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热闹的中国文学界掀起一阵沈从文热，从那个时候起，湘西小城凤凰就和沈从文一起走入了我的记忆。“那是一个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缚不可分”的神秘地方，“那是一个不可错过的地方”。从此一个情结挥之不去。
二十多年后，我踩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穿行在凤凰的老街深巷。扑面而来的商业氛围似乎使我感到，凤凰和其它世俗的小城，没有太大的差异。但是凤凰人可不是这样认为。他们说，凤凰是中国最美丽的两个小城之一。问他们美在何处，他们说凤凰有千年古城的历史，青山绿水的风光。继续问，具有这样特点的小城中国还有许多，又岂能因此说凤凰最美。他们有点急了，不耐烦了，“外国人都这么说你还怀疑吗？”与凤凰人争辩的本意是想进一步了解小城的美丽，但是有些令人失望。好在小城的街头巷尾到处能看到沈从文的作品。怀揣一本先生的集子，去苗疆边墙读凤凰历史，去古城名人故居感怀小城的凤凰是如何飞出的，去沱江上听浪涛娓娓道来千年流淌的人文故事……。我终于还是认同，凤凰是一个不可错过的地方。
苗疆边墙
初读沈从文先生的《边城》，不明白他为什么将依山临水、修筑在大山之间的凤凰城称之为边城。当我寻着先生的踪迹，在落日黄昏时分，站到那个巍然独处在万山环绕的孤城高处，眺望那些远近残毁的城墙碉堡和散布其间的星星点点的苗寨的时候，茅塞顿开：凤凰古城的修建与湘西苗汉两族之间的恩恩怨怨历史，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要明白湘西边城，首先要读懂湘西苗族。
翻开尘封的历史。凤凰古属楚黔中之地，秦始皇设黔中郡，汉代为武陵郡。原住居民主要是土家族和苗族，汉民的迁入是秦始皇统一之后的事。苗族传说是以蚩尤为首领的九黎部落，在长年与炎黄各部落的争战中，因战败而从其生息地黄河下游和长江中下游，南迁到西南荒凉的崇山峻岭中，史称南蛮。湘西苗族流传史诗《休巴休玛》，反映了苗族先民被迫迁徙的苦难历史：起先他们居住在富饶的平原上，繁衍如鱼如虾，收获堆积如山，女的戴金戴银，男的穿绸穿缎。但后来，由于受到恶鬼驱赶，苗人被迫唱着悲伤的歌曲一次又一次离乡背井。刚刚创建起来的温暖家园，在婆娑的泪眼中一次又一次地丢失。
明清以后，居住在湘西的苗人已经退无可退，为了争夺生存空间，他们与不断侵占苗疆的汉人时时兵戎相见。从明洪武元年到清咸丰十一年，湘西黔北苗区共发生39起大小规模不等的战争，其中规模最大的一次，有20万苗人参加起义，范围涉及三省六府，持续12年之久。清政府为镇压这次起义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资源，仅湖南省，用兵两年就耗去军费700万两白银。
终于，明清王朝认识到他们已无力在湘西的崇山峻岭中，与苗人打一场旷日持久的进攻战，于是转而修建防御工事。从明嘉靖三十三年起，明清两代王朝均耗费巨资修筑和修复一条长达380华里的南方长城。它北起湖南吉首的喜鹊营，南至贵州铜仁亭子关，由1000多座碉堡、屯卡、哨台、炮台和石头构建的城墙组成，形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史称苗疆边墙。凤凰城与此同时修筑，城周长4华里，由高一丈五尺、厚两丈有余的城墙护卫，东西南北四面设有城门，上构筑城垛以利防守。凤凰城修筑后，先后历时200多年完善，与城西北的苗疆边墙相互呼应，被视为“扼西南苗疆之咽喉，为辰浦泸麻之屏障”，管辖湘西二十多个县。南方长城即为戌守苗疆之边墙，凤凰被称之为边城也就不难理解了。
