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世间的一切都还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新鲜透明,沉浸在年的喜悦之中。我们一家来到车站乘车,要回家看老爹老妈,还有儿子已经惦记了好长时间的那条叫阿黄的狗以及女儿惦记的那只叫阿花的猫。车站里人来人往,个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阳光。
车窗外,无垠的田野像等待着开发的处子,沟渠边的杨树光着膀子静静地思考着生活的意义和来年的打算,已多年不见的长尾巴喜鹊在上面脚跟不稳地跳来跳去。把眼光洒远一些,还可以看到一群羊,像移动的白云一样,在低头寻觅着自己的幸福生活。辽阔的天空之上,没有一丝丝的白云,它们莫不是也休假去了?一只雄鹰,一只在钢筋混凝土的火柴盒里根本看不到的雄鹰,把翅膀伸展的那么自由、那么潇洒、那么放肆,在天空中独舞,仿佛它就是天空的主角和统治者。厚厚的积雪,覆盖在绿的冬麦之上,在阳光的抚慰之下,依然充满了盎然的生机。
远远的,终于看到了炊烟环绕的村庄,那个埋着我胞衣的村庄。那炊烟,像小村敬献给天空洁白的哈达,笼罩着可爱的村庄。时不时的零碎的爆竹声,传送着孩童们喜悦的笑声。
家里的院门,早已打开。
还没进门,儿子和女儿就大喊大叫,爷爷奶奶我们回来了。
父亲、母亲听到喊声,忙不迭地从屋里赶出来,阿黄也兄弟般的摇着尾巴迎了过来。
快进屋,快进屋,快上炕,快上炕,我的孙子孙女没冻着吧。
屋里暖和得如同阳光三月一样,儿子女儿哪里顾得着上炕,他们急忙从自己的包里掏出给阿黄和阿花的新年礼物,一个奔门外而去,一个将猫咪搂在了怀里。
爹,你好吗?
好好,父亲搓着手说,你妈一大早就不停的到街门口张望,已经好几次了呢。
妈,这么冷的天,你……
冷啥呀,你们一家子回来,妈心里热着呢。
掀开烤箱的盖子,里面的炭火烧的正旺,火苗一蹿一蹿的,努力地往上跳着,像个顽皮的孩子,想舔一舔我的双手,双手在火上一烤,那种舒服和熨帖,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我小的时候就想用一个什么词来描述它,直到此时此刻,我也想不出一个什么好词来,我只能用母亲的手来称赞它,因为握住母亲的手的时候也是这么一种温暖的感觉。烤箱上壶嘴里不时地吐着像加湿器上一样的气,只不过这是热的气而已,壶里的开水听的让人热血沸腾,很振奋。
来,来,吃饺子。
母亲从里屋端出来一盆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桌子上,又变戏法一般端出一碟子来,把我弄了个糊涂。
妈,你这是?
