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俊超从两湖师范学堂顺利毕业,到兵工厂走马上任枪厂提调的职位。
此时,张之洞已经奉调进京,入阁当上了军机大臣。裴元基和所有湖广总督治下的官员一样,热热闹闹地欢送张之洞离开武汉之后,一如既往地按照张之洞在任时候的路数,来规划汉阳兵工厂的发展。他本来早就准备去军营调研,以便获取改进汉阳造的第一手资料,却根本无法从兵工厂抽调可靠的人手帮助自己,事情便拖延下来。儿子一到兵工厂,他马上带着儿子,在弟弟裴元杰的陪同下,去新军各军营调研。
他不能不对弟弟裴元杰另眼相看。要不是裴元杰给予了他当头一棒,他压根也没有想到过设计武器装备改进武器装备还需要兵士们提出意见。虽说在德意志帝国留学期间,导师曾经谆谆教导过,真正使用武器的是兵士,知道武器应该向什么方向发展的也是兵士,兵士才是研究武器装备的源泉,但是,在仿制德国毛瑟步枪的时候,他不可能考虑到要向兵士征询意见,此后,在实际研发火药的过程中,他同样把兵士们全部抛弃到一边去了。现在,因为要改进汉阳造,他必须彻底改变这种状况,要尽快了解兵士使用武器装备的情况,了解兵士有什么要求,了解兵士对武器装备的改进有什么想法。
裴元杰在接到哥哥的请求之后,十分高兴,亲自出马,把一切准备工作全部做妥了,就去迎接哥哥和侄儿。
“怎么样,我的意见的确很管用吧?”裴元杰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说道。
裴元基轻声训斥道:“你的意见固然很管用,可是,身为新军统领,却不知轻重,只知道自吹自擂,以后还干得出多大的事业来!”
弟弟一见哥哥板起了脸,连忙举起双手,说道:“好啦,我不需要听到你的教训。我能跟你说怎么才能把你的枪炮火药搞好,就已经证明,我不像你想象的不堪。今后,说不定你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呢。”
“我有没有地方需要你的帮助,这是另外一件事情。元杰,做官的人应该有做官的样子······”
裴元基的话还没有说完,裴元杰就笑着打断哥哥的话:“难道见了自己的哥哥,还要摆出一副做官的样子吗?那样一来,做官就太没有意思了。”
哥哥怔了一怔,说不出话来。裴元杰成功地让哥哥闭了嘴,就想起了一件心事,那就是欧阳锦亮的第二夫人。他不管怎么逼迫自己不去想她,都不成功,最后自己原谅了自己:看一看有什么了不起,人长着一副漂亮的脸孔不就是要别人欣赏的吗?不过,他可不能经常去看她,得有充分的理由才行。他就想起了侄子,觉得裴俊超要是跟欧阳宁儿尽快成了亲,他怎么样也是欧阳锦亮的亲家,亲家看望亲家,有时间就多去一去,没有时间就少去一去,谁管得了这个闲事啊。马上撩拨侄子道:“俊超,我怎么觉得你好象快二十岁了呀?”
“叔叔,我只有十九岁。”裴俊超哪里知道裴元杰的心意,连忙更正道。
“十九就是二十。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祖父经常逼着我成亲。你就没有想过要快一点把欧阳家的丫头娶回来吗?”
“叔叔,这个事先不慌。我刚从师范学堂出来,总得先帮父亲对汉阳造进行一番改进再说。”
“傻小子,你以为改进汉阳造很容易吗?不,想想看,你父亲研究火药多少年了?不过才搞出一点名堂嘛。等你们把汉阳造改造好了,黄花菜都凉了。你那时再成亲,恐怕人已经老得连路都走不动啦,怎么往媳妇肚子上爬呀。”
弟弟一跟儿子说上了话,裴元基就非常注意地在一边旁听。刚开始,弟弟说话并没有怎么很出圈,反倒使他觉得弟弟说得有道理,起了快一点让儿子和欧阳宁儿成亲的心事,可是,一听弟弟竟然越说越不像话了,马上又生气了,怒斥道:“元杰,有你这样教侄子的吗?”
