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 李 平
1956年9月,通过考试,我成为研究中国古代戏曲的权威赵景深教授第一个研究生,开始了个别从先生受业的历程。在淮海中路四明里制订学习计划的时候,先生问我过去读过哪些元明清段的文学作品,我洋洋得意地列举了各类长短篇小说 ;先生进而问我读过哪些杂剧与传奇,我如实地告诉他:除了王实甫的。西厢记。以外,什么剧作都没有细致接触过。听了我的回答,他的脸色变得非常凝重。他对我说:你“应当知道,中国古代文学,向有先秦诸子散文、汉赋与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的说法,它反映了不同时代文学艺术的独特成就,也显示了中国文学由雅到俗主流的嬗变。你是我指导下的元明清段的研究生,但就戏曲而言,你等于什么也没有读过,从现在起,你得好好认真补课。这”天,他亲自带我参观了那幢楼房里三万册藏书的书库,指明了排列分类的规律,末后为我开列了一份以戏曲为主,包括诗文小说在内的长长的书目,从。古本戏曲丛刊。初、二集和。元人杂剧百种。到玩花主人和钱德苍辑选的。缀白裘,再三叮嘱:“书可以到我这里来借,但必须认真读认真做读书笔记,古人是以写诗词的功力创作曲辞的,所以决不能满足于了解故事情节,要逐字逐句地琢磨。读不懂的可以借助工具书,再不清楚的可以问我,没有问题的我来提问,每半个月检查一次。从”这天起,我成了被套上紧箍的“孙悟空 ”,不得不捺下顽心 “做功课 ”了。
一年以后,戏曲部分我已经读到了。六十种曲,历史部分正与作品进度配合读到青木正儿的。中国近世戏曲史。有关昆曲发展的过程和作家作品极为简略的介绍。当时我的心绪比较复杂,觉得明人的传奇,篇幅场次远比元人杂剧冗繁,生旦格局也总嫌单一,曲辞语言不若戏文杂剧通俗,结构线索间或流于枝蔓,所以读得不很耐心。先生觉察了我的波动,就和我谈了他自己对昆曲的认识用以点化我的愚昧。他说:研“究中国文学艺术的人,不能忽视昆曲的历史地位和价值。昆曲到今天,有五百余年的艺术生命,从明代的嘉靖到清代的乾隆,这二百七十多年一直主导中国的剧坛,谱写的传奇不下几千部,构成了那个时代文艺的辉煌。包括改编的杂剧与宋元戏文在内,昆曲几乎利用她近于完美的表演艺术,演遍了所有古代重要的戏曲,她差不多等于一部活的戏剧史。要想获得一些古剧的具体印象和趣味,就不能不熟悉和懂得欣赏昆曲。事实上,她是中国现存的最古老的戏曲,是前人为我们留下的一份珍贵而丰富的文学艺术遗产。”
基于这样的认识,先生告诉我,为了避免从案头文学的角度对作家作品做出错误轻率的评议,为对昆曲拥有真正的发言权,他先后拜昆曲名旦尤彩云、张传芳为师,学唱十年,同时与老曲家管际安、徐凌云、叶小泓、段光尘、雷直及传字辈艺人和表演艺术大师俞振飞为友,相聚切磋,虚心求教,最后终于把握了昆曲的奥秘,成为既能从理论上把握昆曲艺术的内在规律,就昆曲的审美价值做出科学的阐析,也能以行家里手的身份投入舞台演出的实践,粉墨登场。在深刻理解昆曲这一古老艺术的基础上,他激情洋溢地为宣传与弘扬传统文化做了大量工作,比如以学者的身份在二十五年中连续创办 “红社 ” (1939 —1942)、 “嘘社 ”(1940 —1945)、 “虹社 ”(1945 —1949 )和 “上海昆曲研习社 ”(1956 —1984 )四个积极支持昆曲的民间艺术团体,吸引大中学生和有一定文化层次的机关职员与教师,在曲坛耆老、社会名流的指导下学习和研究昆曲,并通过演出折子戏和在电台播唱名剧片段,向社会群众作鼓吹昆曲的形象宣传,给势单力薄的专业昆剧团以声势的鼓舞、道义的支援 ;先生本人则撰写大量介绍和评论昆剧作家作曲和观赏昆剧演出的文章,出版介绍昆曲历史、艺术特征、具有代表性的场次曲调剖析的普及读物。