盆子里的饺子是让你媳妇和娃们吃的,碟子里的,是给你包的。你妈说了,盆子里的是酸菜馅的,娃们爱吃,你有高血压,碟子里的是芹菜馅的。
听着父亲的话,我和妻子相视一笑,心里的暖流像春潮一股一股地涌动。
儿子、女儿玩的高兴,说什么也喊不到桌子上来,妻子说,妈你别管他们,他们像放开缰绳的野马,让他们玩,饿了,他们自然会自己找吃的。
我和妻子让父母同我们一起吃,他们说早就吃过了,我和妻子客人一样的坐在桌子两边品尝着母亲亲手包的饺子。
我先是听话地吃着芹菜馅的专供饺子,眼睛却不时地盯着酸菜饺子,妻子吃的津津有味,让人眼馋得不得了,便不由自主的将筷子伸向了酸菜馅的饺子,妻子急忙用筷子一挡,搬救兵似的说,妈,你看。
妈,我少吃几个还不行吗,我从小吃酸菜长大,酸菜可是我的老朋友呢。
你吃吧,儿子……
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母亲便盯了他一眼,父亲便不再给我当援兵了。我心里想,什么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呀?母亲只一眼,父亲就灰溜溜地撤了。
妈……我只好求妈了。
好吧,你就吃上几个吧。
得到了特赦令,我便张开嘴巴,像猪八戒那样,一会儿,我的肚子里已经有好几个老朋友了。正当我吃得开心的时候,母亲毫不客气地要端走盆子。在我的再三央求下,母亲又让我夹了两个,这下,我可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一丝一丝品尝的,品尝出了小时的无限香味来。
吃完了饺子,母亲沏上了八宝盖碗茶,我很惬意的嗞溜嗞溜地喝着茶。
窗台上,母亲侍弄的几盆花,一盆比一盆活的旺盛,一盆比一盆活的滋润,蟹爪莲、扶桑、三角梅的枝头,比赛似的,挂满了红红火火的花朵,喜气洋洋的装点着日子和生活,我不由自主地凑上去,想享受一下她们的芳容和清香。
看着我沉醉的样子,父亲说,你妈的手气好,养什么都旺着呢。
妈,你有什么绝招呀?教我两招,让我把家里的花也养的旺旺的。妻子一脸讨好地问。
妈没啥绝招,该浇水时浇水,该施肥时施肥,这叫啥绝招呀,这都是大能的真主赐给的呢。
喝完茶,踱出屋来,一群鸽子在小村的上空旋过来旋过去,快乐无比,鸽哨一会儿嘹亮一会儿低沉。院子里的几只芦花鸡,迈着二郎腿,领着成群的妻妾,悠闲的过它们的本命年。几只小时候我们放生的麻雀们的后代,极富弹跳力的一会儿跳过来,一会儿跳过去,啄着地上儿子喂给阿黄吃食的零星残羹,快乐无比。母亲把院子收拾的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屋檐下,几串火红的小辣椒燃烧着激情的岁月,好像等着玩童去点燃的串串红。那几串黄澄澄的玉米棒子,讲述着去年秋天丰收的喜悦和今年丰收的希望。父亲制作的很精巧的燕子窝,正耐心的等待着旧时主人的归来,上面的两只家雀,一只给一只柔情蜜意地梳理着羽毛,惬意地交流着。
晚上睡在温暖的炕上,那是一种小时候在母亲怀里的感觉。妻子和儿女们睡在里间,我和父母睡在外间,母亲安排我睡在炕边上,说炕边上凉快些,我却执意要睡在父母的中间,母亲用手点一下我的头说,你这没出息的孩子,还像小时候一样。
窗外,星光闪闪,屋内,安详静谧。
儿呀,妈有话跟你说。
你说啥呀,娃坐半天的车,让娃早些睡觉。
你知道个啥,你不要说话。
其实,我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根本不像小时候头往枕头上一撂,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妈,你说吧。
儿呀,妈天天看电视,看到电视上犯事的官越来越多,年纪也是越来越小,那个李真比你还小呢,真是可惜呀,他妈不知道心疼成啥样了呢,妈早就想给你说一说,又怕你多心。
老婆子,你……
你不要插嘴。
今天,妈给你把这话是非说不可了。妈要你记住一句话,烫手的甭拿,犯法的甭干。娃呀,你想想现在的光阴多好,你上班坐的荫凉瓦屋,回家睡的席梦思床,吃的不愁,喝的不愁,有儿有女,是多么滋润的光阴呀。不要像那啥长清的犯了事才想去当什么老百姓,才知道错了,到那时可就迟了,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妈没有别的念想,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只盼着你们一家和和顺顺。
老婆子,你……
爹,你让我妈说。
我和你爹头发都花白了,半截子身子也入土了,妈就指望你好好把握住自己,走好自己的路。
听着母亲的话,我的眼眶里像八月十五的钱塘江,一浪一浪地涨潮,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滋养着枕巾,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都已过四十不惑的年龄,平时在灯红酒绿之中潇洒自如,虽然也接受什么警示教育、党纪政纪教育,但从来没有真正地产生过多么大的震动,今天,母亲在家乡土炕上的一席话,是那么富有乡土的土味,富有亲情的情味,让我的心灵经历了一次彻头彻尾声的洗礼,让我的灵魂经受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新生。
爹,妈,你们的话,儿子一定牢牢地记在心间。
儿呀,妈这就放心了,妈从今天开始,可以安稳的睡觉了。
我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丁零零……
一阵清脆的铃声,打破了宁静,我一骨碌便坐了起来。
睡你的觉,是我的手机。父亲说。
接完电话,父亲说是他当年的一个同学,在另一个村子里当支书,给他拜年呢。
爹,你什么时候买了手机?
