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离你最近的反而是最远的。
水洞沟于我,就是这样。
作为水洞沟的子民,我不是不愿去拜谒祖先,也不是不愿去领略这举世瞩目的文化遗址的风采。我只是想在心中尽可能长久地保留对祖先那份宗教般的神秘感和一份乐于想象的心灵空间,那是一种急切的而又舒缓的心绪。但是今天,有朋自远方来,点名要我陪着他去水洞沟游览,我必须去面对祖先,必须去面对水洞沟,接受祖先的训导,接受水洞沟在我心中的形象的定格。
这是一个“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的日子。路两边的杨树叶依旧翠绿欲滴,显示出勃勃生机。高速公路上的车辆们,忙忙碌碌,来去匆匆。四周高低错落的旧农窑是大跃进时期大炼钢铁的证明。不远处是破败的长城遗址。唯一能证明水洞沟遗址标志的,是写着“水洞沟遗址”几个大字的水泥标牌,除此之外,水洞沟实在是太朴实了,朴实得就像几十年未走出大山一步的满脸沧桑的一位老者。水洞沟实在是太单纯了,单纯得好比是刚从母腹中降生的婴儿,赤裸裸地,只会发出“啊,啊”的音节。
这就是我头脑中的水洞沟吗?
西倚黄河,听涛声依旧,北枕毛乌素沙漠,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南视塞上江南的鸟语花香的秀美景色。不远处的羊场上,甘草秧子结出的种子婴儿般地吊在瘦弱的枝头上。芨芨草已泛微黄,一群一群的羊只,宛如草原的长者,在悠闲地走过来走过去,不时地与草们亲吻着。天空中偶尔的雁群,在朵朵白云的映衬之下,显得雄壮而纪律严明。一湾溪水绕水洞沟而过,依依不舍地流向远方的黄河。水清澈之极,蹲在溪边,水中那些祖先们曾经抚摸过的石子的纹脉清晰可见,偶尔有几尾小鱼或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显得悠闲自得。溪水凉丝丝的,一定是从祖先濯足的溪水中一直流到了今天。不远处的长城遗址,俨然一位深沉而伟大的思想者,注视着水洞沟,他们在时间的长河中相互对话、交流。
朋友拾起一片残碎的瓦片,小心翼翼地装进包里。我知道,这块瓦片不论是祖先的遗物,还是现代人的制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朋友在祖先的目光注视中拾起了一缕记忆、念想。朋友对我笑笑,我只轻轻地点了点头。朋友问我:“这里原先真的是大片的原始森林吗?”我说:“这里的煤炭储量相当于东北三省的总和,就是证明。”朋友不再说什么,只把目光投向远方。此时,我的脑海中是“砍砍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的伟大而壮阔的场景,我看见我的祖先们用兽皮遮着羞体,自在地劳作着,幼小的儿童同树上的猴子一样,跳跃不止。森林里的群鸟,正演奏绿色的交响曲。噼噼啪啪的柴火之上简易的锅中,热气腾腾,喷香的气味一直飘逸到几万年后的我的嗅觉之中。远处的原野之上,西夏李元昊的百万大兵的拼命厮杀,耿青大将军的运筹帷幄的狼烟,唐肃宗李亨继位时的雄浑典雅,从祖先那里一直流到今天的那条母亲飘带般的黄河,无一不在轻轻地告诉我,“逝者如斯夫”。此时我的感觉,就像是将我的思想裸露开来,让来得急切迅猛的暴雨彻底地冲刷了一遍,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死角。
1923年是一个平凡的年代,它在历史的长河中一闪而过,于水洞沟而言,1923年又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代,那个叫德日进的法兰西大鼻子在这里发现了令他惊奇不已的灰烬、石刀、石斧,于是他向世界喊出了临河,喊出了水洞沟,喊出了“河套文化”。而我们的同胞贾兰坡、裴文中也曾在这里驻足,解读祖先留下的谜一样的教诲,认定这里是黄河上游早于河套文化的我国唯一的旧古器文化晚期的遗址。从此以后,水洞沟便以黄土般朴素的身份,在世界的目光中穿行。“历尽边山再渡河,沙平岸阔水无波。汤汤南北劳疏筑,唯此分渠利赖多”,清康熙大帝平定葛尔丹叛乱时经过水洞沟不远处的横城古渡口吟诵的千古绝唱至今仍旧余音绕梁。104座汉墓陪伴着水洞沟历尽沧桑,马鞍山甘露寺的晨钟暮鼓,在漠地之上悠远绵长,明长城宛如英雄暮年,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却掩不住英雄的豪气。与此相伴的,还有今人用汗水和智慧造就的卧如长虹的银川黄河大桥,好似系在临河土地上的结实、厚重的腰带似的银古一级公路,银灵吴一级公路,当然还有气势轩昂的西夏影视城、金水度假村、黄河母亲大型雕塑等等,吸引着大批的游客,吸引着世界的目光,吸引着无数“咔嚓”、“咔嚓”的定格。当然,与此相对应的是我们的祖先不仅留给了我们值得自豪的宝贵的无形资产,更让我们用这些无形资产赚来了大量的但怎么也不能令我们满足的花花绿绿的金钱。
“祖先的劳动成果到今天是遗址、是文物,而我们的人造景观,过去几千年、几万年后,能是什么呢?”朋友问我,我无言以对。看着远处开发的滚滚红尘,听着近处车辆喇叭此叫彼鸣,我说:“人类自身有时是伟大的,如我们的祖先;人类有时又是渺小的,如我们的急功近利。如何评价我们自己,我们自己做不到,只有把我们放进激流之中,经受大浪淘沙般的磨砺,让时间这位公正的世界老人来做批注、下定义。”
朋友轻轻地点头,把思绪融进“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国画境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