边墙以内是汉人和已经汉化了的苗人，这些苗人被称之为熟苗。边墙以外是不贡赋纳粮、不接受朝延统治的“化外苗民”，他们被称之为生苗。对待这些生苗，朝廷采取的是铁血政策：“尔杀内地一人者，我定要两苗抵命，尔掳内地一人者，我定要拿尔全家偿还。”朝廷还禁止汉人和生苗通婚，对通婚者“照违制律杖一百，仍离异”，同时对促成婚姻的媒人“杖九十”。带有苗族血统的孩子，不得参加文科武举。沈从文祖父无子，祖母便为住在乡下的叔祖父娶了个苗族姑娘。这个苗族姑娘生了两个男孩，祖母将其第二个男孩过继给自己做儿子。按照当时的习俗，沾有苗族血统的孩子无社会地位。为了孩子的前程，她们将那个苗族女人又远远地嫁走，并且在乡下给她造了个假坟。沈从文直到他离开湘西去北京时，才知道自己身上的苗族血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的结果就是苗汉关系更加敌对。边墙外的生苗唱道“铜不沾铁，苗不沾客”，就是对苗汉之间紧张敌对关系的真实的写照。
我从边城走出，跨过苗疆边墙去探访曾经没有汉化的生苗居住区。时至今日，凤凰周边仍有许多村镇以当年与军事活动有关的营、哨、堡等来命名。我们在凤凰西边一个叫阿拉营镇的地方转道去天龙大峡谷。沿着山中青石板铺筑的小道和架设在悬崖上的栈道，我们下到峡谷最深处。沿途山势跌宕，绝壁叠嶂，飞流直下，气势险恶。远处，依稀可见又高又险的山岩上有一些苗人居住的寨子。因为了解了苗人悲惨的迁徙历史，也就不难理解这些苗寨为什么修筑在如此险峻的地方。想一想登高爬坡的艰险，我们放弃了寻访的念头。同时，我们也进一步理解到苗人凭险而居，是为了生存而采取的无可奈何的方法。返回阿拉营镇，心犹不甘的我们又乘车去了一个叫岩旯窠的苗寨，这个寨子临近路边，已经开发成了一个旅游景点。岩旯窠，古苗语意思是“怪岩汇聚的苗寨”。整个苗寨到处可见大片形态各异的喀斯特岩溶奇观，寨容古朴，自然生态原始。村民现在以旅游业为主要谋生手段，民居可供参观，守护家中的老人也在家中出售一些自己制作的苗家手工纺织品。通向苗寨深处的民居小路曲折复杂，犹如走进八卦阵中。如果没有导游领路，进去容易出来难。这种复杂的地形也是与当年抵御外族入侵的战争有关。走马观花民居后，为了争取时间，我们在苗寨鼓堂中边观赏苗家表演，边品尝苗家餐饮。苗菜的特点是酸辣，这是因当年苗人居大山的深处，盐巴奇缺，贮藏食品容易发酸。为掩盖酸味，只好多放辛辣作料。久而久之，歪打正着形成了独特的苗家饮食风味。
陪同我们的小姑娘虽然是一副汉人装束，但具有明显的苗人特征：小个子，动作敏捷；小白牙，语速快；性格开朗。她对边墙外的苗寨非常熟悉，因为她的祖辈就居住在这里。她说起边墙内外的生苗和汉人的故事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怨恨情绪。但是她不同意苗人已被“汉化”的说法，她说她喜欢凤凰城内的流行歌曲和时装，就像古城内的游客喜欢苗寨的歌舞和饮食一样，是一种自然的生活追求，是一种相互融合。后来，我们在南方长城下留影，感悟到了什么叫“融合”。这条当年分割苗汉两族的苗疆边墙，随着民族的融合已经完全失去了军事要寨的作用。如今修复一新的南方长城已经看不到当年民族征战留下的硝烟痕迹。它被重新修复，重要的意义是为了开发旅游。我想在长城下感受一点清代流官黄思芝《边墙夜柝》的意境：“叹边防严密，关墙筑削，迢迢长夜，更更敲入苗巢。梦里肝胆都落，悔昔日跳梁事错。风寒山径，几点篝灯闪烁，听声声度岭穿壑。天曙也，抱关人方去睡着，正关外鸡鸣膊膊。”但在苗已不苗、汉已不汉的融融氛围中，已找不到丝毫当年边陲紧张凄惨的感觉。毕竟边墙内外腥风血雨的年代已经远去。乘车告别南方长城，回望崇山峻岭中的边墙渐渐远去，这不仅仅是一种空间距离作用的结果。一旦苗汉两族人民的融合亲密无间，南方长城无论如何修复，昔日血色的苗疆边墙终将远逝。
边城凤凰
