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锦亮心力憔悴,一下子病倒了。刘玉蓉慌了手脚,连忙吆喝下人赶紧把他送去了医院。
他一直高烧不退,脑子都烧糊涂了,眼帘总是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母亲的影子,父亲不时也会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都睁大了愤怒的眼睛,责怪他没有照料好弟弟。从来就没有见过面的祖父,也常常出现在他的幻景里。祖父没了脑袋,却可以用腹腔说话,说什么他听不清晰,只隐隐约约猜测得到,祖父一样在责怪他没有把弟弟带入正途。
每当梦到父母,梦到祖父,他都会情不自禁地为自己辩解:“母亲,父亲,祖父,我是一直想把弟弟往正途上带的呀。谁知浩天出了事,他就瞒着我跟日本人接触。”
“欧阳家族可以有砍头的祖父,却决不能有卖国求荣的子孙。”母亲父亲祖父一齐说:“你包庇他,让他继续活在世上,就是错。”
“可是,他毕竟是我弟弟。我可以把他带到正途上去呀。”欧阳锦亮分辩。
“做大事者,要有大胸怀。你如此顾念兄弟之情,真是白活了一大把年纪。你为什么不去死?”是母亲父亲祖父恶狠狠的咒骂。
他还想继续分辩,却瞬息之间,母亲父亲祖父都消失不见了。心一慌,他就突然睁开眼睛,眼帘竟然出现了好几个人影,隐隐绰绰的。他心里一喜,以为母亲父亲祖父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身边,激动地大叫道:“母亲!”
紧接着,他就完全清醒了,赫然发现他叫的人不是母亲,儿是他的夫人刘玉蓉。
刘玉蓉一听那声叫喊,就流下了泪水。她以为丈夫是因为受到军统怀疑,便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劝他道:“你不要多想,事情已经过去了,证明你是清白的,列祖列宗决不会怪你的。”
“你听着我说话了?”欧阳锦亮生怕心中的秘密外泄,问道:“我都说了些什么?”
“我听见你大叫母亲。我知道,你是想请求母亲原谅你。”刘玉蓉眼泪婆娑地说道:“但是,那不是你的错。人生在世,谁能保证自己不受到别人的怀疑呢?只要你无愧于心,人家怀疑就怀疑去吧。”
“我只是喊了一声母亲,没有说其它的话吗?”欧阳锦亮有点不相信。
“你还能说什么呢?”刘玉蓉回答道。
“我记得,我说了好多好多话。”欧阳锦亮说道。
“那是你在梦中说的吧?我怎么能听得见呢?”刘玉蓉怜惜地看着丈夫,说道:“你别再胡思乱想了,要不然,你在梦中说的话会越来越多。”
欧阳锦亮略嘘了一口气,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身子发软,眼睛一晕,又昏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之中,母亲又出现了,父亲又出现了,祖父又出现了,他们都在严厉地责怪着他。
“母亲,父亲,祖父,我对不起你们!”他不再试图为自己,大叫一声,又醒了。
就这样,欧阳锦亮一直处在神经紧绷的状态之下,只要闭上眼睛,过不了多久,准会突如其来地大叫一声,马上就苏醒过来。任凭刘玉蓉怎么安慰,任凭医生怎么精心治疗,都不见好转。
刘玉蓉心里着急,就打电话向姚心林和裴云珠诉说丈夫的病情,诉说完了,本来是想询问她们自己该怎么办才好,结果悲从心来,不知不觉地说道:“他要是有一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是好?只有陪他一块去了。”
昔日强势女人的风采尽失,俨然一只受到伤害的小鸟。
姚心林裴云珠哪里想得到欧阳锦亮竟然会病得如此严重?连忙说:“你可不要瞎说,我们马上就过来看一看。”
放下电话,两人就把消息分别告诉了各自的丈夫。很快,裴元基欧阳锦华姚心林裴云珠就在一大群人的保护下,来到了医院。
这群人走进医院的时候,恰逢欧阳锦亮刚刚陷入昏睡之中。裴元基欧阳锦华火速奔到病床跟前。姚心林裴云珠在一边询问刘玉蓉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从病床上发出一声大叫:“母亲!”
