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谷林
/佚名
少小离家之前,因为见识的缘故,对于夏天的包谷林,我是近乎崇拜的。
夏天回老家探望生病父亲的时候,满坡满地的包谷林叶色鲜绿,彩穗飘逸,还不到横啃嫩包谷的季节。
到了繁星满天的夜晚,远近一片冷寂,受不住这份情绪的煎熬,独自去石桥上散步。在微弱的星光下,就模糊地看见遍野的包谷林了。
少小离家之前,因为见识的缘故,对于夏天的包谷林,我是近乎崇拜的。不说别的,只论那铺天盖地的规模,就非同一比。
我的家乡地处相对平缓的坝上。不属于育林范围,且有限的田土全用来种了粮食,从各类书籍中读到的神秘诱人的森林,离我们太遥远,对于森林的感觉,几乎是在包谷林中去寻找了。包谷开始吐穗的时候,种在所有土地和田坎上的包谷已经高过人头,进入林中,就像被淹没一样,许久走不出来。太阳朗照时,人在包谷地里劳作,稍不留意就中了暑,其实不仅仅是热的缘故。
站在高处空地,四顾茫然,风吹过的时候,一浪一浪滚过的包谷叶,在摇摆中发出“哗哗”的声音,散出绿绿的香味。
最有趣的,当还是撵山了。
包谷开始成熟的时候,也是各种大小野兽活动频繁的时候。吃过晚饭,跑惯了山路的年轻人牵了猎狗,三五人汇在一起。都随身带了接了一节的手电筒,三节电池,朝天一射,强的光束直刺天空,高远不散。然后带一根三尺木棍,吆喝一声,转瞬隐入包谷林中。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随撵山的人群行动过一次。起初大家走在一起,静悄悄地摸了走路,到了离村子很远的坡上时,低了鼻子在路上寻找线索的猎狗突然“汪汪”叫了起来,并向林子深处窜去。
开始还显得松懈的人们立即警觉起来,几人简短地分了方向,便提了短棍,几面包抄过去。此时这些惯于山路的人才显出了优势,只转瞬之间,全都隐在了包谷林中。等我醒过来欲追上一方时,哪还有踪影?如此,我只好惶惶地踩著高低不平的小路摸黑往回走。那感觉就像汪洋中一叶折断风帆的小舟,巨大的恐惧已经使我忘记了哭泣,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
我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撵山的人已经先我回去了,几条猎狗围了放在地坝中面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嗅来嗅去,兴奋不已。原来,他们猎获了一只立猪(刺猬)。还有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野物子。第二天,就在坝子上垒了灶,把两只野物剥皮煮了一锅,村里的人都来享用。
长大后,对包谷林的享受变成深层次的了。除了撵山的刺激,观赏万顷的碧涛,体味淹没的悲哀,就是月光下独坐林中空地,听包谷叶沙沙的碰撞声。
走到远处,拨开密密的叶子,进入森然的包谷林,如果胆大些,还可以更深入进去,找一块空地,在圆圆的月亮照耀下,或斜倚,或高坐,或仰躺,独自品味。此时虫鸣已无,万籁无声,只见如水样流泻的月光铺下来,围在你的周围,心里充盈了温馨。
起风的时候,感觉更像在海中航行一般,迷人的沙沙声,从紧凑的叶子碰撞中发出来,比森林的松涛柔软,却又让人感受到了抵御不住的生命的力量。在这样的环境下,孤独离你远去,恐惧已不存在,月光和纯净的声音使你的身心都得到了彻底的净化。
走出包谷林,你会真正地感觉到轻松。
家
/周国平
我对家的要求也不高,不需要太多华丽,在我疲倦的时候能歇息放松,在我远在他乡的时候,能寄存我的思念。
如果把人生譬作一种漂流——它确实是的,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漂过许多地方,对于所有人来说是漂过岁月之河——那么,家是什么呢?
家是一只船
南方水乡,我在湖上荡舟。迎面驶来一只渔船,船上炊烟袅袅。当船靠近时,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听到了孩子的嬉笑。这时我恍然悟到,船就是渔民的家。
以船为家,不是太动荡了吗?可是,我亲眼看到渔民们安之若素,举止泰然,而船虽小,食住器具,一应俱全,也确实是个家。
于是我转念想,对于我们,家又何尝不是一只船?这是一只小小的船,却要载我们穿过多么漫长的岁月。岁月不会倒流,前面永远是陌生的水域,但因为乘在这只熟悉的船上,我们竟不感到陌生。四周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但只要这只船是牢固的,一切都化为美丽的风景。人世命运莫测,但有了一个好家,有了命运与共的好伴侣,莫测的命运仿佛也不复可怕。
我心中闪过一句诗:“家是一只船,在漂流中有了亲爱。”
望着湖面上缓缓而行的点点帆影,我暗暗祝祷,愿每张风帆下都有一个温馨的家。
家是温暖的港湾
正当我欣赏远处美丽的帆影时,耳畔响起一位哲人的讽喻:“朋友,走近了你就知道,即使在最美丽的帆船上也有着太多琐屑的噪音!”
