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医学院 何开玲
“老师 ”是人间最美好的尊称。1951年起我进入上海医学院 (上海医科大学的前身 )当助教至1992年底退休,在大学里做了40多年的教师,其中有成功的乐趣也有失败的教训。
在这40多年里,我们当教师也不能只管教好书就行了,常常还要我们参与一些政治活动,最普通的号召是所谓 “教书教人 ”。教书教人,本是件好事,老师原应尽 “传道 ”的责任,但是领导上常要通过我们这些教师的口,做一些他们想干预学生生活上的事。譬如有一次,领导上要我阻止我带教的班上的两个学生谈恋爱,我内心觉得不以为然,想到他们都已经近20岁的人了,两个人很般配,成绩都不错,只要不因谈恋爱影响学业,不必多干涉,但组织上的命令不好硬顶,我对学生们说,谈恋爱,不要耽误学业,要注意影响,就这样搪塞过去了。人们常说天地很大又很小。我在1992年到芝加哥大儿子家探亲,大媳妇告诉我,她碰到了一位业务主管,这个人对工作很挑剔,比较难搞,并听说是我的学生,她心中更感到不安,因为她想到,学生一般总是害怕老师,而对老师没有多大好感的。当大媳妇把我的名字告诉了这位主管后,这位主管对她的态度大变,一改一味严格,而变得对她十分关怀照顾,并且告诉她说,我是她的好老师,曾经帮助过她们。实际上我只不过没有死硬按组织上的意见,阻止她们谈恋爱。她们在 “文革 ”时毕业后,一同分到新疆,10多年后,一同来到美国。她们现在有一个幸福的家。从那时起,她们与我的儿子和媳妇就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下面我要谈谈我与研究生结成的友谊。1978年学校恢复招收硕士研究生,我那时还只是个讲师,不具有招研究生的资格。我因在 “文化大革命 ”中受到很大的冲击,加之人际关系的矛盾,想离开教研室到中科院细胞所工作。这事被学校的领导知道了,党委两位书记来劝我,说现在正是学校用人之际,不要走。书记们特准让我提前招研究生,配给我工作助手。就这样,我以讲师身份开始带研究生。当年招了两名,第二年又招了两名。到1992年退休为止,10余年一共招了10多名研究生。1992年退休后,我还协助其他教授带了9名研究生。改革开放给我最大的机遇是让我碰到很多好的学生,可惜他们毕业后,大都去美国继续学习,然后留在美国工作。多年来,在我去美国时,他们总会从四面八方赶来与我相聚,前后在美国纽约聚会了三次,从最初的单身会面,到后来拖儿带女来会面,人数增加了,难度也大了,可是我们的师生情谊源远流长。我的儿子曾开玩笑对我说:妈“妈,你对研究生比对我们还好。”
丁如川是我1978年破格第一次招收的研究生,我是在招生已结束后从落选的考生中挑出来的。他就读于上海医学院,进校不久,“文革 ”就开始了,实际上没有读到什么医学院校的书,但是他毕业于育才中学,而且是个运动员,是青海省城的排球队队员。我认为他的考试成绩虽不够好,但可能有潜力,所以选中了他。这些第一届研究生入学时,教研室的科研工作刚从 “文革 ”的破坏中恢复过来,一切都要从头新建,条件还比较差。我给他的课题起点较高,肝“癌染色质磷蛋白 ”的研究有一定的难度。他非常珍惜这个入学的机会,夜以继日地努力工作。他接种了150多只荷瘤小鼠,加上对照正常小鼠,做试验的小鼠共达600多只。工作量之大,难以想象。有一次他在用同位素P32做示踪试验时,因受到辐射照射的剂量太大,身体的免疫力下降,面部和手部都受感染,生了疖子,我看到后,立刻让他停止操作,由我代他做下去。我们将困难一一解决,终于得到了非常理想的结果。在写总结论文稿时,我正患病住院,他每天往返于学校与医院之间,拿走我在病榻上提出的改稿意见,带来修改过的稿子。就这样,在我住院约半个月中反复修改了三遍,如期完成了论文撰写,按时举行论文答辩。筹办论文答辩会时,有人曾对丁说:你“的题目那么难,能通过答辩吗 ?”但我对丁如川的工作很有信心,说:你“做好准备,我要请最好的老师组成答辩委员会。我”请了中科院生物化学所副所长、中国最具权威的蛋白质专家曹天钦教授 (我们的工作有关蛋白质方面 ),还请了我校管理业务的副院长朱益栋教授,他治学严正,使人生畏。结果,答辩会非常成功,似一场高水平的论文报告会。他用数学方程式推导说明试验结果,流利地回答了所有的提问,与会的答辩委员一致通过答辩,授予学位。结束时,曹教授特地与我握手,祝贺我培养了这么好的学生。后来听传说,曹先生回去,对所里的研究人员赞扬丁的工作和他出色的答辩。
答辩后,我要求研究生处帮我把丁如川留在教研室工作。当时要把原在 “文革 ”中分到边远地区的医学生调回上海市是非常复杂困难的。幸好当时研究生处的干部们非常通情达理,他们和我一样爱惜人才,花了很大的力气,帮我把丁留下来。这时我应美国同行的邀请去美国短期合作工作,我临行时嘱咐丁把他的研究课题继续做下去,这是个热点课题,很有前景的。但是,等我一年归来,由于人为因素,使得他不能很好地开展工作。我就把他推荐到美国,继承我的事业,继续我的工作。他总说,我的今天是何老师促成的三级跳:从青海跳回上海 ;从一个学生跳为名牌大学的老师 ;从国内的教师跳为美国名牌大学的教师。的确,他很成功,但是他很念情,把成功归于我对他的培养。若无机遇,若不是他的努力,能有那么大成功吗 ?