买了三个多月了。
爹,你也是越活越会赶时髦了呀。我用玩笑的口气说。
你爹哪是赶什么时髦呀,母亲接过话头说,他是为我买的。
我听的一头雾水,母亲不识字,怎么会玩弄手机呢?
那还是秋收的时候,你爹去田间,雇了几个人收拾稻子和玉米,半路上回来拿水,看到我晕倒在灶台上,急忙把我送到乡上卫生院,要不是你爹回来及时,你就见不上你妈了。
爹,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
你妈说了,庄稼人到了年底收拾庄稼,秋天活多,你们工作上到了年底事也多,忙,再说也没啥大毛病,惊惊动动的,怕打扰你的工作,就没让我告诉你。
母亲接着说,我出院的第二天,你爹就在乡上的商店里买了手机,在庄稼地里的时候一会儿给家里打个电话,问有啥事没有。你说,我硬硬朗朗的,能吃能睡,能有啥事。我说你爹,没事你少打电话,电话费贵着呢。
贵啥贵呀,打一次电话才两三毛钱,再说了,现在党的政策好了,不叫上面乱摊派,还减掉了祖祖辈辈的皇粮国税,粮食价格又这么好,我们老两口除了吃喝,再也没啥负担,攒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买电话是为了你妈,打电话也是为了你妈,你妈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妈,我爹做的对着呢,他是为你好,更是为了我们好,我们平时很少回家,你的健康才是我们最大的心愿和幸福。
看看,看看,还是我的儿子明理,我说他会支持我的,你还说什么等春节儿子回来评评理,这不是理评出来了吗?
父亲哈哈地笑出声来。
你别得意,老头子,二娃子三闺女回来再评理。
父母都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在操持侍弄着家里的责任田,我早就有话想说,乘着今天的气氛,我便说,爹呀,你已经七十多岁了,现在是不愁吃不愁穿的,我看从今年起,我们家的责任田你就不要再种了,租出去算了。您呢,在家好好享享清福,按时做好自己的乃麻子,您也该到了歇缓歇缓的时候了。
对,对,我也是这个想法。母亲接上话茬说。
对啥呀,葫芦对上嘴了,烟锅子兑上水了,你不让我种田,纯粹是糟蹋我呢。你想你爹种了一辈子的田,那田也是爹的儿女呢,爹舍不得。再说,爹已经老胳膊老腿了,你们城里人讲究锻炼,爹种田也是一种锻炼呢。要不让爹种田,保不准几天腿脚就都锈坏了呢。再说,现在种田,从春种到秋收,除了吃的时候爹不雇人,再的干啥活都是雇人干的,爹又不出多少力气,只不过是操个心罢了。
爹,您把田租出去,也可以随着农时到田间去转悠转悠的呀。
那算啥?那心里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呢。
老头子,娃说的有理呢,我看你就算了吧,不要再种田了,再说,娃们都在外头上班,你再种田,让别人笑话呢。
不行,爹决断地说,娃说啥我都答应,不让我种田,我坚决不答应,别人笑话啥?农民嘛,种田是本分,是责任,不让我种田,就好比让我失业下岗呢。
那,您看着办吧,但您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过分劳累。
这能成,我答应你。
想起小时候,为了生活,父母亲经常的吵吵闹闹、打打骂骂,看着今天他们老两口互相体贴、关心照顾,我心里无比欣慰。这一夜,枕着父母亲微微的鼾声,我的梦里全都是兄弟姐妹团聚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