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元基错愕不已、欧阳锦亮和诸葛锦华兄弟相认、工人们都不敢开枪的当口,裴元杰率领革命党人迅速冲进兵工厂,缴了工人们的枪。
欧阳兄弟相认的一幕,的确太赋予戏剧性,以至于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愕不已。
第一次看到诸葛锦华的时候,欧阳锦亮就觉得他是自己失散了的弟弟。可是,诸葛锦华再三否认,他们无法相认。现在,诸葛锦华终于喊出在心里埋藏了几十年的秘密,欧阳锦亮心里一阵震颤。他一直无法想象弟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悲伤,从弟弟带血的话里,他悟出来了。是的,该死的大清王朝杀了他们的祖父,让他们的父亲一病不起,也让他们的家道败落,更让他们兄弟一分散就是几十年,他们为什么要替这个朝廷卖命?不错,张之洞救过他们,把他们提拔到了现在的地位,但跟朝廷有什么关系?朝廷一旦得知他们的祖父就是欧阳重瑞,会让诸葛锦华继续戴上顶戴花翎,会让欧阳锦亮坐拥如此多的家产吗?朝廷不砍掉他们的脑袋,就是万幸了。他不能再替朝廷出力了。要不是革命党人打过了长江,打到了汉阳,他到今天也不能跟弟弟相认。
欧阳锦亮放下枪,跪倒在弟弟的面前,一把抱着弟弟的头,大叫一声:“弟弟!”就放声痛哭起来。
“哥!”诸葛锦华更是涕泗滂沱,再也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了。
裴元基被这个场面感染了,也想哭。但是,瞬间过后,他清醒过来,因为叛军就在面前虎视眈眈,他不能因为自己一时情绪激动,就让叛逆们拿去他的兵工厂。不管诸葛锦华和欧阳锦亮现在会是怎样的态度,不管叛军是不是已经涌进了兵工厂,他要跟叛逆们一决生死。趁着诸葛锦华不知不觉放开手的机会,他举起了手里的枪。可是,再也无法打出一粒子弹了。因为裴元杰手疾眼快,一把把他手里的枪夺了过去,煞有介事地细细地评判起这支机枪来。
“叛逆!你这个叛逆!”裴元基赶紧去夺那挺机枪,却夺不回来,恼羞成怒,一脚踢向弟弟,破口大骂道:“你这个该死的叛逆。”
“别那么说我,我是革命党人,不是叛逆。”裴元杰脸上洋溢着舒心的笑意。
“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叛逆!你会下地狱的!”裴元基接连向弟弟踢去几脚,却每一次都被弟弟轻巧地躲过来,索性再也不踢了,怒骂道。
“我再说一遍,我是革命党人。”裴元杰冷笑道:“如果你一定要说我是叛逆,我就是叛逆。我背叛的是清廷,不是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你忠于清朝,可是清朝做了些什么呀?只要是洋人入侵,就割地赔款,把银子哗啦啦地送给了那些番邦杂种,整个大清疆土上,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吗?他们在洋人面前奴颜婢膝,在国内又是一副什么样子呢?残酷地镇压人民的反抗,甚至连民众对洋人的反抗,他们也要镇压。他们是洋人的走狗,他们是洋人的儿子和孙子。不推翻这样的朝廷,国家还有什么希望!你留过洋,见过世面,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民主制度。你为什么不去做?同样是留洋的人,孙文先生就能够悟出振兴国家的关键在于推翻清朝的统治,建立一个共和国;你却不这样想。你只知道研究武器,只知道为大清王朝死忠。你其实才是叛逆,你背叛的是整个民族。你要悬崖勒马,你要把你的能力贡献给我们革命党人。革命党人拿着你的武器,去推翻清朝统治,你才算做了一件好事。”
“叛逆,亏你还说得出口!”裴元基怒不可遏,奋起一脚,又朝弟弟踢去,却再一次被弟弟躲过。
“大哥,元杰说得对,你不能执迷不悟。清王朝除了给整个国家和民族带来苦难之外,什么也给不了。我们都投靠革命党人,先推翻清朝统治,再赶走洋人吧。”诸葛锦华连忙劝说道。
“你给我住口!枉你受了朝廷的恩惠,到头来还想投靠叛军,推翻朝廷,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裴元基怒斥诸葛锦华道。
