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也闯祸。洋西湾往岑源方向进去十里是莲花塘。莲花塘盛产毛竹和冬笋。每到多数毛竹长冬笋的“大年”冬季,本村竹山上挖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偷偷跑到莲花塘的竹山上去挖。常常在下山时遭到莲花塘人的堵截。我们因此跟莲花塘人有了积怨。
有一回,几个莲花塘人从洋西湾前的马路上经过,被我们碰见。我们于是推推搡搡着围过去,把他们堵在路中间,朝他们吐口水,选最难听的话辱骂,还把他们篮子里准是某个亲戚回篮的两筒面条砸了个稀巴烂。
当天下午,受了侮辱的莲花塘人就开了满满两解放牌卡车的青壮劳力打到洋西湾来。
一听说莲花塘人打来,洋西湾的男男女女个个义愤填膺,纷纷操起扁担、棍棒、喷火筒之类的家伙,嘴里说着狠话,骂骂咧咧地加入到斗殴之中。我的几个兄弟自然冲在最前面。全村人一番穷追猛打,把莲花塘人打得鼻青脸肿,纷纷退逃到江对岸的马路上,开着车子灰溜溜跑回莲花塘去。
我们都是天生的音乐家,常常编歌儿臧否村里的人和事。村里有几个老倌和后生,砍柴图近,把屋后的竹林与栗子林也偷偷砍了个精光。我们便编出歌来唱:“火儿,四儿,斫光粟子坞耶。主要是那‘号笋崽’⑥嘞,第二是那‘猫腻光’呢,第三是那‘铁斑吊’嘞,第四是那‘喷火筒’呢,唉—唉—唉……”歌谣是你一句我一句凑起来的,后来竟在孩子们中间流传了开来,甚至大人听多了,有时也不经意地哼上一两句,弄得那几个乱砍滥伐的恨死了我们。女孩子也会编歌。有一天我来到校门口的操场上,几个女娃在坪里踢毽子,其中一个高高胖胖的看我在边上看,大胆地乜了我一眼,随即唱起来:“十八套衣裳八百块,棉袄棉裤除在外。如果不嫌娘子贵,大红花轿抬过来。”那高而胖的女娃是村里那个会“打时”的牛贩子老江伯的小女儿春秀,早有人拿我们寻开心,这会她大胆地唱这歌儿,倒叫我羞赧难当。放学回家过桐木江,在对岸喊金坤伯撑渡过去,不理,我们便打着赤膊,举着衣服泅过江来。穿好衣服后,就编了歌唱:“好狗不拦路,好人不撑渡。”气得金坤伯拿杆竹篙追我们好远。
炎热的夏天,我们常常借口去抓鱼,打着赤膊,一整天在田坂上野,在河水里泡。皮肤晒得黝黑,晒起了泡脱了一层皮又起泡又脱一层。那些港州上的“苞苞”顽强地匍匐在乱石中间,开出蔷薇样的花,结满草莓状的果实。这些果实总是在天气最热的时候成熟。我们踩着滚烫的沙石蹑着脚走进这些港州苞的领地,摘一把就跳到河里去,凉一凉被烫得生痛的脚。吃完了一把,便又去摘。吃过苞,又搬石头朝水中的港石上砸。那些躲在石穴里的鱼被这一震全翻白了浮起来,像一把撒落在水面的栀子花瓣。
当然,抓鱼还是集体的壮观。每到天干水浅的时候,总有人有办法弄到一两瓶毒鱼的药,偷偷地在某个江段放入水中闹鱼⑦。但消息很快就会传播开来,沿江各村的男男女女于是都背了马篓拿了渔叉渔钳渔网,像一支冲锋陷阵的队伍,争先恐后朝闹鱼的江段蜂拥而去,那些被闹晕了的各种野生河鱼左飞右跳,试图冲出毒液的围剿,却都被村民捉了个痛快。由于捉的鱼太多,一下吃不完,各家各户把它们晒干了,又烧起一火盆的糠来熏香,留到平日里慢慢食用。梧桐花开的时节,江里的鱼(尤以鲶鱼为多)晚上会游到水沟水田里产卵。这样的晚上各家的年轻人便都点了枞光,带了渔钳渔叉到田坂里打鱼,隐隐约约的火把远远看去像在田畈上舞着的笼灯,又像夏夜月初的星星落在了桐木江畔。
五
除了干男孩子的活,我还经常被婶婶叫了同女孩子一块到野外去放鹅、采猪草。洗碗、扫地、带孩子的活也是这个时期练出来的。我小小的身躯因此磨砺得既如钢筋铁骨般坚韧,又像林黛玉一样多愁善感。
有一年暑假,叔叔带着婶婶和两岁的女儿衷双到地区医院去看病(婶婶患有胆结石的宿疾,发作起来总要到大医院才止得住痛),把四岁的儿子衷茂放在家里让我带着。这期间正好有人在桐木江对岸的马路上收购木柴。村里的大人小孩是不会放过这样好的赚钱机会的。于是,除了弄饭喂饭给堂弟吃,我每天照例要上山去砍柴卖。
如果说人的记忆是一些在脑海里反复播放的幻灯片,那么有这样一个下午便是其中播放时总要放慢播放速度的那张。
那个下午我照例把堂弟放在同龄小朋友中间玩耍,自己背了柴刀上山。同行的还有我的弟弟龙祥。我们来到一片蓊郁的竹林里,里面杂生着不少硬结的木柴,是收购人最喜欢的品种。这竹山上潜藏着不少老鹰,其中有一只恶鹰,经常袭击在林中干活的村民。因此村里人大都认得这只鹰。那是个讨厌的以捉弄人为乐趣的家伙。每每在你挖笋或砍柴正在兴头上时,它就突然如一道黑色闪电般扑下来,用钢板似的巨翅照你的面门或胸脯或腰背重重一击,且只这一击,并不恋战,你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它已如一阵阴风“呼”地冲出了林梢,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被击倒的人轻则昏倒一段时间,重则丢了性命。我的邻居雨庭的父亲就是被老鹰击中额头,抬回家没几天就断了气。我叔叔也曾被击昏倒过一次。
