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兵工厂剩余的人马,裴元基眼睛湿润了,嘴唇翕动,很想说点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虽说胸腔里仍然蹿动着不服输的火焰,却眼帘一跳出那个残酷而又冰冷的事实,裴元基就不能不心情低沉。
那个时候,他跟欧阳锦华走在一起,分明感到欧阳锦华有些异样,很想知道原因,却欧阳锦华把话题岔开了。他生性机敏,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想把事情弄清楚。于是,跟欧阳锦华分开之后,他就派遣儿子暗中监视妹夫,自己却悄悄去了押运车队的住处。在黑暗中,当一双鹰一样的眼睛落入他的眼帘时,他惊呆了:“小泉次郎竟然冒充押运武器弹药的国军混进了兵工厂!”
他要向宪兵报告,要把这些家伙统统干掉。可是,欧阳锦华正在跟小泉次郎交谈,他不能让欧阳锦华落进宪兵的眼窝。
自从弟弟被革命党人沉江以来,他的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从此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欧阳锦华是他的亲妹夫,裴元基一定要把欧阳锦华从跟日本人暗中勾结的深渊里拉回来,免得这位妹夫像弟弟裴元杰一样,被自己人除掉。要不然,他就会再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
欧阳锦华一离开小泉次郎,裴元基马上就派儿子向宪兵报告日本间谍混进兵工厂的消息。宪兵立即出动,除小泉次郎漏网之外,其他的日本间谍全部毙命。宪兵围住了群山,搜寻了好一阵子,也没有搜寻到小泉次郎的下落。
大雪一直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半夜时分,许许多多帐篷被沉重的大雪和强大的北风掀翻了压塌了。许许多多工人被活生生地压在雪地里。宪兵和所有搜寻日本间谍的人员,再也顾不得搜寻小泉次郎了,全部赶赴现场抢救工人和搜寻制造设备。
裴元基和欧阳锦华都支撑着病弱的躯体,参入到抢救的行列。
“父亲,姑父,你们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你们歇息去吧。这里有我,我一定会把所有的工人和制造设备都抢救出来。”裴俊超说道。
“胡说,我什么病也没有。”裴元基吼叫道。
欧阳锦华生怕自己跟日本人暗中接触的事情曝了光,故作姿态地做出一副拼命的姿态,一样吼叫道:“不要管我们,指挥工人们快一点把被压在雪地里的工人和设备抢出来。”
弹药制造车间起了火,发生了爆炸。剧烈的爆炸把整个山冈都震得摇晃不止。一些宪兵和工人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永远停止了呼吸。死亡的威胁并没有阻止人们抢救伤员和物资的步伐。整个山区一片紧张和繁忙。人的吆喝声,惨叫声,叫骂声,还有机械的碰撞声,时而爆裂的枪炮和弹药的爆炸声,震落了落在树枝上的积雪。忙碌了整整一天,终于把被积雪埋住的工人全部抢救出来了,紧接着,来不及休息的人们发疯似的一遍又一遍冲进了废墟,一台又一台的设备被挖了出来,一点又一点的物资被抢了出来。
裴俊超对每一处的设备和建筑构造都了如指掌,是抢救现场的最高指挥官,不停地调度宪兵和工人向被大雪压塌的各个帐篷发动冲击。当所有的设备和物资都从雪地里挖出来之后,现场一片狼籍。
“这个鬼天气,竟然跟日本人一道祸害起我们来了。”宪兵头目巡视了一遍现场,忿恨地骂道。
“日本人能再一次找到兵工厂,是我们的失职。”军统特务说。
“没有把日本人一网打尽,兵工厂随时都会遭到日本人的破坏,这的确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宪兵头目说道。
