欧阳锦华的指导下,裴运祥带领一批老工人,刀钳锯锉全用上,油漆发蓝齐出笼,把它们悉心修理一新。一座座庞然大物顿时活力十足,光芒四射,恨不得伸胳膊动腿,好好表现一番,让日寇尝一尝它们的铁拳。
与此同时,裴俊超带领其他人马,加紧平整场地,盖起了一片又一片厂房。
大半年的时光倏然而逝。兵工厂初具形态,离重新启用的日子越来越近,裴元基的心里像饮了蜜一样。
这一天,裴元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里,只见夫人姚心林脸上浮现了一抹笑意。自从裴云珠被日军炸死以来,夫人一向少有笑脸。裴元基倍感惊讶,却还没有问话,就听夫人说道:“老爷,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裴元基一愣,寻思了好半天,也想不起明天是什么日子,只好望着夫人。
姚心林笑道:“老爷难道真的忘掉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吗?”
什么日子这么重要?日寇投降了?没有嘛。结婚纪念日?好像也没到,而且以前从来就没有想起过结婚纪念日。儿子的生日,也是母亲的蒙难日,所以夫人记得很清楚?却儿子是在冬天出生的呀。裴元基想不起来,再一次望着夫人,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瞧我,真的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你八十岁的生日呀。”夫人说道。
父亲转眼就到八十岁了?裴俊超不错眼珠地望着父亲,心里涌出了无限的感慨。裴运祥和殷雪儿一听说祖父八十大寿了,马上闹腾开了,非得要为老爷子好好庆贺一回不可。
姚心林跟孙子孙媳想到一块去了。丈夫和孩子们每天都忙着兵工厂的事,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显得异常寂寞。她渴望有一个人跟她说说话,更渴望在家里制造一点热闹的气氛。但是,万恶的日寇正在到处屠杀像裴云珠一样毫无抵抗能力的人,丈夫儿子孙子孙媳妇都在为赶跑日本鬼子而忙碌不休,她不能只想着自己,也不能继续沉浸在小姑子之死带来的哀伤当中。她得为丈夫和大家做点什么。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猛然记起了丈夫的生日。好几年没有为丈夫过生日了,得借着为丈夫过生日的名义,好好热闹一番,鼓足大家的精神和勇气。
孩子们立即热闹起来了,翻箱倒柜,到处搜集可以变成现金的物件。可是,家里实在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看着孩子们忙乱的样子,裴元基既感到欣慰,又感到难过。他的眼帘,飘荡着六十大寿的情景。当时,武汉三镇的达官贵人挤破了门,热烈的爆竹声,大人的说话声,孩子们的喧闹声,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耳边回响。
“要是没有日寇大举入侵,现在仍住汉阳。人常说人活七十古来稀,自己却一脚跨进了八旬的门槛,汉阳将会闹腾成样子?”他无法想象,也不愿意想象。他只有叹息现在,只有暗自咒骂可恶的日本鬼子。他要趁着生日的机会,让人们永远记住:不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中国人永远都不会有生日。
在这种气氛下为父亲举行生日宴会,裴俊超心里激动不已:这不仅是催动工人们早日把兵工厂建成的号角,也是对日寇的蔑视。他得亲自去告诉姑父。这一年多来,姑父很少露出笑脸。对孙子呵护有加,是姑父唯一的乐趣。裴俊超要用父亲的生日让姑父感受到世界的温暖。
欧阳锦华正在哄孙子睡觉。欧阳浩天一直大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爷爷,一动也不动。裴俊超走了进来,俯下身子,看着床上的欧阳浩天。欧阳浩天突然露出笑容,向他转动着眼珠。欧阳锦华这才发觉大侄子来到家里了,眼睛一抡,没有做声。
裴俊超说道:“姑父,明天是我父亲八十岁的生日,我们想为他搞一个大型庆祝活动。你觉得呢?”
“你父亲八十大寿?”欧阳锦华微偏着脑袋,问了一句,就陷入了沉思,思考了好一会儿,说道:“你姑姑不在了,你表弟也不在了,你外甥成了这副样子,没人能为我过生日了。”
裴俊超说道:“等姑父八十岁生日的时候,我们一定会为你举行一个更大的生日宴会。”
欧阳锦华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说道:“我也是明天过八十岁生日。”
裴俊超骇了一大跳。不过,经历过那么痛苦和悲伤,他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望着姑父,很想询问姑父是不是说错了。可是,姑父依旧说道:“我明天过八十岁生日。”
裴俊超只有顺着姑父的意思,说道:“姑父明天就是八十岁,姑父能和我父亲一道过生日。”
欧阳锦华说道:“浩天,爷爷明天过八十岁生日了,你高兴吗?”