边城古称镇竿，因其西北有所曰镇溪，东北有坪曰竿子，故统称为镇竿。作为历代苗疆的重要组成部分，镇竿历史上有五千居民七千兵之说，也就是说当年它是一个大兵营。随着历代王朝对苗人开疆拓土的需求，镇竿的地位不断上升。清乾隆五十六年，镇竿改为凤凰厅，为全国八个兵备道之一所在地。为了解决战争带来的供给、兵源和军人生活问题，朝廷采取“屯田养勇”的政策。这种政策的实行，将边城人牢牢地绑在朝廷对苗人用兵的战车上。而“地皆屯田，民皆兵籍”的生活状况，又历练了边城人游侠善战的骁勇气质，成就了许多边城的传奇人物，他们是从边城飞出的凤凰。
古城内现在仍保存着一些名人旧居，如熊希龄故居、沈从文故居等，他们是从凤凰城飞出的闻名于世的凤凰。行走在这些故居中，古城居民还会自豪地告诉你，仅仅在清朝道光至光绪元年的三十多年间，边城就“飞”出43名提督、总兵级将军，31名副将级将军，31名参将级将军。以后民国时期又“飞”出了7名中将，30名少将。可是，这些让现在凤凰人引以自豪的荣誉，反映的却是历史上边城人的畸形生活。历史上作为对苗人“屯田养勇”用兵之地的边城人，唯一的生活选择就是以自己血肉之躯与苗人征战。直至后来，当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欲将满清咸丰皇帝改朝换代时，曾国藩临危受命率三湘子弟出征，从此，“湘军”名声鹊起。湘军中有“无竿不成湘”之说，意思是“竿军”是湘军中最为精锐的一支。这“竿军”就是由镇竿子弟组成的“虎威营”。他们首战解除太平军对浏阳县城的围困后，一路转战湖北、江西、浙江等12个省，所向披靡，被称为“虎威常胜军”。这些来自镇竿的兵勇，则自豪地在自己的左臂刺上“虎威常胜军”的青字。跃马横刀、攻城格斗时，赤裸左臂尽显虎威青字，令敌方见之胆寒。当太平天国的大幕落下，那些以血肉之躯和赫赫战功换取顶戴花翎的将军衣锦还乡时，又进一步激励了凤凰人崇尚武功、去沙场上建功立业的志向。抗日战争初期的淞沪战场上，以凤凰籍官兵为主组成的国民革命军一二八师，奉命阻击日军两个军团。敢死队员在深秋的寒夜中，每人配备马刀，以赤膊为记号，潜入日军阵地，凡摸到穿衣服的挥刀而斩，使日寇损失惨重。装备简陋且非蒋介石嫡系部队的一二八师，他们坚守的阵地，被誉为“中国的马其诺防线”。但是，上海一战，全师官兵伤亡四分之三，连以上军官伤亡过半。“兄弟们，不要丢凤凰人的丑”，这是战斗危急的时候，指挥官往往要喊出的战斗动员口号。就是这么一声简单的号召，激发起官兵心中沉淀的对故乡的荣誉感，凝聚成一种奇特的战斗力。
边城人崇尚武功，因而从这里飞出众多的武凤凰。相对武凤凰的数量而言，边城飞出的文凤凰数量不多，但是影响力却更大。民国第一任民选总理熊希龄就是其中官位最高的凤凰人。
熊希龄的父辈也是竿军。他的伯父战死在与太平军的征战中，他的父亲官至澄湘水师管带。在晚清多年的浴血征战中，他的父亲目睹了外国列强的先进和满清的落后，认识到他们的后代靠匹夫之勇，光耀祖宗已是不可能了，因此决心让儿子弃武从文。而熊希龄也不负父望，15岁中秀才，22岁中举人，25岁中进士后点翰林，44岁当选民国首任民选总理。后来因为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愤而辞职。熊希龄不仅读书好、做官正，而且乐于施舍。他晚年从事慈善和教育事业，逝世后身无长物。他的老乡沈从文评价熊希龄：“人格中实蕴蓄了儒墨各三分，加上四分民主维新思想，综合而成。可以说是新时代一个伟大政治家，其一生政治活动实作，完成了晚清渡过民初政治经济的桥梁。”熊希龄的故居坐落在古城文呈街的一个小巷内，是一座由天井、堂屋、卧室、厢房组成的苗式平房四合院，木质门窗上刻有雕花和笔绘图案，极富苗族情调。屋内陈列有熊氏一家用过的桌椅家具和苗家常用的生活设施以及一些纪念图片、文字介绍。熊希龄是纯正的苗族血统，父母亲都是苗人，当然是已经教化了可以住在边城内的熟苗。新中国的国家领导人，从毛泽东、周恩来到胡耀邦、朱镕基对熊希龄均有很高的评价，这也是参观其故居后才知道的。