“二位可以以后慢慢地研究怎么防止日本人再来破坏。在最快的时间里,让兵工厂重新恢复生产,才应该是我们眼下最主要的任务。”裴俊超生怕军统特务和宪兵头目杠上了,连忙制止道。
“发动工人和士兵,把场地平整了,重新搭建帐篷就是。”宪兵头目说道。
“不。日本人已经混进了兵工厂,整个兵工厂的情形,等于是已经被日本人所掌握,我们继续在原址搭建帐篷,无异于自取灭亡。”裴元基摇头道。
“是啊,我们得重新选择地形,搭建新的帐篷了。”欧阳锦华接过了话头。
“裴老先生和欧阳老先生活在世上,真是国家的福气,日本的悲哀。”军统特务和宪兵头目一同赞叹地说。
于是,裴俊超裴运祥殷雪儿搀扶着裴元基和欧阳锦华,在军统特务和宪兵头目的护送下,一齐走向周围的群山。裴元基和欧阳锦华毕竟年龄老迈,又刚刚抢过险,走不多久,就气喘吁吁了。
“两位老先生走动不便,我们就休息一会儿吧。”军统特务提议道。
“时不我待,不要管我们,你们先去选择重新搭建帐篷的场地吧。我们歇一口气,很快就会跟上来。”裴元基说道。
裴俊超不得不放下父亲和姑父,带着裴运祥殷雪儿在军统特务和宪兵头目的护送下进入了更深的群山。看了一回他们远去的身影,裴元基收回目光,打量着欧阳锦华,说道:“难道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你想要我说什么?”欧阳锦华心里一慌,强作镇定地说。
“说实话,说心里话。”裴元基顿了一顿,见妹夫还在迟疑,加重了语气,又说:“说你为什么一直要替日本人卖命。”
“我什么时候替日本人卖过命啊?”欧阳锦华浑身一抖,狡辩道。
“锦华,别给我装腔作势。自从你第一次跟犬养雄一接触以来,你的任何行动,我都清清楚楚。远的我就不说了。在兵工厂迁移湖南的路上,你跟小泉次郎有来往,你帮助小泉次郎跟踪搬迁大军;到了这里,你又把兵工厂的部署图交给了小泉次郎。这些,我都知道。不要以为是蒋委员长的特使叫你回到兵工厂的,就没有人敢怀疑你。要是我把这一切都告诉军统特务和宪兵,你会怎么样?”
“我没有。”欧阳锦华无力地说道。
“你是为了浩天才跟日本人来往的。这一点,我能够理解。但是,你可不能一误再误,因为浩天,就变成了千古罪人啊。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这是背叛祖国,背叛民族,这是汉奸!传承欧阳家族的血脉,是你们欧阳家族的祖训;千万不要做有辱先祖的事情,更是你们欧阳家族的祖训。”
“……”
“当我们把日寇赶出中国,国内再也没有战争的时候,浩天还会恢复理智;可是,一旦小泉次郎把你交给他的兵工厂部署图发给了日军,日寇出动飞机一轰炸,不仅兵工厂会彻底被摧毁,你,我,还有浩天,都会葬送性命。你还到哪里去传承欧阳家族的血脉?”
“我糊涂。我再也不会跟小泉次郎有任何来往了。”欧阳锦华流泪道。
“希望你这是最后一次。”裴元基轻轻地拍了一下欧阳锦华的肩头,说道:“走吧,我们得追上他们。”
雪一直下个不停。北风肆虐。寒冷砭骨。进出大山的道路全部被冰雪封死了。按照规划,工人们远离原先的帐篷,依据山脚走向,开始重新搭建帐篷。这就需要首先挖掘被坚硬的冰层封冻住了的土层,然后平整出一块又一块宽敞而又平整的地方。在大雪纷飞的当口,实在是一件费力的活计。人们铆足了劲,花费了很长时间,兵工厂还是没有重新建构起来。由于连日奋战,众人早就疲劳不堪。更令人担忧的是,山里储存的粮食和菜蔬也快要用光了。部队从空中投下了一些食物,却大地一片雪白,飞行员根本看不到目标,一投就失了准头,得到好几里之外的一座座山头去找寻。
一个多月过后,积雪开始慢慢地融化。工人们在宪兵的帮助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兵工厂的一切设备都重新安装调试完毕。新一轮生产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从天空突然飞来了几架敌机,照着兵工厂原先的位置,投下了大量炸弹。顷刻之间,许许多多山峦被夷为平地。
人们非常惊讶:“敌人怎么会轰炸一片片空地呢?该不是吃饱了撑的吧?”