“亲家。”欧阳锦亮已经跟弟弟相认了,现在听裴元基的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毫不犹豫地站在弟弟的一边,说道:“别仅仅想着朝廷给予了你个人多少恩惠,那跟国家和民族的生死存亡相比,毫不足道。清朝政府对洋人卑躬屈膝,对民众实施残酷的镇压,不值得我们继续为它卖命。”
裴元基已经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儿子和郝老六被抓在裴元杰的手里,王老四和肖老二似乎也被裴元杰的说辞打动了,欧阳锦亮和诸葛锦华完全站在裴元杰的一边。他该怎么办?纵使朝廷有一千个不对,有一万个不对,是朝廷让他飘洋过海,学到了武器制造技术,他不能报效朝廷,难道要向叛逆们投降,帮助叛逆对付朝廷吗?他虽说见过世面,也衷心佩服西方的民主体制,但是,要他去做推翻朝廷的刽子手或掘墓人,他做不出来。他钦佩人家的科学,学习人家的科学是一回事,钦佩人家的民主学习不学习人家的民主,又是一回事。他无法面对趾高气扬的弟弟,无法面对卖身投靠革命党人的妹夫和欧阳锦亮,也对儿子中了裴元杰的奸计心怀不满,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了。
一看到裴元基浑身疲惫神情落寞地回到家里,姚心林裴云珠就万分惊讶。
她们既担忧丈夫和孩子,也担忧她们自己,在恐惧和担忧之中煎熬了一整天。现在,枪炮声早就停歇了,她们正焦急地盼望着亲人回到身边,却只有裴元基一个人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她们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牢牢地抓住了她们的心。
她们飞快地奔到裴元基跟前,一人抓住他的一根胳膊,同时问道:“他们呢?他们在哪?”
裴元基痛苦到了极点,好象没听见她们的问话一样,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朝卧房里走去。他要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这一夜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也太突然了。在战场上没法想清楚,现在必须得想清楚。
“裴元杰一直就是不安分守纪的主,他背叛朝廷,倒有迹可循。却诸葛锦华和欧阳锦亮怎么也当起叛逆了?难道因为他们的祖父被皇上砍了头,他们就要痛恨大清王朝吗?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他们为什么不想到他们之所以有今天,全是仰仗朝廷的恩赐呀!他们是怎么说的?他们要推翻清朝统治,然后赶走洋人。难道在大清王朝的统治之下,就不能赶走洋人吗?就算不能,他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像孙文一样,怀抱这种理想,从头到尾去奋斗?可见他们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为了他们自己。”
“大清王朝历经两百六十多年,那可是一头巨大的野象啊,岂是几只蚂蚁就能推动的!”裴元基思绪渐渐清晰了,想道:“要是推它不动,必然反遭它的践踏和撕咬。那一定是毫不留情的。裴元杰该怎么办?欧阳锦亮该怎么办?诸葛锦华又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浑身一颤,再也想不下去了。可是,思维既然已经进入了这样一种层面,就由不了他自己,继续牵动着他往下面想:“他们是叛逆,千刀万剐也不足惜。却他们又是自己的亲人啊。他们千刀万剐了,自己该怎么办?朝廷又该怎么对待自己?颠覆朝廷,是天底下最大的罪过。朝廷震怒之余,一定会对参与谋反的人株连九族。自己虽说痛恨叛逆,毕竟跟裴元杰欧阳锦亮诸葛锦华有割舍不断的亲情,朝廷决不会轻饶自己,自己岂不是要跟叛逆一样被朝廷打入十八层地狱?”
