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锦亮终于拗不过夫人,在1906年的冬天纳了妾。他和夫人商量好了,把新娘当第二夫人。
第二夫人名叫凌小梅,只有十八岁,比欧阳宁儿大两岁。
她出生于一个小官吏的家庭。父亲只生了她一个女儿,为了传宗接代,接连娶了好几个妾,都没法把她们的肚皮吹胀。于是,女儿就是要天上的月亮,父亲也会去摘。不过,女儿自幼就非常懂事,常缠着父亲,要他教她读书。这个比爬到天上去摘月亮容易多了,父亲没有不应允的道理。凌小梅读书也不是读四书五经,而是读才子佳人之类的闲书。只因她是女儿身,没法走上科举考场博一个金榜题名,女儿愿意读什么书,他就想方设法提供女儿什么书。凌小梅一读书就读入了迷,把什么女红呀做女人需要的礼数呀,全部抛弃一边,一门心思只顾读那些闲书。
母亲很想把她教育成窈窕淑女,看到女儿一天到晚只知道读闲书,轻声说她道:“小梅,你是姑娘,应该学会姑娘家应该做的事情,别一门心思读那些闲书。要不然,长大了,嫁不到好人家。”
“嫁不到好人家,我就不嫁。”凌小梅说道。
“去,去,去!哪有母亲这么说女儿的呢?诚心不想让女儿过好日子,是不是?”父亲冒了一头火,怒斥自己的夫人道。
凌小梅母亲做不了主,无可奈何,便郁闷非常,日复一日,以至于郁闷死了。
凌小梅母亲在世的时候,虽说在家里做不了多大的主,却毕竟是原配夫人,威风所在,小妾们谁也不敢欺负她女儿,反而一个一个把凌小梅当宝贝似的惯着。眼下凌小梅母亲一死,父亲生怕小妾们瞒着自己欺负女儿,就把她们全部赶出了家门。父亲原以为自己大小是个官吏,足以维持女儿一生的豪华生活。没想到,他竟在一次路过英租界时,撞上了英国人的车子。人家一怒之下,跑下车就猛踢了他几脚,把他当场踢昏过去。后来有人认出了他,把他送回了家。
已经死了母亲,凌小梅一看父亲不行了,生怕他再一次走了母亲的老路,再也顾不得读那些闲书,趴到父亲跟前就是一顿痛哭。
“小姐,光哭解决不了问题,还是要医一医老爷才对。”下人劝道。
“可是,我这么医得了父亲的病呢?”凌小梅着急地说完这一句,马上又说:“要是有一个白马王子在这里就好了。”
“小姐,别说白马王子的事,要快一点请大夫啊。”下人说道。
“你知道要请大夫,就快去请大夫啊。啰里啰嗦的干什么呢?”凌小梅不愿意了,大声叫道。
经过大夫精心诊疗,父亲慢慢苏醒过来。一苏醒过来,他翻来覆去地回想事情的经过,暗自说道:“我是在大清地面上走动,也不是跑到大不列颠去了,再说,我一个活人,怎么敢跟你车子撞呢?是你的车子撞了我才对呀。怎么反过来还要打我一顿呢?”
父亲越想越觉得窝囊,就跑去找顶头上司,希望他帮忙向英国人讨一个公道。慈禧老佛爷见了老外就浑身发颤,顶头上司哪敢得罪洋人呀,反而把他好一通责骂,说你要是酿成了外交事件,把整个大清王朝再一次拖向了战争的深渊,你就是朝廷的罪人,你就罪不容诛。
“这是哪跟哪呀,怎么也得讲一个道理吧?不行,自己就是舍得一身的功名不要,也要向英国人讨一个说法!”父亲心肠一硬,气冲冲地跑去了英租界,想讨一个公道。
原以为只要有英国人出面,把事情说清楚了,道歉了,也就不再追究。谁知人家英国人根本不理他的茬,不仅不理他的茬,反而以破坏英国人正常生活秩序的名义,一边向朝廷提出抗议,一边派出把守大门的印度人挥动着皮鞭,把他再一次打昏了过去。
事情闹大了。朝廷把凌小梅的父亲好一通训斥,然后罢了他的官,只差没有把他丢进监狱。
汉口人得知消息,一时民情激愤,人人怒火万丈,组织了一支庞大的队伍,把英租界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英国人恼羞成怒,命令把守大门的印度人架起枪,就要扫向手无寸铁的民众。
欧阳锦亮恰巧有事经过这里,一见这个情景,不由怒火万丈,一声怒吼:“在我们大清的地面上,怎么能容忍不列颠人如此嚣张!冲进去,看这些番邦杂种敢怎么样!”