“话虽说不中听,可也是实情呀。俊超真要成亲,也得先教一教他成亲要做什么才对。要不然,他连方向都找不着。”裴元杰笑嘻嘻地辩解道。
“你给我住口!这是一个读书人该说的话吗?”裴元基怒吼道。
“算了算了,你就是书读得太多了,才中毒太深,该说的话不说。亏你还去德意志留学了十年,怎么一点也没有学到人家教育孩子成亲的事呀?”
“如果都像你一样教育孩子,教出来的准是流氓无赖。”裴元基先是一声暴喝,紧接着就调换了语气,继续教训弟弟:“身为新军统制,你凡事都要好好想一想,可别辜负了总督大人和朝廷,辜负了黎民百姓。”
裴元基这话说得太重了,完全就是在指责弟弟有负朝廷重托,有负黎民百姓的希望。裴元杰本来就是一个听不得别说对自己说三道四的人,饶是对哥哥一向敬爱有加,此时也忍不住了,冷冷地说道:“裴大人请放心,元杰再不怎么样,也不会把编练新军的事情当儿戏。”
兄弟俩由此闹上了别扭,一路行来,谁也不再说话。无论怎么说,弟弟不敢再随意跟儿子开玩笑了,裴元基心里感到很高兴。裴俊超并不介意父亲跟叔叔的纠葛,叔叔的一席话已经在他的心里打上了一个洞眼,使他热切地盼望着尽快跟欧阳宁儿成亲。
沉闷之中,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新军工程兵的营地。
裴元基厌恶那些虚伪的礼仪,不等接待他们的人把溜须拍马的功夫做足,就直截了当地请标统把他们带往兵士们的操练场。
标统感到很为难,求救似的看着裴元杰。
裴元杰在训练新军方面,要求是很严格的,无奈下面的人并不能完全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他曾经为此大开杀戒,砍掉了几个管带甚至标统的脑袋,终于把兵士训练得像模像样了。后来,张之洞将要赴京当军机大臣的消息传扬开来,许许多多对裴元杰心怀不满的官员就四处活动,相互串联,对裴元杰的命令不是阳奉阴违,就是公开跟他对着干。特别是张之洞离开湖北之后,新任湖广总督虽说继承了张之洞留下来的洋务事业和洋务人才,却对张之洞信任的一帮洋务干才不太感冒,裴元杰得不到总督大人的全力支持与保护,更难有所作为,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时一见标统向自己投来求救的目光,自然心知肚明,可是,哥哥来到这里,是要看真实情况的,自己早就给下面打了招呼,如此不听话的标统,让他丢一丢脸也好,装作没看见。
“新军训练了好几年,难道连拉出来就做不到吗?”裴元基冷冷地瞥了弟弟一眼,注视着标统,问道。
“这个,裴大人。”标统支支吾吾地说。
裴元基愤然丢下他们,自顾自地就要去操练场了。标统无计可施,只有硬着头皮召集兵士们操练起来。
兵士们在操练场上精神不振,集合了好大半天,连一个队形都没站好。像这样的队伍,就是有再好的武器,怎么去对付洋人啊,等着洋人来砍你们的脖子就行了。裴元基实在没有想到弟弟抓新军抓了六七年,竟然抓出了一群窝囊废。心里感到十分痛心,又不耐烦地瞥了弟弟一眼。
裴元杰心头一振,不由想道:早几年,本统领把新军抓得嗷嗷叫的时候,你裴元基没看到,带出一群窝囊你就看见了,你就看不起自己。不行,得拿出手段,叫你裴元基瞧一瞧。他深知这些兵士都是经过训练的猛士,只要杀一只小鸡,就足以迫使一群猴子全部变成一只只老虎。他威严地瞪着标统,大声喝问:“江标统,队伍违抗军令,该当如何?”
标统浑身一颤,不得不回答:“队伍违抗军令,按律得斩。”
“好!”裴元杰大声说道:“本统领早就告诉过你,队伍必须按时参加操练,你却花费了整整两个时辰,连队伍也集合不起来,要你何用!”