这个恐怖的前景一进入他的脑海,他更不敢想下去了,脸色苍白,浑身无力,软软地躺倒在椅子上。
裴元基丝毫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府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原来,夫人姚心林妹妹裴云珠一见他魂不守舍,问他话他也不回答,一时会错了意,以为她们的丈夫和儿子丢在战场上了,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欧阳宁儿怀里抱着两岁的儿子裴运祥,也在厅屋里等待着丈夫和父亲。看到婆婆放声大哭,一时悲从心来,哭的声音更大,身子一歪,噗通一声跌到在地,昏死过去。裴运祥吓怕了,哭得惊天动地,一双小手还在母亲身子胡乱地抓挠不休。姚心林听到了媳妇倒地的声音,马上惊讶的一声大叫,发疯似的奔了过去,抱着儿媳就是一阵乱摇。裴云珠想帮一帮嫂子,却脚一软,就跌倒在地。佣人丫鬟们一看势头不好,也纷纷乱叫起来。
外面的声音好象跟裴元基没有一点关系。他依旧像被抽掉了魂魄,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骨架戳在椅子上,双眼泛出阴冷的光,一动不动地盯在窗户上。屋子里已经黑下来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多么想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啊。可是,不妙的前景像幽灵一样紧紧地缠绕着他,几乎操控了他的一切思维。他很费了一些功夫,才把这种不妙的前景从脑海里驱逐开去,连带着把其他任何思维都赶跑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脑袋搁在脖子上,什么也想不了。想不了,他就不想,他只好枯坐在那儿,没有思维,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
突然,他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声,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眼睛朝屋子里望了望,在一片黑黝黝的屋子里发现了一些熟悉的迹象,意识到是回到自己的家了。那哭声是欧阳宁儿的。紧接着又是一声尖叫。声音更加熟悉,是夫人姚心林和裴云珠的。
“她们哭什么呢?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们不该哭。要说有什么需要她们发挥的,她们应该笑。欧阳锦亮找到了他的孪生弟弟,诸葛锦华跟他的孪生哥哥相认了,这是多大的喜事呀。欧阳家族的后人团聚了,欧阳家族再也不是四世单传了,欧阳家族有后了。她们怎么能不高兴呢?哦,诸葛锦华还叫诸葛锦华吗?应该叫欧阳锦华才对。”裴元基心里想道。
一想到诸葛锦华和欧阳锦亮,裴元基本能地以为他们已经听了裴元杰的话,要让兵工厂恢复生产,所以到现在也顾不得回家。
“哦。”思绪一到这里,裴元基恍然大悟:“姚心林也好,裴云珠也好,欧阳宁儿也好,一定以为他们已经死了,才哭的。他们的确死了,他们做了叛逆,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不仅他们得死,就是自己,就是所有欧阳家族诸葛家族和裴家的人都得死。她们要哭,就让她们哭去吧。她们应该哭,现在不哭,或许不久之后,就再也哭不了了。”
死亡的阴影再一次从脑海里浮现出来,裴元基控制不了自己,任由思维把他又拖进了一个万分纠结的境界。大清王朝,张之洞,去德意志帝国留学,民主,科学,建设兵工厂,戊戌变法,义和团,八国联军,叛逆们造反,一连串的事情像一串珍珠一样,在他脑子里不断地串联起来。
“是呀,科学与民主才是救亡图存之道。”他情不自禁地轻声说道。很隔了一会儿,接着喃喃自语:“可是,大清子民应该对大清王朝忠心耿耿,不应该推翻它,只应该给朝廷注入民主和科学的内容才对。”
突如其来的,父亲临终之前对他说的话在耳边响起来了:义和团是打洋人的,朝廷却帮助洋人消灭了义和团。这样的朝廷就是拥有再先进的武器装备,你能指望它去驱赶洋人吗?还有,真能把民主和科学的内容注入朝廷吗?戊戌变法的失败,不是朝廷给予变法者最好的回答吗?
“真的不能把民主和科学的内容注入朝廷吗?”他问自己。隔了好一会儿,他自己回答道:“不,能的。朝廷不是已经实行了内阁制吗?可见朝廷正在走向开明走向民主。”
“那是皇室内阁,跟朝野普遍要求的内阁制相差十万八千里,说难听点,只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而已。”一个声音说道。
裴元基仰起头,去捕捉声音的来源,却什么也没有捕捉到。紧接着,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枉你在德意志帝国生活了那么多年,不仅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学到,甚至连是非对错都分辨不了。”
是裴元杰的声音!裴元基清楚地分辨得出,那的确是裴元杰的声音,便怒吼道:“你才是非不分对错莫辨!”