沈从文是从边城飞出的另一只最动人的文凤凰。但是，少年时代沈从文的志向是当一位大将军。他祖父曾统领一支竿军，参加湘军征战，功勋着著，官至贵州提督。他的父亲也是一位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八国联军攻陷天津后，解甲归田。他的父亲希望儿子能读书从文，但与熊希龄不同的是，少时的沈从文完全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他对读书毫无兴趣，逃学成僻。小学勉强毕业读书无望的沈从文，在15岁时按当时风俗进入地方行伍，先后当过卫兵、班长、司书、文件收发员、书记，看惯了湘兵的雄武，以及各种迫害和杀戮的黑暗。沈从文曾经爱上了一个白脸细眉长身的湘西美女，但他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最终几乎为她赔光了母亲变卖家产的全部积存。漂游在湘西沅水流域的沈从文，终于开始意识到一些问题了。“我想我得进一个学校，去学些我不明白的问题，得向些新地方，去看些听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我闷闷沉沉地躺在床上，在山边、在山头，在大厨房同马房，我痴呆想了整四天，谁也不商量，自己很秘密地想了四天”。最终他作出了决定：“尽管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的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这就是凤凰人的性格，一旦觉悟，义无反顾。于是，20岁的沈从文从湘西遥远的边城，只身一人来到北京开始了求学奋斗的新生活。
30年代，沈从文出版了中篇小说《边城》，散文集《从文自传》、《湘西散记》、《湘西》等作品。由于他谙熟湘西的民风民俗，他作品中的乡情、风俗、人物和恬淡静谧的湘西山水，浑然一体达到完美和谐的境界。他的作品被翻译成40多个国家文字出版，被十多个国家和地区选进大学课本，一个奇特神秘的湘西边城，终于被世人知晓并引起极大的关注和研究兴趣。如果没有沈从文，古城凤凰或者是无声地藏在湘西的大山中，或者是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迅速地被演变成一个世俗的小城，从而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沈从文曾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候选人，如果不是他突然病故，他很有可能获得这桂冠。毫无疑问，沈从文是现在凤凰人心目中最美丽的凤凰。他的故居也成为古城最引人注目的人文景观，每天瞻仰者络绎不绝。
沈从文一生虽然有些坎坷，但是他获得了最完美的善终。1988年沈从文病逝后，故乡人将他骨灰迎回凤凰古城沱江边的听涛山下。他生前说过：“一个战士不是战死在沙场，便是回到故乡。”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故乡人在他的墓地上镌刻着这样一行碑文。可是他的同胞弟弟沈荃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沈荃早年是竿军中的一员，毕业于黄埔四期，是淞泸战场上一二八师幸存的一位负伤的团长，伤愈归队后继续参加抗日战争，官至国民党中将军衔。他因为不愿参加国共内战，回到凤凰故乡，也给新生的人民政府做点咨询工作，劝说湘西土匪投诚。忽然有一天，他被当作反革命分子拉到沱江边的河滩上，“真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干”，这位戎马半生的军人轻轻地吸口气，然后指指自己的脑门：“打这儿吧”。他倒在河滩上，依然留下骁勇的镇竿军人的英雄气派。