姚心林裴云珠刘玉蓉停止交谈,就想朝欧阳锦亮身边凑。却裴元基欧阳锦华堵住了她们的路。他们迅速倾下身子,想仔细看一看欧阳锦亮。欧阳锦亮立即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欧阳锦华,嘴巴一张,就想怒骂,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把眼睛一闭,老泪漫出了眼窝,滚到了脸上。
“你们先出去一会儿,我和锦华先跟他谈一谈,或许,他会好起来的。”裴元基一眼看穿了欧阳锦亮内心的秘密,连忙侧过头,对三位夫人说道。
于是,姚心林裴云珠刘玉蓉相互搀扶着,走出了病房。
“我知道,你是为我受了冤枉。但是,我的确没有想到他们会那样干呀。”欧阳锦华赶紧说道:“再说,我不是已经向你和裴大哥保证过,决不会再跟日本人有任何往来吗?”
欧阳锦亮仍然紧闭着眼睛,泪水流得更多了。
裴元基轻轻地叹息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其实,我和锦华心里何尝不难受呢?想想看,虽说日本人进了兵工厂,我们不仅没有损失,反而捡了便宜,坏事不是变成好事了吗?”
欧阳锦亮微微睁开眼睛,看着裴元基,说道:“要是没有你,不知道会酿成多大的乱子。我受一些委屈也就罢了,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呀?”
“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是我的事。我只希望你快一点振作起来。我是为了浩天,才中了人家的奸计。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你可以看到,我今后再也不会做对不起良心的事。”
“可是,列祖列宗一直在责怪我。”欧阳锦亮眼泪又是一漫,说不下去了。
“锦亮,你不能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入怀。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再也不要提这件事吗?”裴元基说道:“如果你一直无法忘却过去的不愉快,怎么做事?怎么活下去?你要知道,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呢!”
“是呀,你要是因为这件事愁死了,怎么能看到我今后是不是能够按照你的要求去做呢?所以,你要活着,要看一看我会变成什么样。”欧阳锦华说道。
裴元基和欧阳锦华的劝慰,犹如一剂灵丹妙药,把压在欧阳锦亮心头的重负祛除掉了。他的心情稍一开朗,就想起了兵工厂的事情,问道:“我昏睡了这么久,原材料的供应没有受到影响吧?”
“你是卧龙岗上的诸葛亮,早就安排好了,会受什么影响呢?”裴元基笑道。
“是呀,在你重新接掌生意时,不是提拨了两个能干的年轻人当助手吗?他们得到了你的真传,做事可一点也不含糊。”欧阳锦华欢快地说道。
“可是,拍板定案还是离不了我。我得回去。”欧阳锦亮立马就要下床。
裴元基欧阳锦华慌了,连忙阻止:“你还是在医院里多待一段时间再说吧,养好了身体,再说其他的事。你要是不放心公司的事,我们可以把裴运祥从兵工厂叫出来,暂时接手公司的管理。”
“运祥是兵工厂的顶梁柱,是改进枪炮弹药和提高枪炮弹药生产效率的能手,兵工厂离不开他。”欧阳锦亮说道:“我怎么为了公司的事,耽误了他?”