裴元杰发出了一声冷笑。
裴元基异常恼怒,怒目圆睁,很想教训弟弟,却弟弟的身影竟然从眼帘消失无踪。他这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幻影,不由长嘘一口气,恶毒地想道:裴元杰是叛逆,从头到尾都是,从小到大都是,他除了惹是生非,还干得出什么好事来!要是叛逆们都像他一样,什么革命党,什么推翻清朝政权,什么民主与科学,完全是在拿这些东西当幌子,为了谋取自己的权力和地位而已。
于是,裴元基更加不会把叛逆们看成革命党。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朝廷的军队一时打不过来,叛军仍然控制着汉阳,他就决不会再去兵工厂了,再也不会研究什么枪炮火药了。他要等待朝廷前来剿灭叛逆。朝廷对叛逆们从来就不会心慈手软。等到了那一天,朝廷要他死,他可以从容就死;朝廷赦免了他,他就会全力以赴,制造更多的武器,让一切蠢蠢欲动的叛逆望而生畏,再也不敢产生叛逆之心。
天快亮了,几个女人在厅屋里哭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家里没有一个男性下人,他们在裴俊超的带领下,前去攻打革命党,结果全部战死疆场。因而,府邸里有的只是一些女佣和丫鬟。她们不能指望女佣和丫鬟去探听消息。其实也不需要她们探听消息。裴元基回家了,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已经很清楚地表明她们的亲人都死在叛逆的手上。她们本来跟她们的丈夫一样非常决绝,一定要把叛逆阻挡在兵工厂之外,可是,一旦她们的丈夫和亲人真的死掉了,她们就情不自禁地要哭泣,要伤心,甚至要恐惧。
突然,从外面传来了一阵非常熟悉的说话声。
她们都听得清清楚楚,一点也错不了,那些声音出自欧阳锦亮、诸葛锦华、裴元杰的口腔。他们死了,他们是怨死的,他们回家是为了向亲人报告他们的死信。姚心林裴云珠欧阳宁儿没来由地浑身颤抖,眼睛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到处乱转。
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门就人从外面被打开了。三个男人一同挤了进来,一见她们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三个女人一块恐惧地叫道,身子一直在朝后退。
欧阳锦亮,诸葛锦华和裴元杰一同报出了各自的名字,然后一同问道:“你们不认识我们了吗?”
“你们是鬼,你们走,走得远远的。”三个女人仍在颤抖,声音不太清晰。
“大嫂,姐姐,侄媳妇,你们看清楚,我们没死,我们活着。我们是来找大哥的。”裴元杰朝她们跟前走了好几步,见她们还在发抖,就不再走了,说道。
裴元杰的话又引起了她们的误会。她们怯怯地朝三个男人瞟了一眼:长发不见了,短短的头发,像一团乱麻,胡乱地耷拉在脑后。完了,他们真是死了,被阎王勾去了魂魄,还铰掉了头发。他们是不是觉得裴元基应该跟他们死在一块,才来勾他的魂的?
她们一想到这一点,心就冰凉,连忙一齐哀求道:“你们快一点走开吧,别自己死了,就想亲人们也死。你们要是寂寞了,要是没钱用了,就跟我们说一声,我们每年都会给你们烧纸,也陪你们说说话。”
三个男人终于明白了她们在想什么,一齐哈哈大笑一阵。
“你们胡说什么呀?我们根本就没有死。”欧阳锦亮和诸葛锦华一同说道。紧接着,欧阳锦亮奔向了他的女儿,诸葛锦华奔向了他的夫人,一同抓住她们的手,就让她们试一试自己的心跳。
“你们真的没死?”欧阳宁儿和裴云珠仍然有点不相信地问。
“还用问吗?人死了,心脏哪里还有跳动的道理呢?”欧阳锦华和诸葛锦华又是一同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