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锦华哪里懂得儿子的心思?以为儿子真的完全听凭自己的摆布了呢,又开始盘算什么时候把儿子送去考场。
裴元基除了火药爆炸造成的身体创伤外,就没有像诸葛锦华那么多烦心事。他看事情很准,也很看得开,就是毁了容,他也一样乐观,一样该笑就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偶尔也会想起那次大爆炸。他虽说知道做火药是最危险的事情,也做了精心准备,但是,凭着从江南制造总局获得的经验和自己在理论上的根底,他认为根本就不会发生那次大爆炸。那是一次什么样的爆炸呀!一炸就把他炸到阎王殿上转了好几个来回,要不是张之洞伸出了巨人般的大手,他可能在阎王殿上回不来了。
他曾仔细回忆过自己的一举一动,还是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后来,诸葛锦华终于把火药研制成功了,他感到欣慰。
裴元基可以不管自己身上的疼痛,他的夫人不能不管。
那一天,姚心林和裴云珠见到了受伤的诸葛锦华,又听说裴元基比诸葛锦华伤得还要轻些,就放心地回家了。诸葛锦华伤势痊愈,回到了兵工厂,却裴元基并没有回来,使姚心林恍然大悟:原来张之洞是宽她的心。她一定要知道丈夫究竟伤到什么程度,当天就着下人把她送到了总督衙门。
张之洞再也瞒不了她,只好让她去见了裴元基。
裴元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骨头也似乎震软了,无数名医经过几十天的精心治疗,人还是气息微弱。
姚心林当场就昏了过去。第二天幽幽地苏醒过来,她痴痴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天,忽然就像悟道的高僧,完全换了一个人,镇定自若,冷静异常,先回了一趟家,把家里的一切安排妥当,就又去了总督府,从此日日夜夜陪伴在丈夫的身边,密切地关注着丈夫的一举一动。丈夫有了感觉,她就惊喜万分,急切地想跟他说话;丈夫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她就以为丈夫太劳累了,在休息,她也不说话,怕打扰了他,但是在内心,却一千遍一万遍地乞求苍天快一点把丈夫完完整整地还给她。
裴元基在总督府一躺就是两三个月。大夫好多次都想放弃治疗,但是,张之洞没有放弃希望,姚心林也没有放弃希望。裴元基终于挣脱了死神的怀抱,喘出一口流利的气息,回到了人间。
但是,裴元基仍然不能动,也不能讲话。继续在总督府住了两个多月,他总算能够动弹了,也能讲话了。火药爆炸产生的震颤伤,让他的骨头一动,就好象散了架,稀哩哗啦地响个不停。烧伤和爆炸引起的石头钢块木板穿进他的肉体造成的伤口,正在愈合。不过,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好的皮肉,全部换了一茬新的,都包裹在绷带里,愉快地生长着。
现在,主要是休养的问题了。姚心林不愿意继续麻烦总督大人,带着丈夫回到了汉阳的家。
在张之洞的关照下,裴俊超已经去两湖师范学堂念书了。抽出时间,他也会去总督府看望父亲和母亲,并帮着母亲照料父亲。裴馨儿没出过家门,一见父亲回到了家,分外高兴,跑上去迎接,吓得三天三夜不敢吃饭不敢睡觉不敢喝水,差一点没饿死。
欧阳锦亮夫妇经常两头跑,看完了诸葛锦华,又去看裴元基。欧阳锦亮事情一多,刘玉蓉就一个人去总督府探望裴元基,并一呆就是好几天,在裴元基一点意识也没有的时候,戳在姚心林身边,便是一种支持一种安慰;后来裴元基能呼吸了,就帮着姚心林给病人喂喂水喂喂汤。
裴元基回到自己的家,张之洞仍然不放心,不仅让大夫天天去为他复查,还隔三差五地派遣个人代表去探望他。一直到亲眼看到裴元基能够出门走动了,他才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欧阳锦亮为了给裴元基冲冲喜,就跟夫人商量,看在欧阳宁儿跟裴俊超一向很要好的份上,正式向裴家提亲。刘玉蓉当年嫁给欧阳锦亮,就是自己先看上他了,等真正要办事的时候,才托媒婆走了走过场。女儿的婚事,她也准备这样办。她先问了女儿的态度,趁着探望裴元基病情的机会,跟姚心林谈起了这件事。
姚心林知道儿子从小就喜欢欧阳宁儿,要不是遇到丈夫出了事,早就托人去欧阳府邸提亲了。没想到刘玉蓉连媒婆都不要,亲自过来为女儿提亲,把她感动得眼泪流了个一塌糊涂:“这怎么好?应该我们先到府上提亲才对。”
刘玉蓉笑道:“凭我们之间的交情,儿女也都愿意,谁先提亲不都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不一样。无论怎么说,我要正式请媒人提亲。”姚心林说道。
裴元基十分高兴,看着刘玉蓉还想跟夫人客套,支撑着身子,说道:“欧阳夫人就不要再推辞了。拙荆的性格,你应该很清楚,她做任何事情,都想合符礼数。你就还是听从她的安排吧。”
刘玉蓉果然再也说不出话来。姚心林马上忙碌开来,准备了一应礼物,由裴云珠带着媒婆,去了欧阳锦亮的家,算是正式登门提亲。
裴俊超和欧阳宁儿订婚不久,就发生了凌小梅父亲的那件事。
