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伤痛的生活,是不完整的生活;没有伤痛的记忆,是残缺的记忆。
对于我生命中的几次伤痛,我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对于第一次受到的伤痛,我依然记忆犹新。
第一次的伤痛,源于对幸福的追求。现在我把那次伤痛理解为幸福,而那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却早已在生命的日记中逝去,如同那时很平常的每一天。那时七八岁的光景,那时的岁月,除了贫困疯狂生长之外,其他的一切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贫乏。也许很多像我一样年纪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种游戏,——打“老牛”(老牛实际上就是陀螺),那是冬天里很流行的一种游戏。在冬天,水渠里、沟汊里、大田里,一望无际的冰面,很诱惑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特别是大哥哥们精湛的技术会使“老牛”在冰面上高速而快乐地旋转,他们手中的鞭子抽出一串一串的欢叫笑,那欢叫笑在小村的上空自由自在地漫延开来,给贫瘠的生活平添了些许活力和色彩。有那手艺高的,在“老牛”的上面及腰上划上一圈一圈的彩色条纹,在老牛的底部挖个小洞,再钉上一粒不知从那里弄来的钢珠,那“老牛”在“群牛”之中实在是出类拔萃,让人眼红。为了拥有自己的一个“老牛”,我便在父母出工的时候,拿出家里的切刀,又找了自己认为合适做“老牛”的一根木棒,自做聪明地要独立完成自己梦想的制作过程,不知是命运和自己开玩笑,还是切刀和自己过不去,那切刀不经意间的一刀下去,将左手食指砍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那血从口子里欢快地滴滴答答地流出来见识阳光、冷气,血滴在黄土地上瞬间便凝固成一朵一朵的梅花。对于从未见过血的我而言,此时见了血后,眼前一道白光,眩晕的不成,什么拥有一个“老牛”的理想、希望,此刻都变得苍白、缥缈。可家里再没有人了,没有办法,只好丢下切刀,扔掉木棒,学着电影上英雄的样子,正好我的棉裤上有烂的布头,便不顾一切地撕下一块来,胡乱地将手指包了,倒头便躺在了炕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母亲坐在炕边,怀里抱着我,母亲的气息紧张而又急促,焦急地看着我。我一看手指,那块布条早已被血浸成了一块梆硬的血砣。我急忙低下了头,母亲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用那粗糙的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把我放在炕上说她烧开水去。不一会儿便将半盆开水端来,又慢慢地吹成温水,然后一手握住我的血手,一手淋着温开水,一点一点地浸泡那块血砣。
晚上父亲回来后,弄清了事情的缘由,便在昏黄如豆的煤油灯下,用他那粗裂的大手,一口气为我做了三个大小不一的“老牛”,又给我削好一根鞭杆,搓好了十几根麻绳。做好后,父亲很和善地说,今后自己再也不要日能了,屁大的娃娃日能个啥呢。常言说十指连心,可那夜,我根本就没有觉到什么疼痛。当夜,我把“老牛”抱在怀里,美美地做了一夜美梦,梦见在小伙伴们的“老牛”比赛中,我得了第一。
疼痛和伤疤的终极目的,指向的是幸福,比如恋爱中的辗转反侧,比如读书中的头悬梁锥刺骨,比如医疗中的苦口良药。右手上的伤痛,在虎口上,如今仍旧很清晰地留着一块肉瘤,这次伤痛同样与童年的游戏有关。那时农村刚刚开始流行每家每户自己安装广播匣子,劳动之余的人们便听新闻赏评书迷秦腔。也不知是哪个聪明人的发明,反正那是个很具创意的游戏。就是找一个盛过雪花膏的小铁盒子,再找半截铝丝,然后把铝丝绕在一根小木棍上,再退下来,变成圆形,然后安放在盒子里,在盒子侧面钻一个洞,在盒子的顶面,用铁钉扎出许许多多的小洞来,再找一段或粗或细的铁丝(那时我们大都是在炭里找一些雷管炸掉后的细铁丝),拴在那铝圈的两端,然后想办法接在广播线上,就变成了一个小喇叭,从那些小洞洞里,便传出美妙的声音来。
作为男孩子做小喇叭,就如现在的追星上网打游戏一样,我也是积极参与不甘落伍的。也许是命运的捉弄,等我做好小喇叭,上到我们家房顶,兴高采烈地将小喇叭和小手伸向广播线的时候,却被那根看起来没有多少劲儿的广播线摔了一个大跟头,差点从房上栽下来。幸亏当时有人看见,要不然,哪里还有今天的我和我今天写下的文字。大人们急忙把我从房上抬下来,放置于一块木板之上,究竟过了多长时间醒来的,我至今也不知道。醒来后,只觉得右手一阵阵地疼痛,伸开手一看,虎口处被电老虎狠狠地撕裂开来,咬去了一大块的皮肉。母亲看我醒来,急忙将我搂在怀里,停止了哭泣,父亲无助地站在我身边,没有一言一语,我的手里还攥着那个自制的小喇叭。后来才知道,那天不知怎么的,广播线和电线搭在了一起。
多年以来,在没事的时候,我总要摊开双手,凝视手掌中的纹路,探索所谓的生命线、爱情线,可总也看不出什么思路来,但翻过手来,便很自然地看到了左手食指和右手虎口处的伤疤,我便独自品味来自童年深处的一切,那是岁月留给我最深的记忆,也是日子留给我的一份厚礼,它既让我体验那时的痛苦,也让我回味那时的幸福,更让我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多少年后的今天,母亲每每说起我身上的伤疤,总是嗔怪地说,你呀,小时候太顽皮,可把妈吓坏了好几次呢。听到母亲的话,我心里总是暖洋洋、甜丝丝的。我知道,生活如五味瓶,缺了什么都不是原汁原味的,尤其是在童年,伤痛也是一门必不可少的经历。伤痛不是生活的错误,更不是无知少年的错误,它是生活这朵鲜花的根系,没有它,生命之花便没有了光彩。
生活需要我们忘记,生活也需要我们记忆。伤疤和疼痛有时候是幸福必须付出的代价。有时候,忘记疼痛,是生活的一种幸福;但有时候,忘记疼痛,却意味着生活将有更为深切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