这是尼采对女人的讥评。
可不是吗,家太平凡了,再温馨的家也难免有俗务琐事、闲言碎语乃至小吵小闹。
那么,让我们扬帆远航。
然而,凡是经历过远洋航行的人都知道,一旦海平线上出现港口朦胧的影子,寂寞已久的心会跳得多么欢快。如果没有一片港湾在等待着拥抱我们,无边无际的大海岂不令我们绝望?在人生的航行中,我们需要冒险,也需要休憩,家就是供我们休憩的温暖的港湾。在我们的灵魂被大海神秘的涛声陶冶得过分严肃以后,家中琐屑的噪音也许正是上天安排来放松我们精神的人间乐曲。
傍晚,征帆纷纷归来,港湾里灯火摇曳,人声喧哗,把我对大海的沉思冥想打断了。我站起来,愉快地问候:“晚安,回家的人们!”
家是永远的岸
我知道世上有一些极骄傲也极荒凉的灵魂,他们永远无家可归,让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们。作为普通人,或早或迟,我们需要一个家。
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奥德修斯长年漂泊在外,历尽磨难和诱惑,正是回家的念头支撑着他,使他克服了一切磨难,抵御了一切诱惑。最后,当女神卡吕浦索劝他永久留在她的小岛上时,他坚辞道:“尊贵的女神,我深知我的老婆在你的光彩下只会黯然失色,你长生不老,她却注定要死。可是我仍然天天想家,想回到我的家。”
自古以来,无数诗人咏唱过游子的思家之情。“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清泪。”家是游子魂萦梦绕的永远的岸。不要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至少,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有一个家让我们登上岸的。当我们离去时,我们也不愿意举目无亲,没有一个可以向之告别的亲人。倦鸟思巢,落叶归根,我们回到故乡故土,犹如回到从前靠岸的地方,从这里启程驶向永恒。我相信,如果灵魂不死,我们在天堂仍将怀念留在尘世的这个家。
归心似鹞
/赵丽宏
其实,还是老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当然,在外面受了伤,家是最好的疗伤处所。
回国的飞机快起飞了,我身边那个靠窗的座位还空着。
眼看乘务员准备关上舱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少妇,她由一个新加坡机场的工作人员陪着走上飞机。少妇衣着简朴,不施粉黛,手上提着一个沉重的旅行袋。航空小姐把她引到我的面前。
我起身让位时,她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是中国人。
飞机起飞了,异国绿色的丛林和白色的楼房在舷窗下一闪而过,继之而来的是蓝色的天空。苍穹深邃,却并不可怖,飞过海洋,飞过群山,北方,是祖国的大陆。
少妇呆呆地望着窗外,眼神中流淌着茫然和惆怅,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看样子,回国对她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我问她对新加坡印象如何。她淡淡一笑道:“我是路过新加坡,只是在机场转机,哪有心思玩。”
我问她从哪里来。她说出了一个非洲小国的名字。
我又问她在非洲干什么。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能干什么?打工。”我不再继续问,她却慢慢向我道出了自己的经历。
她的老家在上海郊区,和一个来上海打工的苏北青年谈恋爱,不顾父母反对,结婚后随丈夫去了苏北。父母在盛怒之下宣布和她断绝关系,结婚八年,没有让她回老家一次。她和丈夫曾经回去看父母,却被两个铁石心肠的老人赶出了门。两年前,有人到苏北招工劳务输出,她和村里的一些年轻人一起报名,交了上万元保金,去了非洲M国。M国是一个经济落后的国家,当地黑人的生活非常贫困。来中国招工的是一个华人老板开的服装厂,他需要的是心灵手巧的熟练工人,中国来的劳工每月工资不过一百美元,但工作效率要比本地黑人高得多。中国工人的劳动强度很大,生活条件简陋,而且不能有任何怨言,否则便可能会惹麻烦。华人老板在M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只要一个电话,当地的警察就会成群结队到厂里来为他保驾。她在M国工作了一年,还学会了当地的语言,这在中国劳工中很少见。回国后呆了几个月,她又去了M国,这次,她不再是整天在缝纫机前操作的工人,而是被聘为工厂的管理人员,相当于国内的车间主任,管着两百来个工人,还负责劳资双方的联络。她签约干两年,工资也比一般工人高出一倍。
