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心林似乎是功能强大的粘合剂,不仅把裴氏家族的男女老幼都粘合在一起,而且还把欧阳家族的人粘在一起。她说话不多,却每说一句,都令人都不得不听。哪怕刘玉蓉见惯世面,跟各色人打过交道,也对她礼敬三分。
在去英国之前,她就隐隐约约感到丈夫跟欧阳锦华之间有些不大对劲,因而,劝说丈夫道:“你是大哥,凡事应该让着锦华点。”
如果仅仅只是个人或者家庭的事情,裴元基当然会毫不犹豫地让着妹夫,可是,这是涉及到原则问题的大事,裴元基不仅不能让,反而要据理力争,争取把欧阳锦华的思想扳回到自己希望的轨道。却他知道,夫人的肩上也压着沉重的悲伤,并不想因为自己和欧阳锦华的关系再给夫人添加负担,说道:“夫人请放心,我会把握一切,尽量不跟他计较就是了。”
姚心林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真的能够做到吗?”
裴元基凝视着夫人,苦笑道:“还是夫人理解我。其实,我就算跟锦华争吵,最后也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我早就不愿意跟他再说什么了。”
“这就更危险了。毕竟,你们是兄弟。”姚心林说道:“不可凡事记在心上。”
“我当然知道。锦华也知道。我和锦华之间肯定出不了多大的问题。”裴元基慎重地说道。
姚心林非常理解丈夫,知道丈夫这是在宽慰自己,点了点头,忽而另一件心事浮上心头,禁不住长长地叹息道:“如果不是为了儿媳,我真不愿意离开裴府半步。”
“夫人,你给裴家带来了幸福和安宁的生活,我十分感谢你。但是,请你不要再东想西想了,家里的一切,有我呢。”
裴家和欧阳家现在都遇到了麻烦,丈夫和妹夫的关系又远不如从前融洽,姚心林怎么能不担心呢?但是,丈夫的保证使她再也不能继续围绕这个问题打转转了。就这样,她装作全然放下心来的样子,和刘玉蓉一道,带着儿媳和孙子踏上了去英国的道路。
在英国,她一直惦念着家,惦念着丈夫,惦念着儿子。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够安静地生活,安静地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她不知道欧阳浩天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麻烦;她不知道丈夫和欧阳锦华是不是继续在闹腾。她一样非常担心国家的局势。因为她知道,国家每发生一次战争,都会把她的丈夫和她的家人牵扯进去。
刘玉蓉看出了她的心思,劝说道:“我们已经来到了英国,何必再想家里的事情呢?”
“难道你就不想吗?”姚心林问道。
刘玉蓉差一点流出眼泪。她一样思念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家,一样知道丈夫和弟弟欧阳锦华之间出了状况,一样非常担心他们的关系会继续恶化下去。可是,她是带女儿出来治病的,她不能不强烈地把一切杂念从脑海里驱逐开去,说道:“想又怎么样?想能够解决问题吗?不能,只能徒增伤感,索性就不要想。”
“我要有你一样的胸怀就好了。”姚心林叹息道:“我也明知道想不能解决问题,却总是忍不住想起了家里的事情,想起了丈夫。他就像一头犟牛,一旦认准了理,就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往前闯,头撞南墙也不回头。你说,一个六十岁的人了,怎么经得起折腾?”
“但是,他做的事情,都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啊。”
“我也从来就不认为丈夫做错了。如果我是须眉男儿,我可能也会像丈夫一样去做。可是,他也太让人担心了。自己头撞南墙不回头也就算了,跟锦华又常常搞不到一块去。外加还有一个欧阳浩天。唉。”
“锦亮跟锦华也搞不到一块去。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思想,我们在家里的时候就管不了,远涉重洋,万里迢迢,在这里还管得过来吗?”