吼罢,将手臂一挥,带头冲进了英租界。民众群情激奋,跟在他的身后,潮水般地涌了过去。印度人举起了枪,还没有扣动扳机,愤怒的人群就已经冲到了他们的身边,几个人围住一个,拖得拖,抢的抢,很快就把那些枪支给夺到了手。然后围住整个英租界,要求英国人赔礼道歉。
英国人没了脾气,只有向凌小梅的父亲道歉。危机一解除,英国人就凶相毕露,大肆威胁朝廷。
朝廷迫于英国人的压力,要求湖广总督张之洞严惩肇事者,给英国人一个满意的交代。张之洞接到朝廷的旨意,心里想道:现在已经跟八国联军入侵时的情景大不相同了。当年,积弱已经的大清王朝无法跟八国联军相抗衡,自己为了大清江山,可以采取东南互保的策略;现在,仅仅是跟英国人在租借地里发生了一点摩擦,为什么还要委曲求全呢?需要向英国人交代什么呀?英国人该向大清王朝交代才是!因而,他实在不愿意严惩任何一个人。他为什么要跑洋务,为什么要办汉阳兵工厂,为什么要办汉阳钢铁厂,不就是要为大清王朝和大清王朝的子民撑起一把保护伞,让他们免于受到列强的欺压吗?列强欺压到头上,不仅不还以颜色,连正当的要求也不敢提,还算什么炎黄子孙!
欧阳锦亮知道张之洞接到了朝廷的旨意,马上去总督衙门投案。
张之洞哭笑不得,说道:“欧阳先生,实话告诉你,我要不是一身官服,也会这么做。”
欧阳锦亮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说道:“总督大人,你不把我抓起来,英国人就不会善甘罢休,朝廷就会继续向你施压。”
“任他狂风暴雨,我就一个字:拖!他们岂能奈我何!”
“能够拖得了今天,拖得了明天,不可能拖得了一生。事情总要解决。还是请总督大人把我交出去吧。”
无论欧阳锦亮怎么请求,张之洞既不会拿他去平息英国人的愤怒,也不会拿任何一个无辜的生命去堵塞朝廷的指责之口。纵使面临的压力一天比一天大,他仍然在拖。
凌小梅的父亲做梦也没想到,他为了讨一个公道,不仅前程丢了,生命也差一点丢了,而且连累得欧阳锦亮也要跟他一块丢掉性命。他越来越清楚,朝廷太昏暗了。他为受连累的人们感到难过。他就是一条贱命,丢了就丢了。只是他还有一个女儿。他曾经听人说过,刘玉蓉一直在为丈夫寻找小妾。自己的女儿碰上欧阳锦亮这种有担当的男子汉,又碰上刘玉蓉这种心地善良的女人,有什么不放心呢?可是,女儿到底是什么态度呢?他不清楚。问女儿道:“小梅,父亲的事情,你已经都知道了。你觉得欧阳锦亮这个人怎么样?”
“他很好。”欧阳锦亮振臂一挥的壮举传到凌小梅的耳朵里,她的心头就涌出了无数的幻想,觉得危急时刻,白马王子舍身相救的事迹真的在自己身上上演了,时刻幻想着要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结成夫妇。如今一听父亲的问话,心怦怦乱跳,脸色绯红,好一会儿才说出这三个字来。
“你愿意嫁给他吗?”父亲进一步追问。
“一切全凭父亲做主。”凌小梅从嘴唇里挤出这一句话之后,一扭头,跑到一边去了。
父亲明了女儿的心意,马上去了刘记豆皮馆,找到了刘玉蓉,先向她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紧接着就问道:“听说夫人在为欧阳先生找小妾,不知道是不是有这回事?”