话音刚一落地,命令随从提起标统,就地一刀砍了他的脑袋。兵士们吓得浑身犹如筛糠,上下牙巴不停地叩击着。
裴元杰提起那颗血淋淋的脑袋,大声说道:“今后,凡有谁违抗军令者,一律杀无赦。”
事起仓促,裴元基想拦也拦不住,不由得格外震惊。等他再去看队伍时,队伍在裴元杰新指令的标统的号令下,操练得虎虎生威。他不禁为弟弟拿出霹雳手段产生的效果叫好。现在,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图,在整个操练场上看兵士们使用枪炮的情况了。
裴元杰陪同哥哥观看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没有欺骗你吧?看,兵士们使用步枪多么费力费时。这是在操练场上,兵士们不受干扰,还只能达到这种效果,要是上了战场,该是怎样一副模样?”
裴元基在看到兵士使用枪支的场面时,心头已经产生了强烈的震撼,如今听了弟弟的话,更是感到羞愧,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弟弟却似乎是为了报复哥哥原先对自己的轻视和训斥,哥哥越是感到羞愧,他越是感到如饮醇浆,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要知道,在战场上,哪怕比对手仅仅慢了一眨眼的工夫,对手的子弹就会射穿兵士们的脑袋。如果现在真要用汉阳造去跟洋人打仗,我真想不出会是怎样一个局面。”
“叔叔,你不能不说话吗?”裴俊超见父亲越来越难受,轻声责备叔叔道。
“俊超,让他说!”裴元基突如其来地暴喝道。
“裴大人也是只听得进好话,却听不得逆耳忠言吗?”裴元杰似乎还跟哥哥别着劲,冷笑道。
“我要你说,就是想听一听你的逆耳忠言。”裴元基逐渐镇定下来了,笑道。
“你就是有点自负,有点骄傲。不错,当初引进这种步枪时,它在全世界是最先进的。但是,走过了十年的历程,你根本没有想到怎么改进它,更没有想到要用一种新式步枪去取代它,甚至也没有想过它是不是适合兵士使用,反而继续躺在它的身上睡大觉。今天,就由我给你上一课,你要是真的找到了改进的方法,那才是朝廷的福气。”
“叔叔,其实我父亲早就在琢磨改进汉阳造的。”
“躲在实验室,躺在床上,那也叫改进?就是改进出来了,管用吗?”
裴元基冷静地说道:“你说得对,躲在实验室,躺在床上,是改进不了汉阳造的。我得从兵士们的操作与实践上取得灵感,尽可能多地跟兵士们呆在一起,不仅询问他们对改进枪支的意见,也要亲自实践。”
兵士们顶着烈日,继续在操练场上一招一式地操作着手里的枪支。
裴元基果然说话算话,投身到兵士们当中去。操练了一会儿,他觉得不用实弹训练,根本就看不出枪支到底在战争当中还会出现什么问题,连忙对裴元杰说道:“我希望接下来能够看到兵士们的实弹操作。”
“不怕继续暴露出更多的问题吗?”裴元杰促狭地笑道。
“不让所有的问题全部暴露出来,怎么找出改进汉阳造的方法?”裴元基镇定自若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自当遵命。”
很快,一箱接一箱的子弹抬出来了,放在兵士们的身边。看着兵士们装填子弹的样子,裴元基的心着实揪了起来。原来只用一条枪射击的时候,觉得汉阳造的威力十足,一个营的兵士全部集合在一起,就显得稀稀啦啦,说不出的别扭。这不是兵士们训练不到位,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兵士们费力地装填着子弹,费力地扣动扳机,费力地拉到枪栓,退出弹壳,再让另一颗子弹装填进去。
裴元基感到震惊,感到震颤。大清王朝的军队为什么不能跟列强相对抗,他从这里也可以看到一些端倪。这在引进生产线的时候,可确实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枪支啊。怎么德意志制造出来的同类枪支就好使就管用,从汉阳兵工厂制造出来的就不好使不管用呢?是大清王朝没有雄厚的技术积累,没有优质的钢材,没有优质的火药吗?真是这样的话,就用优良的最新武器来弥补这一缺憾吧!