我走进这座阴森森的大山时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我并没有往细处深究。我找到一棵修长的椟树,应该有一百多斤的样子。多好的一根木头,刚好驮得起!买的人也一定欢迎,因为它不仅是上好的柴,更是一根不错的木料。拿买柴的钱买到木材何乐而不为呢?我想。然而,一条未被发觉的藤蔓却把这棵树与另一根毛竹纠结在一起,像一个计划周详设伏已久的阴谋。在树被我砍断的瞬间,它们的阴谋得逞了。它们的动作比那只恶鹰还来得突然而凶狠。那棵枝繁叶茂的椟树在下倒的过程中,使被藤蔓缠住的毛竹弯成了一个巨大的弓弩,在树倒地的刹那,弓弩释放出的张力将树弹了起来,弹在了我的左额上。我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没有,连感觉都来不及感觉。
我在弟弟的哭声中苏醒过来。我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并且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不短的时间,知道距离死亡曾那样近过,一只手似乎仍抓有死神的衣袂,而另一只手,此刻正摸在左额上,那里已经起了一个鹅蛋大的包。
我抬起头,慢慢坐起来。弟弟脸上的泪痕犹在。“祥额,你先下山去—我没有事,去晚了怕赶不上收购了。”我说。弟弟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驮起他的柴下山去。走过一段,回头对我说:“达嘞,柴就不要了嘞,打空手回去。”
我小坐了一会儿,渐渐恢复了一些体力。那棵椟树是驮不动了。我于是选了一个阴干在山间的松树梢,削了枝丫驮上肩,应该有八十来斤的样子。先要爬一小段上山的坡,然后才到下坡的路。这时,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和着汗水从头发上灌下来,眼睛都睁不开了,漏到嘴里咸咸的。此时,我已不是在驮柴,而是在跟肩上的柴较着劲,仿佛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上坡的一小段几乎没有路,我一手拉着身旁的柴草往上爬,爬三步至少有一步会滑回来。我咬着牙,心里发着狠:我就不信驮不回去!雨,你下吧,下得再大点又能怎么样?你这该死的家伙,浑身长满节疤的家伙,你还是给我老实点,不要总想着往我的肩膀外面溜!终于,我扛着那个丑陋的松树梢攀上了山梁,到了下坡的路上。可我的胜利感还来不及装进口袋呢,脚底就滑出去有三尺多远。被雨水泡过的黄泥路油一样滑。
这一跤跌得真不轻,我的丑陋的敌手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左胸脯上—至今跟我的左额一样,天气变化时还会隐隐作痛。这一跌让我几乎败下阵来,差点就缴了械。也不知是哪来的斗志,我歇了一小会儿就重新爬了起来,抖擞精神,把柴驮上了肩。
终于驮到山脚下,雨也停了,雾气缓缓升腾起来,平缓的道路在田坂中蜿蜒,像一支胜利进行曲。看到村庄的屋尖了!看到了!我心底一阵热,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我赶到渡口时。收柴人已称完了柴,打起手电光要去吃饭。我慌忙追过去叫住他,说再把我的柴称一下。那人走过来,拿手电朝我的柴照了照,说:“你这柴节疤多,不收。”我的眼泪终于如冲破了围堰的堰塞湖水那样涌出了眼眶。这时,旁边几个卖了柴的村民走过来帮我说情,说这柴虽然节疤多,但这种松树内含的松脂多,并且是干的,很好烧的,小孩子大老远斫来驮来不容易,你看人家还跌了跤,额上一个大包,身上也被雨淋湿了,你就收了吧。那人忖了忖,终于收下了,照例当场付了钱,八毛五分。
我抹掉眼泪接过钱,小跑着回到家里。衷茂已伏在门槛上睡着了。我点起煤油灯,将衷茂抱到床上去睡。我这才发现,他抓了土的小手将鼻涕眼泪揩得一笔一画的,涂出了一张小猫咪的脸。我这一抱,他却打个哈欠醒过来,用小手揉着眼睛,开口第一句就是我饿,说我要吃饭。我说我马上就弄,很快就好,把衷茂放进八仙桌前的跻桶里,急着去厨房生火做饭。待我盛了饭出来,堂弟又已在跻桶里睡着了,我心里一阵酸,是心疼,更是愧疚。
六
那时村民的主业是耕作水田种植水稻。工余时间则各自施展自己的能耐搞副业。在山地里种番薯,在门前屋后的菜园里种蔬菜,连田塍上也不让荒着,用锄头脑在田埂上每隔三两尺均匀地敲出一个个小洞栽豆。那些豆苗不久便长得郁郁葱葱,像一群排着队兴高采烈走过田埂上学去的小学生。房前屋后总有不少用杂木桩和竹梢搭起的瓜棚,那多半是为冬瓜南瓜等大个头的瓜类准备的。大热天,它们也是躲阴纳凉的好去处。各种农作物的种植都各有各的窍门。为此,村民中间流行着这样的口诀:“牛屎的冬瓜猪屎的莆,狗屎的苦瓜饱鼓鼓⑧”。
当然,更多的副业总是在山上。比如将队里集体砍毛竹后撂在林间的竹梢削了枝丫,偷偷挑到石塘街去卖。那时市场还没有开放,不允许私人做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