“耽误不了。他还年轻,可以身兼两职,白天在兵工厂干,晚上照看你的公司。”裴元基说道。
欧阳锦亮似乎还想争辩,却毕竟身体虚弱,一下子昏倒在病床上。又引起了一阵短暂的骚动。不过,医生一宣布他不会有事,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从此以后,欧阳锦亮在昏睡当中,眼帘再也没有出现过父母和祖父的影子。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他一天天好起来,能够挣扎着下床了,既放心不下自己的生意,又不想让裴运祥两头受累,就坚决地回了家。
然而,他仍然有些力不从心,回到了家,也只能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
裴运祥经历过战火的洗礼,也亲眼看到过日本人图谋加害祖父以及政府对祖父采取的保护措施。他心知日本人无法对祖父下手,一定会转移目标,向欧阳锦亮下手,因而,从各地招徕了几十名舞刀弄枪的好手,严密地保护欧阳锦亮一家老少,同时也对自己实施保护。
这天晚上,他又去公司听姥爷的助手叶钊汇报公司运营情况,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有一笔生意,分明在姥爷刚生病的时候,就曾经出现过,怎么现在又出现了?是不是有人以为自己一心挂两头,就会顾此失彼,便暗中做了手脚,想挖空姥爷的公司呀?他不动声色地听完汇报,该拍的板拍了,挥手让叶钊离开,决定亲自暗中去调查。
他带了几个保镖,偷偷溜出家门,去了最受怀疑的那间仓库,喝令仓库看守把门打开。进去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他的心一阵紧缩:损失一两笔生意倒没有什么,钢材跟火药供应不上,兵工厂立即就会停产。这个后果,谁能承担得了!一定要把事情查一个水落石出。
于是,裴运祥留下一个保镖,命令他召集人手,把仓库看守人员看管起来,严密封锁整个仓库,严禁任何人出入,也严禁任何人相互通风报信;亲自带了另几个保镖,迅速赶去叶钊家。却那家伙不在家,去了一家妓院。
姥爷平时再三强调,任何人都不许沾上吃喝嫖赌的习气,却身为姥爷的大弟子,叶钊竟然作出如此荒唐的勾当,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裴运祥勃然大怒,赶紧带着保镖飞快地赶到妓院。
叶钊正跟另外几个人坐在一起,一人怀里抱了一个女人,喝酒调笑着。
一见裴运祥突然出现在面前,叶钊脸色一阵难堪,马上笑嘻嘻地说道:“裴少爷来得正好,快,坐下来喝两杯。”
“裴工,赶巧了,来,一块喝两杯。”紧接着,坐在叶钊侧首的一个人说。
裴运祥抬眼一看,赫然认出那个人正是把守兵工厂的宪兵头目。裴运祥可不愿意招惹他,笑道:“真不凑巧,裴某来到这里,是奉了外公的命令,要找叶叔叔回去商量一些事情的。只能改日奉陪了。”
“有再重要的事,也得喝一杯酒嘛。”宪兵头目说着,就把酒递到了裴运祥面前。
裴运祥勉为其难地饮了一杯酒,把酒杯一放,连说几句多谢,就把叶钊拉了出去。
叶钊在向裴运祥汇报账目的时候,发现裴运祥的态度跟原来没有两样,现在丝毫也不疑心是暗中干下的勾当东窗事发,还真以为真是师傅要找自己呢,一路走,一路请求道:“裴少爷,请你千万别跟师傅提起我逛妓院的事。”
裴运祥说道:“我不会跟姥爷说你逛妓院的事,不过,一间仓库里什么也没有,就不能不跟他说了。”
“谁说仓库里什么也没有了?”叶钊大吃一惊,却强做镇静地问道。
“你可以带我去看一看吗?”裴运祥冷冷地注视着他,反问道。
叶钊浑身一颤,眼睛胡乱地到处睃动着,显然是在寻找机会逃跑。
裴运祥心里一凛:刚才他跟宪兵头目混在一起,说不定跟宪兵有什么瓜葛,要是真让他跑去向宪兵报告了,事情可就麻烦了,赶紧喝令保镖们把叶钊抓了起来,捂住嘴巴,朝车子一扔,径直开往仓库,再把他扔进仓库,刺眼的灯光一直对准他的眼睛,大声喝问道:“快说,货物到底去了哪里?”
叶钊冷笑道:“你也看到了,宪兵和军统的人都是我的靠山。你有本事,就去问他们。”
“我不管什么宪兵军统,我只问你。”裴运祥大声呵斥道,却赢来了又一阵嘲笑,顿时火冒三丈,喝令保镖挥手就扇了叶钊一个耳光,三股热血马上就从叶钊的鼻孔和嘴巴里冒了出来。
“说!”裴运祥又是一阵怒喝。
叶钊看到裴运祥的保镖又挥起了手掌,连忙求饶,说道:“在师傅被他们抓住的时候,宪兵和军统的人就找上我,利用我经常偷偷逛妓院的事情要挟我,要我帮助他们把师傅的生意全部挖过去。只是因为逛妓院,我当然不肯就范。他们又拿我的家人威胁我,又拿国家利益威胁我,我就只有听从他们的摆布了。”
“卑鄙!”裴运祥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可是蒋委员长最忠实的部下啊,怎么会干出如此卑鄙的事情?”