昆剧曲调,创办研究昆曲的刊物。戏曲 所有这一切努力在于拆除一般民众与昆曲之间那道无形的“墙”,让昆曲走出 “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的困境,博取社会广大观众对昆曲的理解与支持,进而发挥这一古老艺术丰富当代文化生活的功能。先生还通过自己的影响培育了一批研究昆曲、弘扬昆曲的骨干人才,如在南京江苏昆剧院、撰写。昆剧发展史。的胡忌,在上海戏曲学校任教、撰写。元明清戏曲探索。、。牡丹亭研究资料考实。的徐扶明,在上海教育出版社任编审、撰写。昆剧演出史稿。、。清代戏曲家丛考。的陆萼庭等,他们都为昆曲的光大作出了杰出的贡献。目击先生为扶持昆曲倾注的心血,我深深地受到感动,我知道,当年我被中文系留下来考研究生,既有学校培养青年教师的计划,也包含先生自己培养接班人的意愿,我不能辜负复旦和先生着意栽培的殷切期望。
上世纪60年代,由于工作需要,我被调到写作教研室负责,但我并没有中断在先生指导下从事戏曲研究的事业。1961年,我参加了先生主持的上海昆曲研习社,并经先生提议担任了曲社研究组的副组长。任命公布之时,我感到手足无措,因为我仅是初步熟悉昆曲的历史,从案头接触明清部分作家作品,对昆曲的格律、声韵、曲调、唱法…一无所知,怎么谈得上负责研究 ?所以当即向先生力陈不能胜任,请他另委高明。先生听了很高兴,说:你“有自知之明是好事,这个副组长不过是挂名,真正的用意是让你有机会跟担任组长的陆兼之先生学习,他是货真价实的行家,擅长编剧,兼工 ‘二面 ’和‘外’。他愿意收你这个徒弟,我把你的情况都给他介绍过了。不过,你的基本功先得跟陆霁名老师学,每星期的 ‘拍曲 ’,‘同期 ’都不能逃课。我”是在这时才开始学唱昆曲的。为督促我的进步,先生于曲社之外,带我参加以老曲家雷 直、王丽侠和传字辈为中心的小型研究活动,让我在 “转益多师 ”的氛围中接受众多名师的亲切指点,他自己也在与会前后校正我的吐字收音,这类 “小灶 ”使我在一段时期受惠良多 ;另一方面,他建议我周末和周日尽可能到上海戏曲学校的实验剧场观摩大班和小班的演出,熟悉昆剧的身段、做工、唱腔、代表性的折子戏、舞台调度甚至文场和武场使用的各种乐器对变化剧情、刻画人物、营造气氛、模仿声音所起的重要作用。在岳美缇、华文漪、计镇华、蔡正仁、梁谷音、王芝泉、陈同申、张铭荣、方洋和刘异龙等一批崭露头角、阵容整齐、唱做俱佳的新秀们精彩的表演中,我真正体会到作为高雅艺术的昆曲为什么能在过去的几百年中长期执剧坛牛耳,她实际上是剧作家和艺人们融会宋元以来戏曲、曲艺的精华加以提炼创造的智慧的结晶,是无数艺术家通力合作的劳动成果,她为观众与听众在几百年的文化生活中提供了精美绝伦的享受。我不仅心折于前人创造的艺术,也真正理解了先生循循善诱的一片苦心。
“文革 ”十年,先生和我都被关进牛棚历尽磨难,而“四人帮 ”被粉碎后我们先后获得昭雪,先生弘扬昆曲之志老而弥坚,他在家里为复旦和其他院校中青年教师讲授以昆剧为重点的戏剧史,他主持并指导我们创建了。戏曲论丛。等两个研究戏曲的刊物,他不顾年高体弱率领我们参加市内外有关昆曲的纪念活动,他指导我和江巨荣撰写文章,他帮助我审定讲稿补充材料鼓励我在复旦继承他原来开设的文学史和戏曲专题课,他雄心勃勃地计划率领 “赵门弟子 ”写出一部以马列主义为指导,但又具备赵氏情有独钟的考证特色的。中国戏曲史。,如果不是1985年意外的跌伤去世,他是能为弘扬包括昆曲在内的传统文化作出更多贡献的。
我一直在心灵深处感谢先生,也感谢复旦为我安排了这样一位学问渊博的引路人,如果我在教学和戏曲研究上有什么谈得上成就的可取之处,那里面当然凝聚着吾师赵景深先生灌溉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