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西湾到石塘有三十里。在中间15里处设有一个检查站。为了躲开检查站的查堵,我们总是凌晨三四点动身,挑了早已捆好的两捆竹梢,像一支在夜色中行进的游击队,摸黑挑往石塘街。起初我只能挑六根毛竹梢,每根能卖八分钱,除去吃早餐的钱(一角五分钱一碗的清汤),每次能赚回三毛三。后来就慢慢增加到八根十根了。虽然起早摸黑地赶路,我们有时还是会被检查站发现—多半是恰好撞上了某个检查站的人出来解手。于是一行人的竹梢全部被没收归公。此时大家也不怎么沮丧,自认运气不佳,放了担子打道回府,甚至有一种提前卸了担子的轻松。
不过,要是谁有门把手艺,那便不用这般辛苦,且赚的钱还不会少。金坤伯除了撑渡,就还有一门好手艺—煎糯米糖。每到腊月,他便带了家什,挨家挨户地去煎。此时挨家挨户去忙的还有剃头的牙仔师傅和杀猪的堂青伯伯。而各家此时也都在忙着准备年货,打大米果,炒番薯片、果片,做冻米糕。
大年三十这天的上午,村里全部男劳力都会自觉放下手头的活,集中去清洗位于村中央的三口井,谓之给井过年。那三口井分上中下排列,总有几百年历史了。井水清冽甘甜,富含矿物质,具清火功效。我外出期间牙龈上长了肉芽肿,回到老家喝了那水便好。最上一口井的水是吃的,中间一口井洗菜洗衣物,最下一口则是洗刷尿桶马桶的。大人们在井里把淤泥挖上来,孩子们便聚在旁边手舞足蹈地看,和自己的姐姐、妈妈在淤泥里扒来扒去地找鱼鳅。把井清洗完,把淤泥挑走了,再拿石灰撒在井底消过毒,将水重新蓄上,村民们这才各回各家忙去。在香户前、祠堂里请祖宗,到社公庙请土地山神。过了十二点,便有爆竹声噼里啪啦在这家那家门前此起彼伏。那是村民们过年的信号。还没有过年或者早早过了年的孩子们这个时候就像蚂蟥蜞听到水响,哪里有爆竹声就往哪里钻,把那些没有炸响的爆竹,抢到手放在袋子里,之后一个一个点了引硝打着玩。夜了,各家不光要在大厅里以干竹、松干生旺火,一家人团团围坐在旺火旁,边烤火边喝茶聊天,吃着糯米糖、果片、番薯片、冻米糕、花生等自做的点心守岁,还要在猪栏牛栏与鸡囚前点起烛光,不忘了阴阳同喜普天同庆,与所有英灵生灵一起过年。
七
我一直在寻找着什么。从我开始懂事时起,我就觉得,自己似乎是为着寻找什么才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虽然我并不清楚,自己要找的具体是什么。
那是个多梦的季节。1978年的空气中,有一股方兴未艾的味道。
这年初中毕业的一整个夏天,我都在稻田和山林里忙碌。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双抢”这样强负荷的农事。我所收割的这块田里还积着水。不一会儿,那些形态像褐色蜒蚰一样的蚂蟥蜞,就静悄悄地叮上了我的腿肚子。这些吸血鬼先用一种麻醉剂麻痹了你的痛觉神经,待你感觉到痒兮兮的时候,它们的肚子已经吃得滚圆滚圆的,用力一条条拽下来,心里直发怵。它们扭曲着油亮的身体,似乎还不甘心,贪婪地往你的手背手指上叮过来。我把它们摔在土里,用镰刀恨恨地切断,但这些血肉模糊的残体仍会不住地扭动。真是些有九条命的家伙!
