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因为英国作家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而传奇。四年前，我在女儿的书橱内偶然发现并慕名通读。书中描述了发生在香格里拉这块神秘土地上的一个故事：20世纪30年代初，南亚次大陆巴斯库市发生暴乱，派驻该地的英国领事康威等四人乘飞机撤离。后来飞机被劫持，并因飞机故障被迫降落在一个狭长的大山谷边。飞行员在临死前告诉安然无恙的康威等四人，附近有一叫香格里拉的地方，有喇嘛寺可以食宿。康威等无奈之中只能将信将疑、边走边找，终于在一个叫蓝月山谷的地方遇到了一位能讲纯正英语的汉族老人。老人领着他们沿着这唯一通道，到达了香格里拉的中心，并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喇嘛寺。在香格里拉，他们发现这里有世外桃源般的仙境：雪山峡谷、森林草甸、高原湖泊，人们在这美丽、宁静的土地上悠闲和谐地生活着。康威在与喇嘛寺高僧的交谈中逐渐领悟到佛经的教义和高僧的处事主张：“凡事要适度，惟适度而已。”在数次长谈之后，高僧决定将香格里拉衣钵传给康威，但康威最终没有能经受住外界的诱惑，与别人一起逃离香格里拉。离开香格里拉之后，他失去了记忆。在回英国的船上，在肖邦的钢琴曲声中，康威恢复了记忆，记忆使他独自一人悄然离船而去。小说的结尾是“您认为康威最终能找到香格里拉吗？”小说出版后，立刻在欧洲引起轰动，并畅销到美国、日本。好莱坞投巨资将《消失的地平线》搬上银幕，电影主题歌“这美丽的香格里拉”随之风靡世界。人们纷纷按照小说中的线索踏足印度、尼泊尔和中国滇、藏、川地区，寻找香格里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寻找热情依然经久不衰。
读完小说后不久，大约是2002年上半年，我在媒体上看到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中甸县更名为香格里拉县，这条消息点燃我的激情。2005年的金秋十月，我终于寻找到机会，踏上这块神秘传奇的土地。
原始的自然风光
车行在滇藏公路上，导游用浓厚的藏腔普通话广而告知：“滇藏公路，又名颠脏公路。各位旅客的内脏在车上要受颠簸之苦，通往香格里拉的道路不好走。”读过希尔顿的小说，对行路难，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车过金沙江，开始进入香格里拉。如果不是导游介绍，我们绝对不会相信眼前的这条温柔平静的江水就是金沙江。过虎跳峡镇，我们下车沿江徒步去参观金沙江。越往东北，金沙江两岸连天峭壁越显险恶，如刀劈斧砍一般。江流碰撞巨石山谷的轰鸣声越来越响，不绝于耳。江面越来越窄，到虎跳峡时，江面最窄处仅15米。江心中耸然屹立有一块巨石，那就是著名的虎跳石。虎跳峡两岸险峰对峙，紧紧地把金沙江夹在万丈陡壁之间。江右岸是海拔5596米的玉龙雪山，而左岸海拔5396米的哈巴雪山从山顶到江边落差达3700米，由此形成山高谷深、水急滩险、乱石穿空、白浪滔天、回流奔涌、惊涛雷鸣的壮丽场面。在如此险峻之地，老虎竟敢借江心巨石越江而过，这美丽的传说是否真实无从考证。但是1987年，洛阳“长江漂流探险队”在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是真实的新闻，它更使虎跳峡蒙上神奇的色彩。虎跳峡上游三十多公里处是著名的长江第一湾。从青藏高原奔腾南下的金沙江在那里突然一个135度的大转弯，这是中国人的福音，如果没有这个大转弯，浩浩荡荡南下的金沙江流入缅甸或越南，中华民族的文明史可能就要改写了。金沙江的南岸是中原文明的丽江地区，北岸则是羌藏文明南进的前哨，两岸文明会有碰撞，但绝不应该产生江水在虎跳峡中激荡的那种场景。刚一踏上神奇的香格里拉，虎跳峡便引发许多遐想。
上车，在滇藏公路上继续“颠脏”。一个多小时后，车子颠出了毛病，修车未果后换车又耽误了一个多小时，黄昏时分，我们终于进入了香格里拉的腹地，雪山牧场、高原湖泊、原始森林尽收眼底。