“原先是有这么回事。不过,眼下老爷遇到麻烦了,就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麻烦因我而起,我自有解决的办法。既然夫人是要为欧阳先生纳妾,就别让这件事情放下了。凌某不才,有一个女儿,名叫凌小梅,年方十八岁。如蒙夫人不弃,愿意当欧阳先生的小妾。”
“凌大人言重了。令爱怎么也是官家之后,哪有跟人当小妾的道理?”
“夫人快不要这么说。小女能够碰着像欧阳先生和夫人一样的人,是她的福气。”
凌小梅的父亲交待完了,马上去了总督衙门,向张之洞投案自首。
张之洞严厉地呵责他,要把他赶回去,却他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丝毫不为所动。进了监狱,他自思张之洞大人还是没有杀他的心,就要来纸笔,写下了遗书,一头撞死在监狱里。
张之洞接到遗书,眼望苍穹,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只有按照死者的遗言,把一切责任全部推到死者头上,对死者枭首示众。
英国人当然不会这么算了,英国人更想欧阳锦亮死。因为他们清楚,欧阳锦亮在汉口撑起了一个多么庞大的实业,一旦欧阳锦亮死了,他的产业就会全部被英国人夺走,而且还铲除了继续有人支持湖北兵工厂的后患。几经交涉,张之洞态度强硬,英国人得不了什么好处,最后只有把凌家的家产抢掠一空,把凌小梅赶出了家门。
刘玉蓉得知凌小梅流落街头的消息,马上把她接到家里。
凌小梅早就把欧阳锦亮当成了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一到欧阳家里,她对刘玉蓉说道:“父亲生前曾经要我嫁给欧阳先生。现在,父亲已经去世了,希望夫人成全。”
“这件事得慢慢来。”刘玉蓉说道:“凌小姐出自官宦之家,欧阳先生只不过是一介商人。你怎么能跟他当小妾呢?不如我为你另寻一个好人家。”
“夫人,我除了欧阳先生,谁也不嫁。”凌小梅打断了刘玉蓉的话。
“我说不了你,就只有看先生的意思了。”刘玉蓉略一怔,马上把难题推给了欧阳锦亮。
欧阳锦亮一直没想过要纳妾,何况凌小梅只比女儿大两岁,决定收她为干闺女。可是,凌小梅认定了要嫁给他,决不给他当女儿,说道:“先生要是不纳我为妾,我就每天缠着先生,只到先生同意为止。”
“凌小姐这又是何苦呢?”欧阳锦亮差一点气结,好半天才说出这句话来。
“只要先生纳我为妾,我就不苦了。”凌小梅笑道。
欧阳锦亮无计可施,只有日夜躲着她,不跟她见面。凌小梅认破了他的心思,岂会令他如愿?哪怕每天不睡觉,不休息,也要在家里等着他,一见到他,就直接催问他什么时候纳自己为妾。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欧阳锦亮疲惫不堪,凌小梅和刘玉蓉都面黄肌瘦。更重要的是,欧阳宁儿一天大一天,早就跟裴俊超订了婚,该嫁过去了,总不能说女儿嫁人之后,自己还要去纳一个女人为妾吧?欧阳锦亮终于点头答应,要跟凌小梅成亲了。是成亲,是让凌小梅当第二夫人,不是纳妾,这样才能对得起凌小梅和她父亲,是欧阳锦亮和夫人刘玉蓉私下里商量好了的。
凌小梅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刻跳起脚来,大叫一声:“老天爷,我终于可以嫁给欧阳先生了!”