“他们说,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国家利益。”叶钊说道。
“国家利益?”裴运祥冷笑道:“他们明知道兵工厂一刻也离不开外公提供的原材料,竟然把原材料全部挖走了,他们也配说国家利益?纯粹是为了让日本人更方便地侵略中国嘛。”
“他们说,师傅跟日本人有牵连,原材料交给师傅,他们不放心。”叶钊说。
裴运祥稍微一愣,说道:“他们可真的找了一个好借口!外公果真跟日本人有牵连,他们会轻易放过外公吗?这且暂时不去管它。告诉我,他们把原材料弄到哪里去了?”
叶钊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们只是要我帮助他们把原材料弄出去。”
“你知道你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吗?一条可以利用的狗!”裴运祥狠狠地骂了叶钊一通,把他赶走了,马上向整个外公的码头发出通令,要各码头火速调查那批物资的下落。
这一下,风声搞大了,宪兵和军统人员一批接一批地来找裴运祥的麻烦了。
宪兵头目阴森森地说道:“怪不得裴工不肯坐下来喝鄙人敬的酒,原来是想喝一喝罚酒,是不是?”
裴运祥神色自若地说道:“我什么酒也不想喝,只想要回那批物资。要知道,它们是兵工厂的血液,没了它们,兵工厂就运转不了。难道你们希望中国军队在战场上听凭日本人屠杀吗?”
“物资丢了,是你们管理不善,蒋委员长知道了,你们一个个都得人头落地。”
“犯不着拿国家的命运作赌注。你们要钱,可以。只要你们把物资交出来。所有欧阳家族的产业,都可以交给你们。”
自从欧阳兄弟卷入日本间谍案以来,宪兵和军统就一直处心积虑地要谋夺欧阳锦亮的家产,把所有跟兵工厂相关的生意全部纳入到他们的掌控之中,美其名曰能够更有效地保护兵工厂不被任何人所觊觎所破坏。但是,太明目张胆,道理上又讲不过去,这才想出谋于暗室的勾当。现在有了裴运祥的保证,物资很快就回到了兵工厂。
欧阳锦亮仍然在竭力维持公司的运转。他却不知道,他现在是在为别人作嫁衣裳。
裴运祥无法告诉老人这一切。他仍然白天去兵工厂,晚上清理姥爷公司的来往帐目,再到各码头和仓库巡视一圈。他不能再出任何差错。哪怕全部财产都跟他没有关系了,可是,兵工厂需要这些物资,他就不能不用心。
欧阳锦亮的病痊愈了。他再也不愿意裴运祥为了欧阳家族的生意而影响了枪炮制造,就亲自接管了整个公司。
这一天,在保镖的簇拥下,欧阳锦亮准备去码头上查看情况。小车上了江堤,正要转弯,突然从江堤上打来了一串子弹,小车一个旋转,撞在一道围栏上,停了下来。立即,一辆小车飞驰而来,车还没停稳,就从里面跳出几个人,枪一横,朝着保镖们就是一梭子子弹,马上架起欧阳锦亮就朝车子里塞。欧阳锦亮懵了,好半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车飞快地离开了。欧阳锦亮晕晕乎乎,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车子停了。那群人如狼似虎地把他押了下来,换上了另外一辆车,然后一枪打在这辆车的油箱上,开动了另一辆车,又是一路狂奔。
欧阳锦亮睁大眼睛,认出坐在自己身边的人骇然正是跟小泉次郎。他心里一颤,马上意识到日本人抓住自己,是要逼弟弟和裴元基就范,好毁掉汉阳兵工厂。他暗中积蓄力量,突如其来地冲开了紧紧抓住自己的一个日本人,一头就朝车子外面撞去。却小泉次郎反应神速,马上就朝他的头上猛击一拳,把他打晕过去了。等待他再一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朝四周一看,他们在一个荒废的破屋里。
“醒了?”小泉次郎一见他有了动静,脸上露出笑意,先问一句,紧接着又说:“其实,欧阳先生,我们没有恶意,把你带到这里来,无非是想通过你,跟你弟弟接触上。”
“别枉费心机了。你们干脆杀了我。”欧阳锦亮说道。
“欧阳先生是商业奇才,我不会杀你,只会好好地保护你。要是欧阳先生知道你一生的心血,全部落到了别人的手里,你现在只不过是为别人打工,不知道会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