纳帕海是一幅高原湖泊和高山牧场交融的美丽画卷。黄昏时分，站在茫茫的草原上举目望去，四周是连绵的群山环抱，夕阳西下，远山横落日。山因与落日位置的远近高低不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黛色给人以深沉，亮丽给人以明快。而近处是五彩缤纷的草原色彩：黄中泛绿的是草，棕色的是马，白色的是羊群，黑色的是牦牛，鲜红色的是狼毒花。风起时，天上风急云涌，地下风吹草低见牛羊。牧歌声起，牛羊悠闲散落在落日的余晖中，草原上一派天苍苍、野茫茫的诗情画意也愈显浓厚了。
纳帕海除了周边的牧场外，它自身还是一个百鸟聚居的高原湖泊。从皑皑雪山上流下的涓涓细流汇成十几条小河汇入纳帕海，形成水面积达660平方公里的高原湖泊。虽然我们没有纵马湖泊四周亲身领略，但想象到那成群的红嘴鸭、黑颈鹤、斑头雁等各种飞禽，时而飞入草滩、落地无影，时而飞上蓝天、盘旋起伏，那场景定然是非常的令人陶醉。
如果说纳帕海是一幅高原游牧图，那么碧塔海则是一幅高原山水画。碧塔海四周的山上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朝阳的山坡上是云杉、落叶松和高山栎，背阴的山坡上是冷杉、箭竹、杜鹃。杉树挺拔笔直，松树墨绿如黛，白桦皮白叶绿，杜鹃千姿百态、花繁似锦。不管何种树木，树干上都寄生着松萝，黄绿色、轻纱般的松萝挂满高大的树干，象是献给原始森林的哈达。沿着山间一条人工铺就的栈道，我们走到了碧塔海边。香格里拉的大湖泊常常被称之海。碧塔海就是一个长3000米、宽700米的高山活水湖。雪山上流下的水从湖的西面流入，又从湖的东面流出，最终汇入金沙江。水深平均达20米，镶嵌在群山环抱之中。湖水因此一年四季清澈如镜。湛蓝的天，洁白的云，苍翠的群山和山上五颜六色的杜鹃花倒映在湖中，成群的鱼儿在倒影之间游嬉，使碧塔海更显静谧和美丽。据说在夏天的夜晚，胆大者可以看到杜鹃醉鱼、狗熊捞鱼的精彩场面。夏天，杜鹃花盛开，随着晚风吹拂，花瓣落入湖中，这时湖中鱼会来抢食花瓣。杜鹃花瓣中含有一种毒素，鱼食了之后会呈现醉酒一样症状飘浮于湖边。长年生活在湖边的狗熊，摸到了这种规律，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来到湖边，捞走湖水中的醉鱼美食一餐，这是碧塔海的奇观。
香格里拉的自然风光是美丽的，它在喧嚣的城市之外，在所谓的人类文明之外，保存了人类诞生之初的那种原始浩茫、和谐和纯朴。为创造美丽生活奔波的人们来到这块土地上，可能会反思：我们把土地和大自然看作是属于人类的物品，常常有意或无意地蹂躏它，所以经常受到大自然的惩罚。我们只有带着尊敬和热爱，把土地和大自然看成一个人类属于它的共同体来使用、开发，那么，我们才有可能安居在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土地上。在香格里拉的山水间、草原上，如果你有这种反思，你就会更加发现它的美丽。
松赞林寺
我不知松赞林寺是不是希尔顿笔下的那座“金碧辉煌的寺庙”，但是它依山而建、金碧辉煌，俨如古堡的巍峨，与《消失的地平线》中描写的蓝月山谷景致基本吻合。
松赞林寺建于五世达赖年代。那时，康巴地区灾害不断，僧人流落。为拯救僧俗渡过苦海，五世达赖奏请康熙皇帝核准，在康藏地区建造13个喇嘛寺，名“十三林”。松赞林寺是其中之一。清雍正年间，该寺划归云南省，为云南境内最大的黄教寺庙。《中甸县志》介绍松赞林寺：“占地500亩，筑有椭圆形城垣，开有五道城门，主寺扎仓、吉康建于瑞兆山巅，居全寺中央，坐北向南，为四层藏式碉房建筑，石木结构，屋顶敷设镀金铜顶，屋角兽吻飞檐，其工艺藏汉结合。”“寺内所藏历代珍品甚多，有五世、七世达赖所赐八尊包金释迦佛像、贝叶经、五彩金汁精绘唐卡、黄金灯、可容十二人的大铜鼎，以及金汁手书《甘珠尔》、理塘朱版《大藏经》、《丹珠尔》等。”从我们参观的实际情况看，县志介绍并无夸张和溢美之词。
