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水,位居蜀地东部偏南,与渝水相接。自此地以西,约二百里,便是剑门关,过了剑门关,才算是真正入了蜀中。
剑门关乃是一道天堑,浑若天成,壁如悬刃,山势巍峨不凡,背西面东,绵延数千里,南北脉络没入崇山峻岭之中,无人见其尾骥。剑门关两肋当中,凭空裂出一道缺口,约摸两丈许宽,传言乃是蜀山仙人斗法时,被仙剑剑锋划出的一道口子,一道瀑布沿此处磅礴而下,绵延百余丈,直落剑门关底,经年累月,也形成了一潭数十丈宽阔的湖泊。湖泊三面环山,唯有东向开阔,湖水也是自此而东流。湖泊北岸,一条栈道自剑门关沿山崖而下,连接湖岸的渡头,再经南岸的艄公载船,方可出山。由此,亦可知这剑门关之险。
自古以来,但凡入蜀寻仙问道者,不知凡几,无不一一从此过路,也因此造就了綦水一地的繁荣。
转眼间,这李仆爷孙二人也在綦水住了半载,幸得弓愚照料,这半年虽无大鱼大肉,生活总算安顿了下来。弓愚虽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好歹也是个知书达理、识文断字的书院先生,在这綦水一地倒也小有名声,因此,这李仆爷孙二人但凡遇到蜀人刁难,便来寻求弓愚的帮助,一来二去,綦水一地的人倒也知道了书院的教书先生有这么位远亲,后来竟有人陆续相中了这李仆的孙儿,差遣媒人前来说媒,这少年原本十二三岁,又突逢兵祸,家道中落,哪有什么心思谈婚论嫁,便一一拒绝,最后,爷孙二人不胜其扰,反而又搬回了书院,在书院附近搭了两间茅庐,也算是同弓愚作了邻居。
弓愚膝下有一男丁,名唤弓白,约摸七八岁,自小受父亲熏陶,平日里倒也颇有儒生模样,一开口,往往便是一句之乎者也的书生语腔,与同龄孩童常常玩不到一块去。自从这李仆爷孙二人搬到书院后,这弓白倒是黏上了李仆的小孙,每日里往往凑在一起,也不知道二人说些什么。
这李仆家的孙儿名唤李归,性子文静,平日里也少有说话,偶有人问起,也是温言细语,答上几句,便是那弓白每日里总话如流水,之乎者也滔滔不绝于耳,也不动容半分。弓愚观之常叹:温、良、恭、俭、让,此君子五德也,而此子已得其一。
又一日,弓愚授课已毕,到了未时。
弓白在前头领路,后方跟着李归。
“李兄,未时至也,吾父讲授毕焉,同行乎?”
“多谢贤弟,家祖年迈,家中尚有许多事物等待为兄操持,今日便不与贤弟同行了”。
“无妨,无妨,家父有训:兄难,弟及当宜而济之。兄长有何难处,小弟当为兄长代之”。
“先生也曾言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贤弟今日还是在家中侍奉先生吧”。
“咦?家父曾言道,圣人云:君子如玉,五德从焉,其为仁、义、礼、智、信也,兄长莫非不知?今日小弟为兄长代劳,当为义也”。
“《礼》曰: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贤弟所言五德,乃玉之德也,何为君子之德?”
“君子佩玉,彰也,此其非君子所以自观乎?”
“唉,有理”。
书院内,弓愚面带春风,暗自点头:我儿虽然年仅八岁,如今却也颇有几分儒门风雅了,不亏鄙人一番教导。
书院外,李仆却双眉暗皱,心中念想:此子言语温婉,却出入似剑,锐则锐也,恐其易折。在这乱世,恐怕不好活命,唉,有机会,再同文生先生聊聊吧。
其实李归说是事物繁多,也不过是寻常农务罢了,上山采些干柴,下田揽些猪食,便又到了申时,天色渐暗,弓白却依旧赖在李家不肯走。
“天色晚了,贤弟还是早些回家吧”。
“兄长,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且人生百年,何须吝惜一时春秋,若此生能逢一知己,便是再有百年,吾亦恨短。兄长,你我同为知心之人,为何每日赶我?”
弓白抱着门柱,死活不松手,身后,李归双臂环腰,死死抱住往弓白外拖。
“孙儿,放手”。
门外,李仆抱了一手干柴自屋后转过来。
“哦!”
李归应了一声,将弓白松开。
李仆站在门前,照着弓白细细的看了看,陡然“呵呵”一笑,随后道:“这话可是文生先生讲的?”
弓白仍旧死死抱住门柱,道:“便是父亲讲的?”
“哈哈”,李仆扬声大笑,“小白,你可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弓白看了一眼李仆,问道:“李公,若是我讲了,今日便不走了,如何”。
李仆双目一瞪,道:“休得胡言,速速讲来”。
弓白一昂头,道:”古有伯牙、子期者,一者为乐,一者为樵,会于山阴。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弦绝琴,终身不复鼓。此知音之谓也,吾与兄长,不亦伯牙、子期者耶?”
弓白话音刚落,近处便传来一声长笑。
“哈哈哈,李老,小儿给您老添麻烦了”。
身后,弓愚缓缓走来,熟稔至极,显然,这弓白也不是第一次如此作为了。
“文生先生”,李仆打了个招呼,笑道:“小白虽然年幼,却智敏非凡,日后必非凡人啊”。
“我儿虽然小有聪慧,却心思浮躁,不似小侄,举止有度,颇有大家风范”,弓愚望向李归,“李老,晚生虽非道家人士,却也粗通相人之术,恐怕小侄日后,并非寻常江中锦鲤啊”。
“哈哈,先生过誉了”。
二人聊了一阵,弓愚便领着弓白回家了。
次日,弓白随父亲在书院中学了典籍,却不见陈归的身影,心中诧异,同父亲问起此事。弓愚亦是疑惑,随即差遣弓白前去探望。
弓白绕过书院,便见了李氏爷孙搭建的草庐。推开门,却不见平日里熟悉的身影,环视一周,唯有桌上留有一封书信。信笺上工整的写了一行小字,敬:文生先生敬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