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孩子,在路边无助地哭泣,不停地用小手揉搓着眼睛和泪水,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妈、妈妈。我正想过去帮帮这个看起来很可怜的孩子。此时,她的妈妈飞一般冲到了孩子的面前,步伐不比刘易斯的百米冲刺慢多少。她将孩子紧紧地拥入怀中,眼中闪着泪花,生怕孩子再次丢失一样。
别哭,别哭,妈妈来了。
孩子虽然没有停止哭泣,但很显然,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恐慌和不安,仿佛经历了大风大浪生死考验的船舶终于驶进了安全的港湾,此时的哭泣,撒娇的成分已经浓得化都化不开了。
妈妈,我们回家。
回家,回家,对,我们回家。
母亲抱着孩子,母子双双抹着眼泪,露出甜甜的笑容,向她们那温暖的家园归航。
此时正是初春,几只燕子在我面前箭一般穿梭,我如同那差一点找不到家、找不到母亲的孩子,被燕子领回了早已忘却了的家园的记忆深处。
小时候的生活极为单调,除了冬天捉迷藏、打雪仗,夏天掏麻雀、打喜鹊之外,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便是同燕子相处的那些时光。那时的冬天特别的寒冷,也特别的漫长,结束冬天终场的便是燕子那啾啾的叫声。
农谚说,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但我们期盼的却是我们每家每户的老朋友——和我们分别了有半年的燕子的归来。
那一声亲切的鸣叫,剥去了裹在我们身上的破棉袄,捎来了让我们大饱口福的榆钱和好看的红桃花、白梨花,还有那绿得叫人恨不能咬上一口的嫩嫩的柳叶。似乎那蓝天白云,那如母亲般温柔和煦的春天,都是燕子们从南方给我们捎来的。总之,春天美好的一切,都因燕子的归来而重新回到了我们的身边。
每年燕子回来后,总要先蹲在屋檐下的电线上,叽叽喳喳地和我们叙说离别的思念和归来的喜悦。记得有一次,我问母亲燕子们说什么,母亲能不能听懂?母亲很自豪地说,当然听得懂,她告诉我,燕子们说的是:
大妈大妈你好吗?
不吃你的红糜子,
不吃你的绿谷子,
借借你的房子,
抱抱我的儿子。
对母亲的说法,我是深信不疑的,因为看燕子对家人倾诉时那种和蔼的样子,那种谦逊的态度,那种诚恳的语气,叫你不能不信。
一个十五的晚上,在白莲花仙子的簇拥下,月亮悠闲地散步,青蛙在田野里认真地演练着奏鸣曲,母亲给我讲了两个关于燕子的故事。
在很久以前,人们还不知道种粮食,一年四季都以打猎过日子。有个叫尧王的国王看着人越来越多,猎物越来越少,心里很着急。有一天,尧王听说有个叫西夏粮国的地方,生长着一种能供人吃的粮食,就派聪明的燕子去借一点种子回来。
燕子飞呀飞呀,不知越过了多少座山,跨过了多少条河,经过了多少风吹雨打,终于来到了西夏粮国,提出了借种子的请求,西夏粮国王满口答应,并且让燕子亲自挑选,看上哪一颗就拿哪一颗。燕子选了一颗金黄的粮种,辞别了西夏粮国王便返回了。
燕子日夜不停地往回赶,沉重的粮种压得它喘不过气来。一天,它吃力地飞过一条大河,落到离河岸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它把粮种放在身旁,准备休息一会儿。突然,一阵黑风吹来,一下子把粮种刮到石缝里去了。燕子无可奈何,只好两手空空地返回家园。
燕子走后,尧王天天派人到山冈上看燕子回来没有,他盼呀盼,过一天比过一年都要长,他的头发也一天一天的白了。有一天晌午,他忽然听到有人喊“燕子回来了”,赶紧迎了上去。当他听燕子说粮种被风吹到石缝里去的时候,一下子晕倒在地上。当尧王慢慢醒来后,他想,可能是燕子在路上把粮种偷吃了,便大声问燕子:“你这个不要命的东西,一定是在路上把粮种偷吃了,还回来哄我,罚你做一百年苦力。”