“不,敌人是根据兵工厂原来的部署图进行轰炸的!”有人反应很快,很有把握地说道。
“果真如此的话,真得感谢上天降下那场大雪!”有人庆幸地说。
在看到兵工厂原址被夷为平地的一刹那间,宪兵头目愣住了,过了许久,仍然心有余悸,说道:“要不是裴老先生有先见之明,我们就会跟兵工厂一道永远留在这片群山上了。”
“敌机能够准确地把炸弹投向兵工厂原先布设的位置,说明日本人已经把兵工厂的部署摸得一清二楚。”军统特务眉头紧皱,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说道:“日本间谍只进来了一天的时间,到处戒备森严,他们无法到任何一个地方行走,怎么得到了如此准确的情报?”
“一定是内部出了奸细!”宪兵头目恍然大悟。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查汉奸和奸细的活动开始了。每一个人都成了宪兵和军统怀疑的对象,却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找不到破绽。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裴元基陷入了痛苦和彷徨。每当宪兵和军统的人从他面前经过,或者他正好碰上军统和宪兵盘问可疑对象的时候,他都情不自禁地想告诉他们,不要胡乱怀疑,不要搞得整个兵工厂人人自危,以免影响生产进度,跟日本人有来往的人就是欧阳锦华,可是,这个念头一打脑子里冒出来,他的眼帘就会立即浮现弟弟的身影。他不能不强烈地压下这种冲动,又生怕儿子露出口风,还得时时提醒儿子
审查运动暂时告一段落,裴元基问欧阳锦华道:“怎么样,再次感受到了恐怖和死亡的滋味吗?”
欧阳锦华感激地说道:“谢谢大哥替我遮掩。”
“我原以为你一定会触及灵魂,做出一番深刻的反省,然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谁知你还是只顾自己。”裴元基叹息道:“我再一次警告你:不要再跟日本人有任何联系。我不想说你是汉奸,只想告诉你,你的孙子,也是我的外甥孙,我跟你一样疼爱他。可是,疼爱得有疼爱的限度。何况,你从日本人手里得到了什么?浩天一样在发疯,甚至比以前更加疯狂。”
大舅子一句话戳破了欧阳锦华心里的幻想,他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
裴元基看出了欧阳锦华的窘迫和难堪,继续用鞭子一样的话抽打他:“我可以帮你遮掩一时,不会总是帮你。要是兵工厂再出现日本间谍的身影,要是你继续跟日本人联系,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军统的人,你就是日本人要找的对象。”
从此以后,日本间谍再也没有到过兵工厂。可是,每隔一段时间,天上都会出现日本人的飞机。敌机一抵达兵工厂的上空,就胡乱地扔下一些炸弹。
战事越来越紧张。日寇侵略的锋芒一次又一次指向了长沙。长沙迟早会落到日寇手里。兵工厂无法继续在辰溪生存下去了,再一次收拾起行装,踏上了转移的道路。
这一次,他们的目的地是重庆。一路上,经历的事情更加凶险,也更加惊心动魄。崎岖不平的山路,大大小小的河流,陡峭的悬崖绝壁,让搬迁队伍深深地体会到了大自然的严酷。更为严酷的是,队伍刚刚离开湖南,就有数不清的敌机前来跟踪。刚开始,敌机只是一般性的侦察和骚扰,看到搬迁队伍走到悬崖绝壁,就猛然投下许许多多炸弹。一时间,搬迁队伍被炸得人仰马翻。很多车辆煞不住势,一头栽进深渊。许许多多工人和宪兵要么立即魂归大地,要么一身鲜血,浑身上下千疮百孔。
欧阳浩天越来越疯狂,一看到飞机飞临头顶,就挥舞着双手,一个劲地朝上跳,似乎想迎接它。一边跳,他一边高声喊叫:“姑姑。”
一颗接一颗炸弹投了下来。欧阳浩天继续挥舞着双手,高叫着:“姑姑”
裴云珠又急又慌,连忙催促下人:“赶紧把他拉过来呀。”生怕下人不尽心,颤微微地举起手,吆喝道:“浩天,那不是你姑姑,危险,快点到奶奶身边来。”
她的话音还没有落地,一颗炸弹就落在她的头上,砸得她脑浆迸裂,四处乱飞。紧接着一声剧烈的爆炸,裴云珠的身体顷刻之间消失不见,地面落下一阵血肉模糊的块垒。