裴俊超捂着眼睛,硬是没让泪水流出来,飞快地逃了出去。姑父难道也疯了吗?可是,看姑父指导工人干活的样子,分明很正常嘛。姑父到底是怎么了?思念姑姑?思念诸葛鹏?思念死去的亲人?裴俊超想来想去,总是不得要领,回家就告诉了父母亲。
姚心林微微叹息一声,说道:“你做得对。你姑父明天就跟你父亲一块过八十岁生日吧。”
裴元基明白欧阳锦华心里的痛苦。妹夫终于清醒,要用新的生日摆脱那段难堪的回忆。他为此感到高兴。忽儿,他的眼帘跳出了裴元杰的身影。要是当年自己向国民党人求情,留下了弟弟的生命,弟弟会不会幡然悔悟呢?一闪出这个念头,就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强烈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嘱咐家人道:“你们明天别只顾着想我,要以锦华为中心庆祝生日。”
姑老爷跟祖父一块过生日,裴运祥和殷雪儿更加兴奋。可是,凑起来的东西为一个人过生日就显得寒酸,何况又加了一个人呢?家里实在拿不出东西来,两人想了一想,马上跑出去找人借钱借物。
这一下,裴元基和欧阳锦华同时过八十岁生日的消息立即传播开了,众人翻箱倒柜,找出家里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纷纷送到裴元基家里去。不多久,裴元基家就堆积了一大堆什物。年轻人思维活跃,觉得过生日得有一个过生日的气氛,连夜寻找布料,布料不够,就把衣服脱下来,撕成一条一条的,用红色的颜料把它们染红了,再到山上砍来许许多多粗壮的大树,扎成一个巨大的平台,权当庆祝生日的场所。
宪兵闻风而动。宪兵指挥官跟上面关系非浅,马上打去电话,讲述了兵工厂的奇迹。于是一大群记者蜂拥而至,发送消息给报社的,继续探听内幕消息的,忙得晕头转向。
第二天,裴元基早早地起了床,就去找欧阳锦华。两人一边说起过生日的事,一边朝施工场地走去。那个宏大的场面一落入眼帘,他们的眼睛就润湿了。
工人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不断地朝他们招手。宪兵早就拿出了一百六十颗枪弹,装进了枪膛,看着两个老人走过来,就一起鸣枪,欢送他们进入施工现场。记者挽起膀子,奋力地挤到两位老人跟前,不断地询问他们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过生日,把其他人的说话声都压住了。
喜庆的气氛激励了工人的情绪。人们挥汗如雨,决意尽快干完一天的活,好热热闹闹地为两个位老人庆祝生日。
突然,一大群人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见人就问裴元基和欧阳锦华在哪里。一见到两位老人,连忙催促道:“赶紧准备一下,蒋委员长马上就要来祝贺你们的生日。”
工人们欢腾不已。记者马上跟着来人,簇拥着两位老人,朝门口方向涌去。
很快,一长排豪华车队驶过来了。宪兵笔直地站在道路两边。车队穿过了宪兵队形,径直驶向那座巨大的平台。
平台上,姚心林带领着一帮妇女,摆好了桌椅板凳,花生糖果,四周还有许许多多大瓷碗,还有一坛一坛的烧酒。眼见得车队驶了过来,她们赶紧放眼看去,赫然看到蒋介石的脑袋从车子里钻出来了,一个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手里的东西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蒋介石一看到裴元基和欧阳锦华,马上伸出手来,扶了扶这个,扶了扶那个,脸上带有一种醉人的笑意,恭祝两位老寿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边说,一边在众人的簇拥下,朝平台方向走去。
工人们从施工现场跑了过来,远远地围在平台四周,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蒋介石出神。
蒋介石扫了一眼平台,也扫了一眼工人们,马上微笑着招手,把工人们全部请上了平台,说道:“你们才是这里的主人,我是客人,不能客人抢了主人的位置吧。”
工人们倍感蒋委员长和蔼可亲,一个个露出了腼腆的笑意。
蒋介石端起一碗酒,对裴元基和欧阳锦华说道:“你们是民族英雄。在国家危难的时候,你们把一切都贡献给了这个深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国家。你们的精神,永远值得全国人民学习。”
哗啦啦,一阵热烈的掌声在平台的上空喧嚣起来。裴元基和欧阳锦华流出了幸福的泪水,颤抖着把酒倒进了喉咙。
蒋介石再一次举起了酒杯,对工人们说道:“面对日寇的飞机大炮,你们没有退缩,没有犹豫,一直战斗在你们的岗位上,为抗战军民输送了大量的血液。你们都是民族英雄。日寇仍然在我们的国土上横冲直撞,希望你们以最大的热情,尽快把兵工厂恢复起来,制造出更多的枪炮弹药,武装我们的军队,狠狠打击侵略者。”
哗啦啦,雷鸣般的掌声再一次响了起来。工人们都流出了喜悦的泪水。他们流血,他们流汗,他们牺牲,蒋委员长都关注着,也惦记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们激动的呢?
一辆小车开过来了。小车停下了,几个八路军下了车,气宇轩昂地走向平台。
认出了其中的一个八路军,裴元基泪水夺眶而出,差一点就要伸出双手,去拥抱他了。裴运祥和殷雪儿翘起头,一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禁不住浑身一颤,情不自禁地相互打量了一眼,张开嘴巴,也想喊他的名字。可是,突然感到现场气氛不对,强烈地抑制着自己的情绪,眼睛一直随着他的行动而转动。八路军走到离蒋介石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停歇下来,一齐刷地向蒋委员长致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蒋介石裂开嘴巴,露出一抹不知是真是假的笑意。八路军走向了裴元基,也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轮到那个熟悉的人影向他行军礼了。老人非常激动,再也忍不住了,哆嗦着双手,就要伸向他。
那个军人亲热地叫道:“伯伯,侄儿裴俊贤祝你永远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