一只又一只凤凰从这个交通闭塞、山野环抱的边城飞出，带走的是祖宗的血脉和对生息之地的情怀，回馈给家乡是人杰地灵的光荣。他们的肉身虽然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留下的故事却是家乡人享用不尽的遗产。今天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的造访者来到这里，于是古城景象繁荣了，人民生活富裕了，昔日的边城远逝了。将来，繁荣富裕的小城还会飞出美丽动人、超过他们先辈的凤凰吗？！
沱江遗梦
沱江是凤凰的母亲河，它沿着小城西北往东南方向逶迤而下，依着古城墙缓缓流淌。一湾清水，波光鳞鳞，将灵气和动感注入了这座静卧在武陵山脉中的小城中。泛舟江中，从北门码头的跳岩到虹桥下游的回龙阁，也不过短短的几十分钟，但你却仿佛置身小城几百年的风情图画中。
北门码头沿青石板阶梯上行不远就是凤凰的北门城楼。这座有着四百多年历史的城楼虽经后人多次修缮，仍然留下了累累的沧桑。城楼使用凤凰特有的红砂条石构筑，沿江对外一侧有两层枪眼，据说能防御城外180度平面的范围。它高高立于码头之上，目睹了历史上的一幕幕腥风血雨，其中1911年辛亥革命是最为惨烈的一幕。攻城的革命军失败了，守城的满清政府大开杀戮，城楼下的河滩上，每天必有近百人受到屠杀，城楼上则挂满了血糊糊的人头和人耳朵串。这样的情况持续一个月。当时年仅9岁的沈从文记忆犹深：“有时衣不剥，绳子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被杀的差不多是从乡下捉来，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些什么事，因此一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时，才明白将有什么新事，方大声乱喊惊惶乱跑，刽子手随即赶上前去那么一阵乱刀砍翻。”时光流逝，岁月已将在那场杀戮中留在河滩青石板上的鲜血，清洗得不留一丝痕迹。也无人再向我们讲述当年城楼上挂满的人头和一串串人耳朵。夹杂在众多游人中的凤凰人，热衷的话题是推销旅游纪念品，或者告诉你哪些场景拍过《湘西剿匪记》、《乌龙山剿匪记》、《边城》，他们会殷勤地帮助你摆好架势，照尽可能多的快照。没有感叹，没有悲伤。倒是我们这外来者，为这里曾经流过的鲜血和现在的繁荣而留下几声叹息。
我怀疑河滩上那些做生意的不是凤凰本地人，因传统的凤凰人尚武崇文轻商，他们眼睛里看重的是“提督军门”、“贵州巡抚”的金匾，而将经商这些不屑一顾的事让位于外地人。于是江西人首先乘虚而入，他们在凤凰东城门对面那片荒凉的土地上落脚生根，给凤凰人送上讨好的微笑，将凤凰人侍候得舒舒服服，当然也舒舒服服地掏去了凤凰人的银子。多少年后，江西人成了气候，他们落脚谋生的荒凉之地变成了繁荣的沙湾，他们手中的钱也捐到衙门，换了些不大不小的官。此时凤凰人方才如梦初醒。
泛舟沱江，过虹桥后跃入眼帘的是几座凤凰古城标志性建筑物：万寿宫、准提庵和万名塔，它们的建造关系在当地有传说故事。江西商人在凤凰形成气候后，在他们居住的沙湾建造了江西会馆称之为万寿宫。万寿宫三座圆形拱门对准沱江上游滚滚而来的水流，寓意着要从凤凰取走更多的财富。凤凰人明白了意思后，在回龙阁半山腰建了一座准提庵，庵门口正墙上开了两个大大的窗户正对着万寿宫，寓意是一双监督江西人的法眼。而江西人知道此事后，又请来风水先生在万寿宫附近选址建了座万名塔，意在用白塔这根神针刺向准提庵那双法眼。你来我往之间仅仅是传说而无从考证，只有沱江的流水在无言地见证。沙湾对岸的回龙阁上还有一座气势非凡的建筑，号称沱江龙头夺翠楼。它是一位现代建筑，属于一位现代著名的凤凰籍画家。这位画家因为那幅内容为猫头鹰的“黑画”而著名，和沈从文是叔侄关系。他早年离开家乡，成名于外，现在常常回到故乡捐资助学，做些善事，我想凤凰人应该对他景仰赞誉。不料，凤凰人却对他颇有微词。那位出租车驾驶员说得更坦率：不喜欢他，因为他回到家乡倒卖房地产，卖高价画赚家乡人钱。我对此没作调查，不敢苟同，但至少从中反映出凤凰人重义轻利轻商的一种朴素自然的情绪。