成亲的仪式,成亲的其他一切安排,凌小梅都不愿意过问。只要能够嫁给心中的白马王子,她已经心满意足,对任何其他附带条件都不放在心上。欧阳锦亮左思右想,觉得太铺张了,未免有点对死去的凌父不敬,决定在成亲那天,只请几个好朋友来家里坐一坐,摆上个两三桌酒席,就可以了。
可是,张之洞听到消息,一来想起了凌小梅的父亲用生命保全了欧阳锦亮的性命和朝廷的颜面,也保全了自己的顶戴;二来欧阳锦亮又是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帮助自己的人;三来他对欧阳锦亮的祖父十分钦佩,为此在初入官场的时候,还得到过欧阳重瑞的提携和关照。于是,决定亲自参加欧阳锦亮的婚礼。
消息传扬开去,不仅武汉三镇的大小官吏和商人纷纷前来参加婚礼,远在几百里地之外的各知府老爷也早早地来到了汉口,要凑这份热闹。
张之洞特意收凌小梅做干女儿,并且在成亲的前几天,把凌小梅接到了总督衙门,准备亲自送干女儿前去跟欧阳锦亮成亲。
欧阳锦亮感激涕零。他的夫人刘玉蓉也深感荣幸。
裴元基一家子和诸葛锦华一家子是当然的贵客。没有女宾席,刘玉蓉专门为裴元基夫人姚心林和诸葛锦华夫人裴云珠在另一个房间里摆上了酒席。但是,看到欧阳一家忙得顾三不顾四,姚心林和裴云珠没法坐在一边当客人,帮着刘玉蓉里里外外忙碌开来。
在两年前的那次大爆炸之中,诸葛锦华受伤不重,很快就痊愈了。回到厂子之后,根据张之洞的意见,他把湖北枪炮厂更名为湖北兵工厂。紧接着,他不仅没有停止对火药的研究,反而投入了更大的精力和时间,重新把实验室修葺一新,仔细研讨了裴元基在实验过程中出现过的漏洞,也调整了一部分原料的比例、混合顺序和配比方法,甚至还对火药的碾压程序和方式做出了一些调整,终于把火药搞出来了,其威力之大,比江南制造总局研究出来的无烟火药强了好几倍,跟西方列强研制的无烟火药不相上下。
张之洞一方面深感欣慰,给予了诸葛锦华极大的褒奖,另一方面更盼望裴元基快一点复原。他请来了很多太医,硬是把裴元基抢救过来了。虽说裴元基一直躺在床上,仍然不能动弹,仍然不能说话,只有他有一口气在,张之洞就感到放心感到欣慰。
诸葛锦华在事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儿子诸葛鹏的学业也进步不小,据说再有一年的工夫,参加考试,进入前三甲应该不成问题。这可是老天开眼,家族的兴旺,老祖宗的遗愿就要在一年之后实现了。诸葛锦华脸上成天都是笑容。他日日夜夜盼望着来年快快到来,好让儿子踏上进京赶考的征途。儿子只要一上了路,就什么也阻挡不了实现祖宗遗愿的步伐。然而,晴天霹雳,朝廷终于在最后一刻取消了科举考试。
“天啊,为什么要这样?”诸葛锦华心如灰死,眼望不老的苍天,嚷叫道。
他在最后时刻输掉了整盘赌注。他怨谁?他恨谁?他该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他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思考,只留下了一具空壳。
夫人虽说也望子成龙,虽说也盼望儿子实现老祖宗的遗愿,可是,并没有像她丈夫一样想不开。她的祖父,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她的弟弟,哪一个不是才高八斗呢?却谁也没有进过殿试。她想得开,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沉沦下去,她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不能成功。
裴元基已经痊愈了,他和夫人姚心林也经常开解诸葛锦华,同样没有任何效果。是欧阳锦亮得知消息,带着夫人刘玉蓉一道来看望他,不停地劝说他,才终于使他清醒过来。
他不能这么就算了。儿子学过西洋算学,还跟着自己学过技术,就让儿子考京华大学堂。什么是京华大学堂?那就是过去的殿试,那就是过去的国子监,那一样是光宗耀祖的事!于是,他把儿子召到面前,简单扼要地向儿子说出了自己的安排。
诸葛鹏其实巴不得参加不了科举考试。他以为不去科举考试,就可以像表哥一样干自己喜欢的事情。父亲的安排兜头给他浇了一瓢凉水。他不能经常让父亲牵着鼻子走。他大声说出了心里的话,原以为父亲会收回成命,没想到父亲一个耳刮子抽在他的脸上。
“混小子,想做忤逆之子吗?老子叫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裴云珠连忙把儿子拉到跟前,说他父亲:“打儿子干什么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怕丈夫继续施暴,裴云珠又说儿子:“你父亲出过国留过洋,什么没见识过?他说的都是为你好。”
儿子表面上老实了,心里多了一份对父亲的怨恨,又跟父亲穷对付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