关于松赞林寺神奇的传说，古老的故事非常多，但让我记忆犹新、引发思考的却是一个现代故事：拉茸培吉是松赞林寺中的一位年青机敏的喇嘛。他对寺庙外部的世界充满好奇心，他曾经热心地接待了两位来寺庙旅游的客人，一位是来自成都的梁工程师，另一位是来自广州做销售的何经理。他们不知出于什么思想，将自己的名片送给了拉茸培吉。也许他们并不经意，散发名片就象给陌生人散发一支香烟一样，但是拉茸培吉当真了，将名片珍藏在自己的皮夹内。一天，他看到一位游客在用手机给远方的朋友打电话时，好奇心又上来了，“这玩意能打到成都吗？”“当然可以。”游客回答。“能借我试试吗？”“没有问题。”于是拉茸培吉掏出名片按照上面的号码拨通了成都，找到了梁工。“我是中甸松赞林寺的拉茸培吉。”他很激动地说，“你到我们这里旅游，我带你参观、游览的。什么，你不知道我？”他有些难过。“你把名片送给我，所以我才知道你的电话······。什么，你还是记不起来？我叫拉茸培吉。”纯朴的他非常失望地把手机还给了游客，游客安慰他不要难过，并问他是否还有外地的朋友，于是他又重新燃起信心，要过手机拨通了广州的何经理。“我是中甸松赞林寺的拉茸培吉。什么，你记不起来了？”“你还在我屋里吃过饭，我亲手做给你吃的。喂，还是记不起来了，不记得有我这个人呐？”这一会，拉茸培吉不仅仅是失望，而且难过、沮丧，他还回手机后，再也不愿与游客说话了。
香格里拉的宗教是美丽的，在这块神秘的土地上，有佛教寺庙，也有基督教堂和道观。它们和谐相处、唱声相和，在原始广袤的山水间与天籁争韵。宗教不仅仅给旅游者带来一种神秘的色彩，更重要的是给人一种“看破”、“放下”的心灵启迪。基督认为人有原罪，且罪孽深重，必须依靠上帝拯救。佛陀说众生皆有佛性，立地修得正果，既可自救自度，又为来世积德。而道家修身炼丹，无为而治，意在当世实用。香格里拉的教徒应该产生思想家。因为他们不必为生计愁，无衣食之忧，有充分的时间和精力思考问题。其次，他们有丰富的藏书。各种藏经楼内大量的经书可供其研读，吸收前人的智慧，不断地丰富完善自己的思想库，更重要的是宗教在文明社会发展过程中必然会遇到和提出各种新问题，这是成就新的伟大思想家的机遇。藏传佛教中有宗喀巴，欧洲的修道院出了个哥白尼。希尔顿笔下的喇嘛高僧说：“任何宗教都是适度正确的真理。”那么，我也衷心祝愿，拉茸培吉在松赞林寺的菩提树下自救自度，修得正果，书写美丽的佛界新故事，给后来者以更加深邃的启迪。
中甸古城
中甸古城，也就是现在的香格里拉古城，以大龟山为中心。我们由新城区经北门街往四方街方向，不经意中发现北门街66号门前挂有一块小小的文物标牌，上书“阿布老屋”。出于好奇，我们走进了阿布老屋。老屋是藏式碉房与纳西井干式木板屋相结合的民居。宅外土墙环绕，宅内有中庭，庭中栽有花草。民居主体是三层木结构楼房，底层堆柴禾，兼作牲舍；二层为人居，分主屋、客厅、佛堂、火塘等；三层为粮仓库房。一、二层前有回廊，雕琢华丽，尤其是龙形屋檐下神态各异的龙的雕刻，寓意司雨水、守门户、敬财神等。整个住宅布局完整而主次分明，丹漆半存而古色古香。
也许是我们浓厚的兴趣和执着的精神感染并感动了老屋的主人。屋主阿布老人请我们坐到二楼的廊前，娓娓道来老屋的沧桑与茶马古道上的故事。阿布老人，汉名松柏良，今年75岁，祖居中甸古城。历史上，这里有松、齐两家贵族与西藏嘎厦政府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与松赞林寺互为福祉关系。所谓福祉关系，就是说，两家贵族每年要过问大寺的供给，而大寺要关心两家贵族的兴衰。因为有这些关系，阿布老屋成为茶马古道上的风云世家。从西藏地区来的马帮，将虫草、皮毛等藏区特产存放在北门街66号，换回集散在中甸地区的各商号中的茶叶、红糖等，而马帮则放在松赞林寺休整。松家养有大批的长工，放牧、耕种、照料客栈，仅家中饮水，每天就要从大龟山脚下背回十几挑。后来，在兵匪频繁的劫难下，老屋慢慢衰落下去。文化大革命时期，老屋被红卫兵占领，阿布遭受二十年牢狱之灾，家人则被扫地出门到农村。“文革”结束后，落实民族政策，阿布被释放，老屋被归还，因为是用作人民公社的办公地点，老屋也就被完整地保护下来了。