我问她为什么回国。她叹了一口气,说:“我辞职不干了。”为什么辞职,原因很简单,老板对中国工人太苛刻,工人要罢工,她站在工人这一边,受到老板的训斥。一气之下,她提出辞职。辞职,老板求之不得。根据合同,中国工人如果提出辞职,便是违约,厂方决不挽留,一周之后便能办妥回国手续。然而原来由厂方负担的来回机票就要自己负担,一万元保金也不再归还。提前一年辞职回国,她那一年的辛苦等于是白干了,除了买那两张跨越大洋的机票,几乎没有任何收入可言。在过去的一年中,她曾经寄回家120美元,现在回家,扣除了机票钱,差不多已经身无分文。不过,她对辞职这件事并不后悔。她辞职后,厂里的工人都为她鸣不平,要为她罢工,被她劝止了。回来那天,中国工人一起出来送她,老板非常紧张,叫来了一大群警察,像押送犯人一样把她送到机场。
她告诉我,在M国时,她其实天天都想着回国。并不是生活不习惯,也不是嫌收入不够高,而是无法忍受那种屈辱的感觉。在厂里,干同样的活,当地黑人的工资比中国工人高。滑稽的是,那些住在“滚地龙”中的穷苦黑人,却看不起中国工人,他们认为中国一定比他们国家更穷,否则,中国人为什么要漂洋过海到这里来做工?她无法作解释。她向当地人宣传中国的进步和强大,他们耸着肩膀不相信。她真想大声告诉他们:你们的家还不如我家的猪圈!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一次,中国的国家领导人访问M国,当地报纸上报道了不少中国的消息,还刊登了反映中国建设成就的照片,中国工人自豪地把报纸拿给当地人看,当地人看傻了眼,很奇怪地问:“那么,你们为什么要到我们这里来做工?”答案是什么呢?她无言以对。
飞机在云层里穿行。云隙中射出耀眼的阳光,也露出绿色的大地,我们已经飞行在祖国的上空。这次回国,她来不及通知家里,丈夫还不知道她就要回家,她在犯愁,回去后如何向家人交代。凝视着窗外,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希望飞机不要抵达终点,就这样在天上一直飞下去,飞下去……”一颗飘泊思归的心,就像高飞在天的风筝,心系着大地,却又希望不要落地。我发现她的眼眶里闪烁着泪光。
飞机还是降落了。在虹桥机场,她和我道别,然后走向潮水般汹涌的人流,留给我一个小小的背影。
乡土情结
/何灵
无论走得多远,也无论离开多久,只要有乡音在耳畔响起,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和亲切。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方魂牵梦萦的土地。得意时想到它,失意时想到它。逢年逢节,触景生情,随时随地想到它。海天茫茫,风尘碌碌,酒阑灯炮人散后,良辰美景奈何天,洛阳秋风,巴山夜雨,都会情不自禁地惦念它。离得远了、久了,使人愁肠百结:“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好不容易能回家了,偏又忐忑不安:“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异乡人这三个字,听起来音色苍凉;“他乡遇故知”,则是人生一快。一个怯生生的船家女,偶尔在江上听到乡音,就不觉喜上眉梢,顾不得娇羞,和隔船的陌生男子搭讪:“君家居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辽阔的空间,悠邈的时间,都不会使这种感情褪色:这就是乡土情结。
人生旅途崎岖修远,起点站是童年。人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几乎是世界的全部,就是生我育我的乡土。他开始感觉饥饱寒暖,发为悲啼笑乐。他从母亲的怀抱,父亲的眼神,亲族的逗弄中开始体会爱。但懂得爱的另一面——憎和恨,却须在稍稍接触人事以后。乡土的一山一水,一虫一鸟,一草一木,一星一月,一寒一暑,一时一俗,一丝一缕,一饮一啜,都溶化为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而且可能祖祖辈辈都植根在这片土地上,有一部悲欢离合的家史。在听祖母讲故事的同时,就种在小小的心坎里。邻里乡亲,早晚在街头巷尾、桥上井边、田塍篱角相见,音容笑貌,闭眼塞耳也彼此了然,横竖呼吸着同一的空气,濡染着同一的风习,千丝万缕沾着边。一个人为自己的一生定音定调定向定位,要经过千磨百折的摸索,前途充满未知数,但童年的烙印,却像春蚕作茧,紧紧地包着自己,又像文身的花纹,一辈子附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