燕子伏在尧王的面前说:“大王,我说的全是实话,你如果不相信,请把我的肚子剖开来看吧。”正在气头上的尧王就叫人把燕子的肚子剖开,尧王看见燕子的肚子里真的没有粮种,脸不由得红到脖子根上,他一边给燕子包扎伤口,一边对燕子说:“你是世上最诚实的鸟儿,以后不管谁家的房子,哪怕是我的上房,你都可以任意在那儿垒窝孵雏。”所以现在你看到燕子在家家户户的房子里垒巢,人们也不伤害它,它肚子底下的红线,就是那一刀留下来的。
母亲给我讲的第二个关于燕子的故事是这样的:
传说有一天,圣人正在堂上诵经,忽然从门外窜进一条五花大蛇,张着血盆大口,对圣人说:“我现在想吃世上最香的肉,你告诉我什么肉最好吃?”圣人说:“你等一等,我派蚊子先去尝一尝,然后你再去吃吧。”于是,圣人吩咐铁匠给蚊子安上了一张又细又尖的铁嘴,就让它尝肉去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还不见蚊子回来。圣人等得心急,恨不得早点能将蛇打发走,就又派飞得快的燕子去督催蚊子。
小燕子飞到半路上,看见蚊子还在贪婪地尝肉,就问它:“你尝了一天,什么肉最香?”蚊子洋洋得意地说:“我都尝过了,只有人的肉最香。”燕子一听,心想,坏了,这坏家伙回去一说,善良的人们可要受难了。于是,它猛地扑过去,一嘴叼掉了蚊子的舌头。
蚊子和燕子回来以后,大蛇迫不及待地问蚊子:“快告诉我,你尝的什么肉最香?”蚊子因为没有了舌头,满口胡哼哼:“嗡嗡嗡,嗡嗡嗡……”蛇听不清蚊子说的什么,燕子急忙对蛇说:“蚊子说的是洞洞洞,要吃香肉你就进洞,老鼠肉最香。”于是圣人就对蛇说:“从今后,你就去吃老鼠肉吧。”
蛇走了以后,圣人对燕子说:“你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你保护了人类,从今后你和人住在一起吧。”从此,可爱的燕子就和人住在一起了。
“妈妈,那燕子把粮食种子借回来了没有?”
母亲的话还没有落音,我急忙问。
母亲摸摸我的头:“我娃着啥急,当然是燕子又去了一次,这回顺利地借回了种子。娃,你要记住,要不是燕子,咱们现在不但没有粮食吃,还要被蛇吃呢,我们要记念燕子的好处呢,要好好的爱燕子。”
听了母亲的话,我很懂事地点了点头。
那时的日子很单调,单调得如同一张白纸,值得庆幸的是在这张白纸上有燕子这位至亲的画家,勤奋地在上面给我们描绘美好的未来。
我对燕子兄弟般的感情,来自于母亲对燕子子女般的厚爱。那时在农村的家,燕子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在屋檐下,这种居大多数,一种是在屋子里的房梁上,这种是少数,我们家的燕子属于后一种。为了使燕子有一个温暖的家,也为了燕子进出方便,母亲让父亲在窗子上打开了两个窗格,为燕子建了一个“绿色通道”。燕子很懂事,也很听话,到了晚上,父母劳累了一天回到家里休息,燕子们从来都不会像无知的知了那样制造出许多的噪音来干扰父母的美梦,即使是刚孵出来的小燕子也是那样的听话,不做淘气鬼,从来不在晚上叽叽喳喳,尽管白天她们张着饥饿的小嘴享用她们的父母从田野里、水渠边、大树上捉来的虫子时大喊大叫,争先恐后。燕子刚从南方回来的时候,主要任务是修复老巢。老燕子很讲卫生,母亲不用担心家里会被弄脏。等小燕子孵出来以后,就给母亲增加了一项劳动内容。小燕子不懂事,也没法出去大小便,就都像我小时候一样,在屋子里胡作非为,弄得满屋子一股臊气,一地燕子屎。母亲天就像对她的子女们一样,每天早上从外面端回来一些沙子,撒在小燕子们拉屎的地方,晚上收工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沙子清理出去。