下人吓呆了,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姑姑!”欧阳浩天大叫一声,冲了过来,把散落一地的骨肉收集起来,抛向空中。
“云珠!”姚心林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化为一阵弹雨,一声惨叫,身子一翻,差一点滚进了万丈悬崖。
“夫人!”欧阳锦华心如灰死,疯狂地寻找夫人的尸首,疯狂地大喊大叫。
殷雪儿从旁边横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姚心林。裴运祥赶紧去搀扶欧阳锦华。又是一阵炸弹落了下来,掀起的灰尘和扬起的原材料,把整个公路都遮得严严实实。
这时候,裴元基正在前面招呼工人们分头隐蔽。
“父亲,日本人是怎么知道兵工厂的行踪的呀?”当日寇的飞机把炸弹投下来的瞬间,裴俊超这样问他父亲。
“都什么时候,还关心这个问题!去,保护好设备和人员。”裴元基命令道。
儿子离开之后,裴元基亲眼看到工人们一片又一片地倒在了敌人的炸弹之下。现在,他已经不再惦念设备和原材料了,他惦念的是工人。有人,就有未来,就有希望。眼看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瞬间化为一阵阵血雨,他心如刀割。
一颗炸弹落在裴元基的身边。一个宪兵奋力冲了过来,压在他的身上。一声爆炸之后,裴元基感到头痛欲裂,天旋地转,昏昏沉沉地就要合上眼皮。但是,他不能合上眼皮,他得坚强地站起来。兵工厂就是他的生命,哪怕生命完全耗尽,他也得挺立在岗位上。他有一双制造枪炮的魔手,他得继续制造枪炮。他不老,他还年轻,谁也不能剥夺他制造枪炮的权力。他屏住呼吸,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压在身上的宪兵推了下去,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浑身火辣辣的痛,又感到从手到脚软绵绵的,身子像棉花一样飘落在地。
难道要把生命交代在这里吗?不,日本人还在中国的大地上烧杀掠抢。前半生,一心为了制造出先进的枪炮弹药,去武装中国军队,让中国军队抵御外国列强的侵略,可是,一批外国军队打进来了,又一批外国军队打进来,中国军队却从来没有真正抵抗过,他制造出来的枪炮,根本没有用来反抗列强的侵略,反而成了中国人自相残杀的工具。老天终于开眼,让他等到了全民抗战的机会,虽已老迈,但是,他觉得他还年轻,觉得他还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和智慧,他要把他的一切全部贡献给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在日寇没有被赶出国门以前,他怎么能倒下,怎么能死?他顽强地朝起爬。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帘一片模糊。他想大声喊叫,却什么话也喊不出来。
他终于挣扎着站起来了,眼帘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团接一团人影。他踉跄着朝那一团人影走去,感觉到手被一个人挽住了。还有人!他心里一阵激动,连忙问:“他们呢,都在吗?”
没有人回答。裴元基更加着急,一遍又一遍地大声询问着。
隐隐约约看出抓住自己的人是孙子裴运祥,而且,孙子的嘴巴还在不断地翕动着。裴元基心头一凛,知道自己的耳朵被震聋了。在孙子的搀扶下,他颤颤微微地走向一片狼籍的现场。
敌机已经飞走了,天空中的硝烟和阴霾仍然没有消散。道路上,燃烧着一团接一团的火苗。到处是死亡者的尸体,到处是东倒西歪的制造设备。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裴元基差一点倒了地,眼睛朝下一看,是一个从湖北枪炮厂初创时期就跟随自己一道打拼的老工人。裴元基缓缓地蹲下身子,凝视着那张不成形的脸,好一会儿,才颤抖着伸出手,替死者抹上圆睁的双眼,再在孙子的搀扶下,继续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