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杰是在周大凹的陪同下来到哥哥家的。他非常清楚,哥哥不可能跟他走到一条道上去,早就放弃了劝说哥哥拥护袁世凯的打算。他很不理解,哥哥为什么非得要跟袁世凯过不去。跟着革命党人也好,跟着孙中山和黄兴也好,能得到什么好处?除了为他们在战场卖命之外,什么好处也得不到。当年,为了把宣统拉下马,自己硬是在革命党人群龙无首一片混乱的当口,挺身而出,揭竿而起,打响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枪啊。可是,最后什么好处也没捞着。军政府的都督让亲手杀了两个革命党人的黎元洪当上了,军务军令部门也没自己的份,就是给了一个团的兵力。自己就只配带一个团的兵力吗?想当年,连黎元洪都他妈的是老子的手下呢,当一个总司令难得住老子吗?于是,他开始对革命党人厌恶起来了,进而也就对由革命党人转化而成的国民党人厌恶了。没有跟国民党做最后的决裂,是因为他还要看一看国民党到底有多大的能耐。现在,他看得非常清楚,由国民党再一次变身为中华革命党的那一伙人什么能耐也没有,在袁世凯强大的压力面前,当年的勇气和战斗力已经灰飞烟灭。跟中华革命党决裂的时机到了。
是裴元杰先向袁世凯伸出了橄榄枝。袁世凯一心想当皇帝,对任何一个有可能帮助他登上皇位的行动,都给予肯定;对任何卖身投靠他的人,许以高官厚禄。裴元杰觉得出人头地的机会终于降临了,对袁世凯感恩戴德,不仅自己挺枪出马,拉动武汉的军队为袁世凯当皇帝请愿,还鼓动夫人凌小梅走出家门,发动妇女界请愿。
裴元基一见弟弟的面,就气不打一块来。可是,周大凹就在面前,他倒也不敢造次,把弟弟拉到祖宗牌位面前,喝道:“跪下!”
“我为什么要跪呀?”裴元杰又可以在军界呼风唤雨了,当了周大凹的面,真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跪下去,还成什么体统?不乐意了,说道:“我也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跪什么?”
“你干的见不得人的事还少了吗?给我跪下。”裴元基大声呵斥道。
裴元杰不能不跪下了。
裴元基猛踢了他屁股一脚,怒骂道:“你把祖宗的脸面都丢光了。什么事你不好干,偏要去组织乱七八糟的请愿团!”
“我倒觉得裴团长干得对嘛。”周大凹听出味来了,心里冒出一团怒火,不等裴元杰辩解,就先开腔了:“难道你还想跟孙中山黄兴他们混到一块去吗?要是这样,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上一次的账我还给你记着呢,小心新账老账一块算,给你抄家灭族。”
裴元基心头一凛,说道:“我在教训不成器的弟弟,关你什么事?”
“你在指桑骂槐,你在恶意攻击袁大总统,我就不能不管。”周大凹一把拉起裴元杰,说道。
裴元基不能不理周大凹的威胁,要不然,厄运时刻会降临到一家人的头上,脑筋一转,改变了策略,翻开了弟弟的老账,先是骂从小就没有学好,到以后干了这个又干那个,不叫人省心,然后逼迫弟弟把裴家祖训背诵一遍,质问他哪些做对了,又有哪些做错了。
周大凹明知裴元基仍在指桑骂槐,可他拿祖训教育弟弟,外人不好过问,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凭两兄弟争了一个不亦乐乎。
裴元杰虽说生性放荡,却拥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本领。裴家祖训只有些须数十个字,他记得很清楚,分毫不差,每背一句,就反问哥哥一句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了。
有周大凹在旁边盯着,裴元基心里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好指着弟弟,又是好一通怒骂。
弟弟把祖训背完了,裴元基也骂完了。他心知弟弟无论如何回不了头,仰天一声叹息,说道:“从今往后,你姓裴不姓裴,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自己去承受吧。”
“我早就在承受自己所做的一切了。姓不姓裴,跟不跟裴家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那得看谁为裴家列祖列宗争到了更大的光荣,谁才拥有话语权。”裴元杰丢下一句话,就和周大凹一道扬长而去了。
弟弟回不了头,裴元基无法抑制内心的伤感。但是,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得迅速从伤感之中拔出来。
袁世凯已经露出了马脚,要甩开膀子当皇帝了,那么,孙中山和黄兴先生很快就要组织和号召民众,去推翻袁世凯的统治。这需要枪炮,需要弹药。他得尽快搞清欧阳锦亮是不是把那条地道挖通了,也得尽快搞清兵工厂里到底生产出了多少重机枪。他仍然无法出去。