母亲干这些活的时候,从来都没有疲倦的神情,那认真细心的样子,叫我十分感动。母亲的所作所为,老燕子肯定看得一清二楚,我看见老燕子的眼中也流露出感激的神情。记得有一次放学后,我看见一只调皮的燕子掉在母亲铺就的沙土上,虽然没受什么大伤,但小家伙显然是惊吓了,眼睛里露出渴望的、无助的目光,似乎恳求我立即将她送回到她的姐妹们身边,她的父母也焦急地对着我大喊大叫,可我太小,没有办法送她到那么高的房梁上去。于是我找来一个小盒子,在里面铺上从旧棉袄里撕出的破棉花,小心地放她进去,又拿来了水和小米,但小家伙太小,身体似乎都是透明的,粉嘟嘟的,她一点儿也不吃不喝,也许是惊吓过度的缘故吧。这时,母亲回来了,当她看见我在干什么时,便急得如同她的孩子受了伤一样,冲了过来,二话没说就从我手上接了过去,左看看,右看看,当确认小燕子没有大问题时,便大声地责问我是怎么把小燕子从窝里弄出来的。母亲的声音大而急,眼睛圆而怒,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这种神情,吓得我流出了眼泪。这时父亲跨门而入,父亲说:“你喊什么,看把我娃吓的,我娃这么碎,怎么能把燕儿子从那么高的窝里掏出来呢?肯定是小燕子自己不小心从窝里摔出来的。”我听父亲这么一说,急忙跑过去,抱住了他沾满灰尘的腿。母亲一听父亲的话,眼光不再凶气,用手摸着我的头说:“我娃不生气,是妈不好,不分青红皂白乱打棒子,来来,小燕子,快给哥哥赔不是,让哥哥替你受了委屈。”说着便用小燕子的黄嘴嘴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我便破涕为笑了。母亲告诉我,不能随便拿小燕子玩儿,谁弄死了小燕子,谁的眼睛就要瞎的。父母找来了梯子在老燕子祈求的目光中,送小燕子回巢。这时我提出,要给小燕子的脚上拴红线线。母亲再次摸摸我的头,找来了红线,拧了几股,和我一起拴了起来,母亲拴得很认真,很仔细,母亲说要拴得松一点,这样小燕子才不难受。干完这些,父母一个扶着梯子,一个送燕子回家。小燕子和老燕子都高兴得不得了,我们一家子也其乐融融。
日子的脚步走得很快,转眼间便到了秋天,我们家的小燕子全都长大了,穿上了漂漂亮亮的燕尾服,仿佛绅士一般,每天在院子里、屋子里自由地进出,叽叽喳喳的,满院子全是热热闹闹的气氛,尤其是那个拴了红线的家伙,更是健康活泼,在她的姐妹们中间是出类拔萃的。不久,燕子南方的那个家就发来了催她们回家的信函,我家的燕子们便在院子里不停地盘旋、鸣叫。
“燕子该回家了。”母亲对我说。
我心里一阵一阵地难过:“妈,我不让燕子们回家。”
“傻孩子,他们那边也有家,那边也有像你一样爱她们的孩子,他们也盼望着燕子们早一点儿回去呢,你忍心让他们因为看不到燕子回来而难过吗?”
于是,我们的燕子便踏上了遥远的归程。
我把思想的红线从无边的旷野上拉回来,看人流、车流从我的面前匆匆而过,想着这许多年来,住在水泥、钢筋架构起来的毫无生气的框架里,整天奔波在灯红酒绿之中,为的只是多赚几个钱,多铺几条路,多拉几个关系,我的神经和思想早已麻木,麻木的如同干枯的、不会思考的芦苇。燕子——我儿时的伙伴,早已从我的记忆中淡出,充斥心头的全都是功名利禄。今天,一个很平常的春天的上午,一个可爱的孩子和几只亲切的燕子,使我恢复了对泥土、庄稼、溪流、村庄的记忆,而且这种记忆越来越清晰。想想曾经在彩云追月的夜晚,坐在阳台上,回忆白天别人对自己的恭维赞美之声,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就是想不起来,今天终于想起来了,那不就是对留有我衣胞的村庄的依恋和对养育了我的家乡与母亲的怀念吗?
远处有几声布谷鸟的叫声传来,是的,已经到了播种的季节,我该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