他情不自禁地拿起了一条枪,爬在地面上,装填子弹,瞄准目标,扣动扳机,开枪射击。随着开枪次数的增多,卡壳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了,操作起来也越来越费劲了。他差一点就要把枪扔到一边。但是,他不能扔,他得找准原因,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裴俊超也拿起了枪,装填子弹,瞄准目标,抠动扳机,开枪射击。每射击一次,他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两个时辰的操练在充满了难以叙说的滋味当中结束了。
裴元基走进兵士,问道:“你们在使用枪支的过程中,还遇到过哪些问题?又想过用什么办法解决它们呢?”
兵士们虽说在使用枪支的时候,的确碰到过许多问题,但是,因为裴元杰就在他们面前,谁也不愿意说。当裴元杰鼓励他们尽管开口之后,一个一个才开了口。有说枪支使用久了,不仅卡壳越来越严重,甚至有些还爆了膛,有说瞄准的时候因为枪刺的原因不太好对准目标,有说臭弹也很多……
这还只是一般性的军事训练,就出现了这么多问题,真的到战场上去使用,该怎么办啊。裴元基可以想象得到,当年八国联军从天津入侵北京城的时候,有了义和团的帮助,装备了跟八国联军同样先进武器的大清王朝的军队为什么败得那么惨。缺少斗志,朝廷对义和团重视不够是一回事,汉阳造那么多年以来就没有进行过改进,也没有让使用汉阳造的军队反馈使用情况,难道不是自己的疏忽吗?他无法从当年大清王朝的军队跟八国联军对阵当中去搜集汉阳造的使用情况,现在,他得补上这一课。
“裴大人,谢谢你给了我当头一棒。不过,要搞就要把声势搞得更大一些,请你调集更多的新军,在武昌城外展开大规模的军事演练。”裴元基激起了万丈雄心,豪迈地对弟弟说道。
“张之洞大人早就离开了湖北,新任湖广总督不会理这个茬。我无权调集那么多军队。”裴元杰却深感为难了,说道。
“原来如此!那么,我就向张之洞大人求助。”裴元基决绝地说道。
张之洞一手扶持起了湖北兵工厂,当然想亲眼看一看自己培植的新军到底有多大的战斗力,更想看一看裴元基能够从这场虚拟的战争当中觑出什么,一接到裴元基的请求,不仅使出浑身解数,使朝廷同意了湖北新军开演的要求,甚至还准备在正式开演的那一天,亲自去观赏这场类似实战的演练。
为了这场演练,裴元基做足了工夫。他觉得:无论它多么接近实战,毕竟只是一场演练,万万不能死人。可是枪炮无眼,子弹炮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到人身上去。那些可都是要人性命的玩意,一打进了人的身上,不死也得带伤。
“能不能搞出一种既打不死,又打不伤人的子弹和炮弹呢?”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要真是搞出了这样的子弹和炮弹,我就更好训练新军了。”裴元杰说。
“我一定要把它们搞出来!”裴元基发恨地说完,就把儿子留在裴元杰身边,负责催促监督军队调集与准备的全过程,自己回到兵工厂,把准备搞出一种打不死人也打不伤人子弹和炮弹的设想对诸葛锦华说了一遍。
“从来造子弹就是为了打死打伤敌人的,没想到,现在竟然碰上了新的问题。”诸葛锦华不由笑道。
“子弹依靠弹头打死人,不要弹头,不就打不死人马?”裴元基也笑了。
“完全不要弹头,不是又不符合你的设想吗?”
“是啊,完全不要弹头也不行。”裴元基想了好一会儿,说道:“那么,我们就用不会伤着人的裹着棉絮的硬木棍当弹头,或许真能解决这个问题。”
弹头都是圆形的。诸葛锦华觉得裴元基提出的办法或许真的能够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