“也许,当年,我要是不跟丈夫一道硬要拆散馨儿和鹏儿的亲事就好了。”
“你太思绪不定了。这不应该是你呀。”
姚心林遭刘玉蓉一抢白,顿时不再絮叨,也暂时不再想起远隔重洋的家。可是,过了一段日子,她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家,想起了儿子,想起了丈夫。她渴望知道他们的现状,却远隔重洋,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多么盼望快一点回到家里,亲眼看一看家里到底变成了一副什么样子啊。
终于回到了家。家里一切平安,就是丈夫和欧阳锦华之间的裂痕似乎进一步拉大了,欧阳锦亮也和欧阳锦华有了隔阂。她虽说不情愿过问丈夫的事情,可是,她又不能不问,还不能直接问,得先把丈夫的思维引向自己设定的方向。于是,在一个晚上,她对丈夫说:“这两年,你又要研究武器装备,又要照顾家,真是难为你了。”
裴元基动了感情,说道:“我倒并不觉得为难。倒是你,大老远的去英国,很不容易。”
丈夫真诚地关心自己,姚心林感到一股暖流在心间流淌。她说:“宁儿基本痊愈,这就够了。知道吗?在英国,我也很惦记国家是不是又在打仗。可是,什么消息也得不到。”
“你是在担心我。”裴元基凝视着夫人,心里涌起一种愧疚感,感慨地说道:“这么多年来,为了我,你受尽了委屈和折磨。但是,国家就是这个样子,我要是只顾着自己的家,会有多少人要遭殃啊。”
“所以,你要把一切都扛在肩上,连锦华都觉得你太死心眼了。”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没有办法让他跟我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只有不跟他计较。”
“都是自己家的亲人,只要他不像元杰一样逆时代潮流而动,跟他计较什么呢?”姚心林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眼帘仿佛闪现出裴元杰的身影,泪水情不自禁地爬出了眼窝。
裴元杰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却总是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裴元基夫妇的心间,让他们喘不过气来。只要不小心提到了裴元杰,只要一看到裴俊贤,他们的眼帘就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裴元杰的身影,心里就会涌起一种愧疚感。他们把对弟弟的愧疚全部转化为对侄儿的爱。孩子喜好什么,他们都会极力满足他。孩子离开了兵工厂,去了学堂,但是,兵工厂的大门随时都为孩子敞开着。裴俊贤不仅有读书的天赋,也对制造武器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热爱。来到伯伯家多年,在潜移默化之中,裴俊贤接受了伯伯的思想和行为准则。这让裴元基和夫人感到很欣慰。
弟弟的儿子能成人能让裴元基夫妇感到欣慰,却外甥孙就令他们很伤心。
欧阳浩天去学堂只是应应卯,一旦去了兵工厂,制造枪炮却干得有板有眼。欧阳浩天依旧聪明能干,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又能把机械原理分析得头头是道,任何事情,他只要看一眼,准能看出里面的机巧,然后自己动手,做出一套一模一样的东西来。只要认真干下去,他准会成为军工方面杰出的人才。可是,一旦听说祖父和外祖父希望他能成为制造武器弹药的专家,他马上变了脸,不再认真地搞下去。为此,裴元基和欧阳锦华没少操心。
其实,不仅裴元基操心没有多大的用处,欧阳锦华操心就更没有用。还是像以前一样,欧阳锦华只要跟欧阳浩天碰了头,小家伙的眼睛里就会冒出怒火,烧得他不得不偏过头去。
欧阳锦华心里越来越苦恼,时间一长,就完全转变成了怨恨甚至是痛恨。正如所有被怨恨烧坏了脑子的人一样,他不会反省自己,总是怨恨别人。他认为,是裴馨儿硬要跟诸葛鹏成亲,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裴馨儿死了,恨裴馨儿是白恨,他就把恨转嫁到了裴元基头上。他恨裴元基,就要表现出跟裴元基不一样。于是,裴元基喜欢做的事,他偏不喜欢,裴元基喜欢跟南方政府联系,他偏要跟北方政府联系。在跟裴元基较量的过程中,他享受到了非常大的乐趣。他不再试图让裴元基死,这是最为卑劣的办法,也只有智商低下的人干得出来。他是文化人,他要用文化人的方式,跟裴元基斗下去。把欧阳浩天推给裴元基,也是他斗争策略的一部分。原以为小家伙也会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裴元基。没想到,欧阳浩天竟在裴元基面前服帖得很,就更让他感到愤怒。还有欧阳锦亮,自己的孪生哥哥,也跟裴元基一个鼻孔出气。他已经差不多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他还得跟他们斗。他得让他们知道,他是最后的胜利者。随着裴元基拥护的对象一次又一次被人利用被人赶下台,欧阳锦华的劲头越来越足了。他要彻底把裴元基的头按下去,让他臣服于自己,那比什么都让他高兴。
“你们总觉得你们的选择是对的,总觉得你们见识高远,怎么样?每一次,你们都输了。我劝你们还是别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中国的事情,任何时候,都是谁站在最高点,谁才有控制一切的资本和能力。”欧阳锦华说道。
裴元基鄙夷地说道:“你倒是很有见识,只可惜,你的目光太短浅了,不仅看不到很远的将来,甚至连明天是什么样子也看不到。”
“明天吗?我当然看得清楚:我的明天一样阳光明媚,你却愁眉苦脸。”欧阳锦华说完,自以为得计地大笑起来。
“就算如此,明天的明天呢?你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一样的,只要你不放弃你的想法,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我阳光明媚,你愁眉苦脸。我们是亲戚,我们是同学,我是在帮助你,你要想跟我永远阳光明媚,就别再想着跟孙中山跑了。”
“我真不知道,你在德意志帝国到底学到了什么!”