我喜欢割“秀江早”。它们一株株亭亭玉立的,稻穗很长,稻粒饱满,看起来金灿灿,提在手上沉甸甸。更重要的是它没有杂乱的禾衣缠上镰刀,偏割到手指上去。这是多次割破手指后得出的经验。我身体瘦弱,比同龄孩子要矮小得多。但我不甘落后的心性让我挑起谷来,总是尽可能地多装些。十五岁的我,此时已经能挑谷箩装的浅浅一担稻谷了。我赤着的脚板把松软的田埂不时踩塌下一块儿。挑到大路上时,那些被日积月累踩得平滑的鹅卵石村道上会留下我带着泥浆的湿脚印。身上套的那件被染成灰黑色的衬衫此时和其他人一样,结起了白白的一层盐霜。
我忍不住渴,扑进路边的溪水里咕噜咕噜喝个痛快。我把谷担到生产队的仓库就闹起肚子来了。腹中似有一条巨蟒在里面翻江倒海,又痛又恶心。我哇哇地吐出一大滩又酸又腐的食物残渣,又急急地捂着肚子上茅厕。裤带哆嗦着还没有完全打开,便感觉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喷到了屁股周围的皮肤上,真是又羞又难受。
我换下弄脏的裤子,被叔叔带到大队卫生所打了一个下午的点滴,才慢慢恢复了一点力气。
这次看病花了好几块钱。我暑假在生产队出工,每个工的工分是6分(青壮劳力是10分),年终分红凭工分计算,我们家一年可分到30元左右,在村里算是中等水平。而像吃饭人多的母亲家,年年分红则都是负数。这个暑假我算是“白劳”了。
对于接下去的日子,我不敢多想。中考自己发挥并不理想,感觉被录取小中专的希望不大。如果录取高中,我根本不指望能继续读下去。家里实在太困难了。婶婶跟叔叔本来就常为抚养我的事吵嘴。我也不想继续成为家里的累赘,希望早点回家挣工分,早早过上自食其力的日子。但这次的病让我感到沮丧。我多么希望自己有像哥哥龙胜那样一个健壮有力的体魄啊!
七月中旬的时候,我的中考分数出来了,竟然考了全校第一。超过中专录取线有51分之多。不少人都在传着我已被当时全上饶地区的重点高中—上饶一中录取了的消息。
这一年的中考录取规则是这样的:按分数从高到低,第一方阵录取读重点高中,接下去的一段录取读小中专,再后面录取读普通高中。把小中专的录取线放在中间段,好像是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有这种情况,但恰巧被我碰上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为什么我就不能少考这五十多分呢?否则我就可以直接读中专去了,就可以吃上商品粮,毕业由国家安排工作,端上铁饭碗。按照乡里乡亲的说法,也就告别了两斤半的锄头脑,光耀门楣,脱胎换骨了。而读高中,又得熬上两年。两年啊!钱从哪里来,我还能读得起么?我还有脸再读下去么?
八月底的一天,邮差给我送来了一封牛皮纸包的信,拆开一看,是武夷山中学高中部的录取通知书。这让我感到意外,不是说被上饶一中录取的么?怎么是武中了呢?放下那张黑字粉底的通知书,一个个疑问像一道道解不开的方程。
原来,县里出于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考虑,近水楼台,把我给截留下来了。那时的武夷山中学,也算是上饶地区的重点中学之一,师资力量是强的。这些都是我到武中后才从老师那里知道的。
接到通知书后的几天时间,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想见,饭也不想吃,躺在床上哭得厉害—那个用稻草做的枕头被泪水浸湿了一遍又一遍。我这才明白心底的真实愿望:自己原来是那么想继续读书的一个人。