简单介绍了老屋的沧桑后，阿布老人领我们进屋参观。左首第一间是经堂，堂内正前方是神龛，两侧墙壁上绘有藏区常见的吉祥八宝。阿布老人从神龛上小心翼翼取下一个花扣边框，边框背面刻有一行字：“明崇祯七年陕西焦氏”。这是当时工匠的做工记录，证明北门街66号已有400多年的历史。花扣上雕有一对腾飞的金龙，隐隐显示老屋的祖先是贵族世家。而神龛上端描绘的汉族隐八仙，即八仙过海时所使用的八种器物，也说明老屋的主人与汉人、汉文化的关系。神龛前还有一座破旧的木茎，上置鲜花。它原是松赞林寺大殿柱茎的底座，文革初期被红卫兵打、砸、抢来用作木凳。在中间正屋内，阿布老人向我们指点木质墙壁上的刀痕、凹坑和标语。刀痕是土匪抢劫时与主人打斗留下的创伤，凹坑状似半面白炽灯，是人民公社办公留下的记录，“造反有理！”等标语依稀勾起人们对“文革”的回忆。
阿布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他与我们合影留念。阿布是一位智慧的经营者，他能一眼看出游客的身份、修养，有选择地领他参观老屋并赠送一些简单的复印资料，并言明不收导游费。当然这些游客也会自觉地留下香火钱和资料费。阿布还在庭院内开设了一个藏式分餐制的特色餐馆，但并不介绍客人用餐。美丽的民居庭院、悠久沧桑的老屋、再加上富有民族特色的藏餐，自然吸引众多的中外游客慕名而来。
出阿布老屋，我们继续参观古城。古城中有北门、仓门、金龙三条主要街道，纵横其间的是33条小巷，犹如迷宫一般。古城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日月城。远在唐王朝时，吐蕃人在大龟山顶筑有一座古城堡，叫“都克宗”，藏语“都克”意为白色，“宗”为山寨城堡，汉语意为月光城。明代丽江木氏占据中甸，在奶子河边新建年玉瓦寨，藏语“尼旺宗”，意为日光城。两城同在一条南北轴线上，因此称古中甸为日月城。古城中也有四方街，虽没有丽江四方街朝朝暮暮、日复一日的热闹，但是我依然深深感受到古城的美丽。古城的美丽不仅是它有草原当座垫、雪山当屏风的高原特色；不仅是它在阅尽边地风云，经历千秋沧桑后，仍然风物如故；还因为它有阿布和阿布老屋的故事。
在香格里拉读《消失的地平线》，你可能会对小说增加更深的理解。你会发现它既不是一部探险小说，也不是一部纪实小说，那么它所蕴藏的内涵是什么呢？小说出版于1933年。那一年，希特勒上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创伤尚未抚平，新的世界大战的种子正在萌芽，殖民掠夺、民族纷争，世界危机四伏。希尔顿在小说中塑造了康威这个形象，希望能够唤醒人类回归一个宁静的精神家园。七十多年过去了，社会进入了快速变化的信息时代，世界变得越来越精彩，也变得越来越浮躁；时空变得越来越近，地球因此变得越来越小，而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变得越来越陌生。在香格里拉，沿途可以看见修建小水电站对大自然的破坏，可以看见许多新的建筑物破坏了藏区和谐的风光。在纳帕海，一位年青的携着老外的女士竟向导游提出“香格里拉离这还有多远？”的问题。在碧塔海，两位不远千里前来旅游的老人竟然为30元自付车费的纷争，放弃进入景区。在行程中，听到一些人在诉说自己遭受的不幸、不公和别人的问题，而闭口不谈自己应该的奉献、感恩和责任。人类变得越来越富裕，也变得越来越贫穷。人类自身也可能感受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们按照希尔顿提供的线索，年复一年地去寻访、去考证。香格里拉因此被炒作、被争抢。
黑格尔说，大自然的美，只有透过人的心灵才会显现出来。这种心灵，不是世俗的心灵，不是物欲横流、恣意消费的心灵。只有接受过人类文明熏陶、有教养和责任的心灵，站在香格里拉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彩下，才能感受到它的美丽：宁静、和谐、适度、知足、感恩······。这种美丽点燃神性的香格里拉之光，引导人类重归美丽的精神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