泛舟沱江，最独特的风景是回龙阁沿江二百多米长的那段吊脚楼古建筑群。吊脚楼是临河而居的湘西人的一项发明，它建筑在陡峭的河岸边，前面临街，后面临水，分上下两层。上层宽大，做工精细考究，为主要居住活动地，下层依地势而建，形状不规则，主要用作厨房杂屋。吊脚楼临水的一面，支撑在高高的木柱上如空中楼阁，窗口与栏廊面向河水。着陆的一面，门前是青石铺就的小街。沈从文在他的作品湘西散记中，充分展示了他乡土文学的才能。而那篇《一个多情的水手与一个多情的女人》，将浪迹江中的水手与几根木头斜斜撑起的吊脚楼中的妇人生活，描写得尤为淋漓尽致，好似一幅风俗画卷。如果说搏击江中的船筏尽显阳刚之气，那吊脚楼展示的轻灵线条，充满了阴性的柔情。船筏在江河中流浪，吊脚楼是江河停泊的港湾，疲倦的水手去温柔的吊脚楼是一种选择，于是清冷的夜晚，在吊脚楼里产生了许多热烈奔放、死去活来的故事。其实，守候在吊脚楼中的那些白脸细眉长身的美丽妇人，也像船筏中的水手一样是在水里挣扎，水手还有靠岸停泊的时候，她们却永远没有彼岸、没有选择。这是那个时代妇女的悲哀。我们在江面上，眺望吊脚楼的窗口，努力搜寻，期望会出现一张令人遐思不尽的笑颜，当然她们没有出现，毕竟那个时代结束了。曾经看到凤凰城里悬挂黄永玉的巨幅长卷《沱江寻梦》，画卷中，沱江边的吊脚楼，在青山绿水间尽显它的妩媚和别致，使人油然感到吊脚楼当之无愧是凤凰古城最具标志性的建筑。遗憾的是在沱江岸边，在这一片古色古香的吊脚楼群中，实实在在地长出了许多中西合璧的新式吊脚楼，那楼上的彩色玻璃和铝合金，把江边连成一片的吊脚楼群切割得令人心痛。
白天泛舟沱江意犹未尽，还想看看月色清凉中的江边风情。沿着沱江行走，千年不变的涛声依旧在拍打着吊脚楼下的木桩。吊脚楼上的窗户中，透出朦胧的光晕，投映在江边的青石板上，有妇女在青石板上，依旧“用芒槌在使劲地槌衣裳”，只是传统的木桶木盆不见了，代之的是红红绿绿的塑料桶。踏着跳岩，我们跨过沱江。江的这一边是一家紧挨一家的店铺和餐馆。店铺有蜡染扎染、银器作坊、画室书店等，展示沱江两岸浓烈的民俗风情和意境。沿江走到虹桥再往下是回龙潭。“龙潭渔火”是古凤凰著名的景观，“谁家幽火夜叉渔，半是龙潭傍水居”、“芦花清浅看星乱，杨柳依稀挂同疏。”如今芦花不见了，杨柳依然扶风站立在江岸边，青蓝的江面上，取代幽幽渔火的是百航争流的河灯。河灯是用纸扎制成船形，然后将蜡烛置于其中。许多当地居民在江边向游人兜售，小河灯一元钱三只，大河灯二元钱一只。我们买了两只大河灯，亲手点燃蜡烛后置于江中，又轻轻拍打江水，激起涟漪帮助河灯离岸远行。望着河灯缓缓顺流而下，我的胸中忽然升腾起一种沧桑的感怀。千百年来，沱江沉淀着凤凰人厚重的梦想，它曾载着凤凰人、凤凰人的梦想走出大山之外。走出大山之外寻梦的凤凰人深深感受，并常常抱怨小城的偏远和闭塞。可是，正是这种偏远和闭塞，给凤凰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发展机会。时至2001年，凤凰终于被列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可是毗邻的张家界早已获得“世界自然遗产”桂冠，富裕起来的张家界山民，恰恰是在2001年承包了凤凰古城八处旅游景点50年的经营权。我不知凤凰人对此有何感受，但是我想流淌着千百年厚重历史文化的沱江流水一定很有感触。凤凰有泪涅槃去，沱江无言遗梦来。我不知道今天沱江日夜流淌的梦想，更不知道它的梦想是否正在远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