同学的样子,放电影似的在眼前一幕幕映现,哪怕是那些曾伤害过我的场景都让我感觉如此珍贵起来。我想我是再难以见到他们了。尤其是细仙同学,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那样坏。那还是刚从村小转到下渠中小学读三年级的时候。一根很粗的辫子在她身后一摇一摆,大红格子的崭新外套是那样惹眼,叫人忌妒。“也太出风头了吧!”我想。其时,她正在校门里边一丈远的操场上踢毽子,胖嘟嘟的脸红得像一只大苹果,一双丹凤眼有一股野蛮劲儿。“妖屄精!”我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声。她侧过脸来,拿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瞪了我一下。到初二毕业的时候,细仙同学已经是被一件白底细花的衬衣修饰得性别分明的大女孩子。我对她的忌妒早已变成了羡慕。
细仙的父母是下放到这里来的,回城是迟早的事。若不能一起去读高中,以后就很难再见到她了。
一想起这些,我心里就充满了悲伤,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糟糕。叔叔不顾婶婶的一再反对,坚持让我上武中,四处去筹报名的钱。姑姑听说了我的事,也挺着个大肚子,从五里外的岑源赶了来。把多年积赚下的四十块私房钱全部拿给我。
“你自己马上要生孩子,需要营养,我不能用你的钱。”我说。面对姑姑塞过来的那几张折叠在一起的旧钞票,鼻子里涌起一阵酸。
“拿去,达嘞。这钱原本就是特意为你读书准备的。”姑姑说,笑着硬是把钱塞进我的裤兜里。
同是长房的贞姩奶奶这时也咬着一杆黄烟筒,沿着后门外的鹅卵石村道迈着急促细碎的步子赶了来。叔叔赶紧从灶户前拿来一条蛤蟆凳⑨,请贞姩奶奶坐。
“贞姩奶奶,请喝茶。”我说,把一大洋瓷碗茶水,递到贞姩奶奶手里。
“这书到底不会白读,龙达这孩子就是懂礼道。”贞姩奶奶说,接过茶,呷了一口,上唇时常遮不住的一颗金牙,显得特别亮眼。她掏出星火牌的火柴,点着一筒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撮着口,很享受地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转向坐在长板凳上的我叔叔,说:“叫叫,我这里有十块钱,不要嫌少,你拿去给龙达读书。龙达这个崽哩,争气,会读书,不能给耽误了。咱们衷家读书的风荫⑩,就靠他延续下去了。”
“啊呀,贞姩太太,怎么能用您老人家的钱啊。”叔叔说,脸上的表情又惊讶又感激,推谢着贞姩奶奶递过来的十元钞票。
“叫叫,你听我说。我晓得你们家的困难,要培养这个崽哩读书你不容易。这样,这钱先拿去应应急,就算我做奶奶的借给这个崽哩的。将来他读出头了,再还给我。读不出头,也算我这个做奶奶的尽了份心,没有的悔。行不?”贞姩奶奶到底是做过妇女主任的人,三言两语就把一向十分拘礼的叔叔给说服了。
这天晚上,叔叔来到洋西湾外生产队开会,一路上仍惦记着我还差十元钱读书的事,迎面碰上了仲香姑奶奶。仲香姑奶奶也是房上的亲戚,是个热心肠的人。一阵寒暄过后,她便问起了我读书的事。散会时,仲香姑奶奶追上我叔叔,说也让她这个当奶奶的尽点心意,把十块钱塞给了叔叔。
八
在武夷山中学读完两年的高中,为了提高考上的几率(因为我没有条件复读),我选择了报考中专(这也是唯一一次高考实行大学、中专分卷考试制度,并且恰好也被我撞上了),结果,我高分考取了上饶卫校。
在上饶读书期间,每次放假回家,我总是提前在紫溪下车,从要经过牛角坞的那条山道,走回到山那边的洋西湾去。要不这样的话心里便感觉缺了一个角,不像是真正回过了一趟家。虽然我知道,牛角坞在我们离开后的几年里,剩下的人家也已陆续离开,那个大山深处的村庄和我的童年一样,早已消逝于历史的尘烟深处,但每每置身于那条童年往返的山路,那些蓊蓊郁郁的森林、哗哗流淌的山溪、成群出没的竹鸡和路旁倾圮的水碓,总令我恍然若梦,百感交集。
2005年清明节,已经在外面工作多年的我,在给爷爷扫完墓后,和我的兄弟及孩子们一道冒雨再度造访了牛角坞。周围的林木葱茏依旧,那四栋泥墙黑瓦竹瓦的屋子却不见了踪影。芳草萋萋,荒凉的当年的路;藤蔓攀爬,迷失了瓦砾残垣。这时有一只小鸟,啁啾着飞过眼前的竹梢,像我童年的影子,消失于更远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