“你不知道吗?你要是不知道的话,你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欧阳锦华越来越喜欢这样的争吵了。一天不争吵,压在他胸中的火气就无法发泄出去,他就难受,他就恶心。
他仍然是兵工厂的一把手,却再也不热心兵工厂的大小事情,只热衷跟裴元基斗下去。裴元基想走却走不了,他不过问原由,他只要结果,结果是自己赢了,这就够了。他还想到过要利用孙子去斗赢裴元基。欧阳浩天在他和裴元基之间放的野火够多了,他也要在他们之间放一把火。不过,得小心,毕竟孙子再不是东西,也是欧阳家族的血脉,而且是唯一的血脉。他不能让孙子受到伤害,那会活活要了他的命。孙子倒是被利用了,他却也被孙子利用了,让裴元基知道是他在背后捣鬼。不论怎么小心都没用。欧阳浩天太聪明了,任何阴谋诡计,他一眼就能看穿。
欧阳锦华再也不敢利用孙子了。他只有自己想办法。办法没想好,却传来了一个不妙的消息:孙中山又回到了广州,重新当上了海陆大元帅。
这是怎么回事呀?孙大炮太能折腾了!欧阳锦华想了很久,觉得大舅子裴元基说得有理,孙中山可能真的就要北伐了,把革命搞成功了。这么说,不是裴元基要向自己臣服,是自己最终要向裴元基臣服了。这也太不真实了吧。怎么一切都要向着裴元基呢?得好好想一想,就算裴元基是对的,那又怎么样?自己可以比裴元基走得更远,冲到他的前面去,在北伐大军兵临武汉之际,提供一切帮助。眼下,听说汉阳兵工厂已经秘密仿制出75毫米迫击炮和德国伯格门式9毫米冲锋枪。它们,一个解决了战场上的曲射问题,一个比使用轻机枪还要灵便,无论是谁,只要把它们拿到手,就有很大的胜算。想想看,作为汉阳兵工厂一把手,自己把它们提供给了南方政府,南方政府还不对自己刮目相看呀。不过,中间隔着一个裴元基。裴元基跟南方政府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呢?当初,裴元基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要去南方,而且又派王老四做先行官前去南方探路,怎么王老四一回来,他就改变主意了呢?其中莫非暗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是不是王老四见着了孙中山,孙中山给了裴元基什么话,才让他放弃去南方的企图呢?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硬是让他一句夫人和儿媳快回来了,得给她们一个宁静的环境给蒙骗了呢?裴元基要是顾家的人,裴家就不是现在的样子!
他越想越觉得被裴元基蒙蔽了,马上把王老四叫到跟前,说道:“你给我说实话,你去广州,是不是见着了孙中山大元帅,是不是孙中山大元帅给你带回亲笔信或口信之类的东西呀?”
“没有呀,我一介草民,哪里见得着孙大元帅呀。”王老四矢口否认道。
“没见着孙大元帅,你总见着其他人了吧?裴总工程师把你派去南方,你谁都没见着,就回来了?可能吗?”
“我只是打探到了一个确凿的消息:南方政府内部也不稳定,孙中山非常大总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拥有绝对权威,就回来了。”王老四摸透了欧阳锦华的心思,脑子一转,就找到了让欧阳锦华高兴的说法。一边说,一边还连带着称颂欧阳锦华有远见。
不可能从王老四嘴里掏出实话了。欧阳锦华愤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他得好好想一想,要不然,就会在裴元基面前栽一个大跟头。
欧阳浩天幽灵一样地出现在他面前,一脸冷酷的笑,沉闷地说道:“你想跟裴元基争一个高低。你输了。所以,你不服气,就想找一个心里上的安慰。你太蠢了,怎么可能安慰得了你自己呢?”
噗,欧阳锦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紧接着,身子一歪,就要朝地上倒。欧阳浩天冷酷地笑了一笑,扭头就走。不能倒,不能让欧阳浩天这个小兔崽子看不起,要让他们看一看,欧阳锦华什么时候都不会倒下。
为什么裴元基就一定会成功?孙中山再一次当上了非常大总统,就真能号令天下,去推翻北京政府吗?现在可不是辛亥革命那阵了,孙中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裴元基想支持孙中山吗?就给你多使一点绊子,让你永远也帮不了南方的忙。可是,怎么操作呢?他寻思来寻思去,觉得只有去寻求吴师长帮忙。
当年的吴师长参加了直皖大战之后,一战成名,步步高升,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吴司令。
打了胜仗,他倒并没有怎么为难兵工厂,只是派出一个卫兵,把裴元基欧阳锦华王老四裴俊超一干人等叫去军营,向他们好好夸耀了一通自己的战绩,然后面孔一板,骂道:“他娘的,老子就是没有你们造的那点武器装备,不是一样打胜仗吗?别把你们那点破东西当成宝贝,老子还一定稀罕呢。话说回来,多一点东西,总比少一点东西好,是不是?你们都给老子听好了,再不听从吴某人的号令,跟吴某人使坏,惹火了老子,老子只要使一个眼色,一挺机关枪,就把你们全部交代了。”
从此以后,吴司令就把兵工厂置于他的保护之下,兵工厂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不过,因为裴元基的小心谨慎,兵工厂已经仿制出了75毫米迫击炮和德国伯格门式9毫米冲锋枪的事情,还是没有传入吴司令的耳朵。
欧阳锦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向吴司令低头。但是,裴元基已经秘密仿制出了迫击炮和冲锋枪的事情,以及裴元基跟南方政府秘密接触过,欧阳锦华拿不出真凭实据,都没有告诉吴司令。现在,得借用吴司令了,要不然,兵工厂在裴元基的操纵下,落到了南方政府手里,自己就什么也得不到。他不可能每一次都落入裴元基的算计,他要让裴元基知道,欧阳锦华一定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