儿子给他带回了两条消息:一是兵工厂已经造出了几十挺重机枪,二是驻在兵工厂的兵士比以前明显增多了。
第一条消息让裴元基感到欣喜,暗自想道,这些重机枪落到了国民党人的手里,一定会彻底打破袁世凯的迷梦。第二条消息又令他感到不安,寻思道,这些兵士是不是为了尽快把武器弹药运出去,用以镇压即将爆发的反对袁世凯称帝的一场革命?一定是这样。他得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孙中山和黄兴的代表,要不然,袁世凯的军队一把武器弹药运走,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得出去。可是,他出不去。又没有可以信赖的人帮他传送消息,他只有整天整夜地呆在家里,望着天空发呆。
第二天,下人又去了集市,回来的时候,赫然换了一个人:竟是孙中山和黄兴的代表。
裴元基欣喜若狂,马上把他拉到书房,说道:“我正急着要见先生呢。我得到消息,兵工厂已经制造出了几十条重机枪了。不过,进驻兵工厂的士兵比以前更多了。地道挖得怎么样了?”
“我来见裴先生,就是为了告诉你,地道早已挖通了,只等时机一到,就可以把武器弹药偷运出去。”孙中山和黄兴的代表说道。
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裴元基大嘘了一口气。
那人却并没有嘘一口气。他有更深入的思考:“武器弹药被偷运走之后,裴先生和欧阳先生该如何脱身?想到办法了吗?”
裴元基笑道:“先生尽管放心。裴某一家都处在兵士们的严厉监控之下,武器弹药被偷运走了,怎么也扯不到我的头上。袁世凯和周大凹现在很信任欧阳锦亮,就算最后查出是从欧阳锦亮的码头上偷运走的,他也可以用刚刚接受码头,对所有的工人都不熟悉为由,逃脱兵士们的查问。”
两人把话说完了,裴元基就催促那人快一点离开,好跟欧阳锦亮一道部署偷运武器弹药的事情。可是,那人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一副有话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样子。
“先生还有什么话,就尽快说吧。”裴元基心像铅一样往下坠,却尽量冷静地说道。
那人先是拐弯抹角地询问裴元基知道不知道裴元杰在干什么,一见裴元基脸色大变,就又闭上了嘴巴。他不能一直闭着嘴巴,很快就把眼睛移向一边,说道:“鉴于裴元杰已经完全叛变了革命,投靠了袁世凯,孙中山先生想知道裴先生是怎么想的。”
裴元基曾试图把弟弟引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可是,弟弟不听,他又行动不自由,还能有什么办法,又能怎么想?他知道,其实,孙中山先生心中已经有了解决办法:对待叛徒,是不可能仁慈的。他能乞求孙中山先生饶弟弟一条性命吗?他说不出口,也不愿意乞求。于是,只有用一双闪动着哀伤的眼睛看着那个人,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人好一会儿也没听到裴元基的声音,只有自己说下去:“孙先生的意思是,对待叛徒,惟有采取最为严厉的手段,才能警示其他的人。但是,裴先生对革命是有大功的人,如果裴先生觉得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孙先生可以为裴元杰网开一面。”
裴元基叹息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转过面去,再也不看那人了。
那人恭恭敬敬地向裴元基作了一揖,在姚心林的差遣下,出去重新购置食物了。姚心林看着丈夫难过的样子,眼泪也流了出来。她无法劝慰丈夫,只有陪着丈夫一道流泪。
几天之后,周大凹带领一大群实枪荷弹的兵士,冲进了裴府,不由分说,把裴元基抓走了。
姚心林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默不作声。欧阳宁儿吓得到处乱跳,还一个劲地大喊大叫。姚心林心里难过,只有和下人一道,把她紧紧地抓住。可是不行,欧阳宁儿发疯似的乱喊乱叫,不一会儿就把众人折腾得没了力气。姚心林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流着眼泪命令下人把她捆在椅子上。欧阳宁儿精疲力竭了,便睁大一双空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门口,一动也不动。
周大凹把裴元基被抓到兵工厂之后,立即对他实施审问。
自被抓的一刹那,裴元基就已经知道是为什么,早已想好了对策,只等周大凹发问,就冷冷地说道:“你们把我一家人关在屋子里,哪儿也不许去,我又没有孙悟空的本事,怎么帮人把武器弹药偷运出去?”