欧阳锦亮夫妇再也没有时间到裴家串门了。裴元基先是很纳闷,后来诸葛锦华把发生在汉口的事情告诉给了他。他虽说很钦佩欧阳锦亮的行为,却也本能地知道,连朝廷都对洋人畏之如虎,区区一介草民,怎么能跟洋人斗呢?他很为欧阳锦亮掐了一把汗,呆了半晌,幽幽地说道:“但愿老天能够保佑欧阳先生平安无事。”
“是啊,如果欧阳先生有事,就太没有公理了。”诸葛锦华很有些愤愤不平。
裴元基想了一会儿,说道:“诸葛大人,这事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袖手旁观。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请你用你我的名义,联名请求总督大人和朝廷不要屈服,得为大清王朝保留一些正气。”
“裴大人请放心,我已经这么做了。”诸葛锦华说道:“而且,总督大人并没有苛责欧阳先生的意思。”
“总督大人深谋远虑,一定会有办法的。”裴元基脸上露出了笑容。
裴元基于是就惦记上这件事。每当有人到府上拜访他,他都会先询问一下事情的进展。得知凌小梅父亲的死讯,他不由对这个不甘受辱又不愿意连累他人的血性男儿心生敬意,心里滚过了一阵接一阵说不出的情愫。他为这个素不相识的人痛苦,为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喝彩,更坚定了要把火药和枪炮继续改进下去的决心。哪怕阎王真的要拿走他的性命,他也要做下去。
能够下床活动了,他就去了兵工厂。听到熟悉的机械轰鸣声,闻到熟悉的枪炮火药味,他就浑身充满了力量。
“裴大人,你还没痊愈,这么来兵工厂了?”诸葛锦华大吃一惊,问道。
“整天躺在家里,就像一个囚徒。兵工厂才是一剂治病的良药,我一到兵工厂,立刻觉得自己已经全好了。”说到这里,他走进了修葺一新的实验室,拿起枪操起炮,煞有介事地操弄起来。
诸葛锦华吓了一大跳,赶紧阻拦:“裴大人,你可要注意身体。”
“你已经把火药搞出来了,而我却一直干躺在床上,不让我动一动筋骨,我的身体能好得了吗?”
“我是站在你的肩膀上,捡了你的便宜。其实我自己并没有干出什么名堂。”
“你这么说,更叫我赧颜了。兵工厂里要是没有你,我真的很难想象,现在会变成一副什么样子。”
“我是替你看守门面。你已经回到了兵工厂,我该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兵工厂总办的位置就是你的,你还退回到哪里去?”裴元基说道这里,见诸葛锦华一副很想争辩的样子,连忙挥了一挥手,把他还没说出来的话堵了回去,继续说道:“姑且不论我已经对兵工厂的事体有些生疏了,就是我这副样子,还怎么当总办?而且,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太爱管理具体事务,最喜爱的是跟枪炮火药打交道。所以,兵工厂的总办还得你当下去。”
“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是的。我躺在床上的时间太久了,再不做一点事情出来,不仅愧对总督大人的深情厚谊,而且还愧对天下的黎民百姓。”
“裴大人躺在床上,仍然心系黎民百姓,真是朝廷之福,百姓之福。不过,裴大人究竟想怎么做呢?”
“我琢磨了很久,就是想对枪支的性能进行改良。”
“裴大人怎么想起了改良枪支的性能呢?”
“虽说汉阳造在引进的当年,是世界一流的武器,可是,过了这么多年,跟列强的最新枪支相比,已经落伍了。不尽力提高它的性能,怎么行啊。”
“还是裴大人目光远大,诸葛一定为裴大人当好助手。”
这几年,裴元杰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作为新军统制,他以铁的手腕和顽强的斗志编列和训练新军,表现出了卓越的军事才干,有了很高的威信。
父亲在世时,曾再三催逼他成亲,他却不予理会。现在,父亲死了好几年,他更觉得成亲是累赘。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每天都有女人睡,成家干什么?为什么不生孩子就是最大的不孝?泱泱中华,流传了几千年,该有多少人没有成亲没有后代,他们就对父母对祖宗不孝?屁话!裴元杰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谁也管不了。哥哥和嫂子劝他成家,甚至为他挑选了一个很好的姑娘,他一样不领他们的情。他如果一定要成亲,也得他自己先看中了,按他自己的意愿把她娶回家。他对所有的人,哪怕是他的哥哥和姐姐成亲,都抱着鄙视的态度,觉得他们不过热热闹闹地演了一场戏,哪里懂得什么是爱!对其他人,他就更不必说了,谁成亲谁不成亲,跟他屁不相干。喜酒他不会去喝,新娘他不会去看。但是,遇着跟他一样喜好的人,他就什么事也做得出来了。在亲兵营里,他从不出席人家成亲的喜宴,当了新军统领,他一样不出席下属的婚宴。
接到了欧阳锦亮纳妾的请贴,他就笑了:“男人就是这副德性,没有不喜欢跟第二个女人睡觉的。睡了第二个,就有第三个,以后更有第四个,第五个,第他妈的第一百个。欧阳锦亮一样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