“只有你对兵工厂了如指掌,只有你对袁大总统当皇帝心怀不满,而且,你还帮助过革命党人偷运军火。不是你是谁?”周大凹咆哮如雷。
裴元基笑了:“我就算有偷运军火的动机,被你关在家里,怎么偷运呀?”
“你是勾结外面的人,一起偷运的。”周大凹气急败坏。可是,不论他丢出什么理由,都被裴元基轻轻地顶回去了。
他发狠地在兵工厂搜查一切可疑的线索,好象每一个人都值得怀疑,又每一个人都是清白的。他费尽心思,终于把怀疑的重点对象锁定在欧阳锦亮身上,心里想道:好哇,周某还没有来得及算计你们欧阳兄弟,你们反倒先算计起周某了,一旦周某抓住了确凿的证据,对不起,不管你们是不是还有利用价值,你们都难逃一死。
于是,他命令人马把欧阳锦亮抓过来,亲自审问;同时更加严厉地看管着欧阳锦华的一举一动。
“说,你是怎么偷运军火的?”周大凹声色俱厉地问欧阳锦亮。
欧阳锦亮回答道:“所有的码头都是你硬逼着我接受的。我跟他们又不熟悉,要想偷运军火,他们不会告发我呀?我没有那么傻。”
周大凹气结,好半天都说不上话来。
周大凹一面逼迫欧阳锦亮和裴元基交代问题,一面还得逼迫欧阳锦华加紧生产武器弹药。
哥哥和大舅子一被周大凹关了起来,欧阳锦华就知道,把武器弹药从兵工厂偷运出去的人一定就是他们,心里想道:你们可好,做下了这件掉脑袋的事情,害得周大凹连我怀疑上了,派兵监视我,岂不是把我也要搭进去了吗?他左思右想,要保住自己,就必须保住哥哥和大舅子。当周大凹逼迫他加紧生产武器弹药的时候,欧阳锦华深感机会来了,连忙说道“可是,欧阳锦亮被抓,没人提供原材料,兵工厂随时都可能停产。”
“别打如意算盘!想要我把欧阳锦亮放出来,不再追究你们了,是吗?”周大凹火冒三丈地喝问道。
“请周代表自己去看一看,原材料确实快要用光了呀。”欧阳锦华哭丧着脸,说道:“再说,我也没有请周代表放出欧阳锦亮呀。周代表可以另外派人去收集原材料嘛。”
周大凹临时哪里找得到人接替欧阳锦亮,只有派了几个兵士,像看管犯人一样,押着欧阳锦亮到处去搞原材料。对裴元基的审问也不知不觉停歇下来了。
紧接着,袁世凯果然举行了登基大典,改元洪宪,当上了皇帝。
伴随袁世凯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孙中山发出了讨袁宣言。云南都督蔡锷李烈钧唐继尧在云南通电讨袁,组织护国军,向四川贵州和两广进兵。北洋军队节节败退。各省纷纷宣布独立。1916年3月22日,袁世凯不得不取消帝制,却想继续赖在总统的宝座上发号施令,孙中山先生第二次发出讨袁宣言。袁世凯的幻想破灭了,最后郁郁而终。
裴元基被放回了家。他回家的那一天,孙中山和黄兴的代表带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和一条汉阳造来到了裴府,把孩子和汉阳造交给他,说道:“令弟裴元杰已经被我们装进麻袋,沉入长江。裴夫人凌小梅得知丈夫的死讯之后,投江自尽。我们找到了令弟的儿子裴俊贤,也找到了令弟打出辛亥革命第一枪的汉阳造。现在,孩子和汉阳造都交给你了。感谢你对革命做出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