在丁如川以后,我每年继续招两名研究生,他们都很好,我和他们都建立了很好的关系,1991年在江西医学院工作的钟叔平拿了一篇有关 “非组蛋白对基因的调节作用 ”论文,到我校研究生处,要求通过论文答辩,授予学位。研究生处看到他的论文是属我的研究领域,让他直接来找我,那时高教部有文规定,凡具有同等学历的学生,完成一篇达到相当水平的论文,经过答辩,可授予相应的学位。钟告诉我,他是江西医学院生化教研室的一个技术员,跟班听了一些有关专业课,并完成了一篇论文,要求我审查,能否让他通过答辩获得硕士学位。我阅读他的论文后感到分量不够,但考虑到他是自费来的,求胜心切,不应该拒之于门外,但也不能降低要求,我让他在已有结果的基础上,用3—6个月时间,再做一些工作,补充一些数据。就这样,他立刻留在我的实验室内开始做试验,他的技术操作非常完美,两只手摆弄着试管,像做魔术般的快速转动着。他非常勤奋,夜以继日地在实验室工作,受他的带动,室内另外两个学生和他一同在夜间灯火通明地工作着。记得那年的年三十,我在实验室内等他们工作告一段落,把他们拉回家,吃叔文烤好的肉,一起过了一个大年夜。很快他就得到些期望的结果,在他补做试验的同时,研究生处根据上级要求,在两周内要他补考英文和四门专业。他的试验已非常紧张,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但是最终他都如期完成了,他的上进、好学、敬业精神令人佩服。从我这里拿到硕士学位后,他又到湖南医学院肿瘤所取得了博士学位,然后去美国深造。他在美国实验室仍保持在我的实验室那段工作时的干劲,每天工作到深夜才归,因此成果丰硕。去年,我到美国探亲,到他那里住了数日,他告诉了我一些往事以及到我这里拿学位的原委。他是在 “文革 ”中下放到当地农村的知青,初去时和大多数青年一样,安心在农村努力劳动,几乎年年评为先进。几年后招工,招生名额下来了,可就因他属于出身不好 (他父亲是南昌市内一个机关的一般职员 )轮不到他这个 “先进的劳动者 ”。到1977年,在高考中他被录取在江西医专,毕业后分在当地医院的化验室工作。他有很强的上进心,在工作之余,到江西医学院旁听生物化学课,又在教研室帮忙做课题研究。后来才知道,当时江西医学院是个无权授予研究生学位的单位,才自费跑到我这里。听了他的介绍,我更觉得这个学生收对了,帮助人成长是老师应尽的职责。
从上所述,似乎我可以算得上是个成功的老师,但也有失败的例子。“文革 ”前不久,在我带教的一个小班实验课内,有一个成绩极差的学生,据说是从江西老区来的一个孤儿,上级领导要我重点辅导,使他的成绩赶上去。辅导学生,提高学生的成绩是老师的责任。但也要学生配合,愿意接受。在我的要求下,他勉强每周来我处,让我对他一个人讲解课程。我当时感到他的基础实在太差,无法听懂,我怕伤他自尊心,还要违心地讲一些话表扬他、鼓励他。这种勉强的师生关系一直维持到 “文革 ”开始。不久在我被打入劳改队,第一个碰到向我勒索的,竟是我花了不少心血的那位学生。有一天,他跑到劳改队来找我,当时碰到他时,我心中有些疑惑,有一丝惊喜,还存一线良好的希望,想到他到底是我尽心教过的学生,在这个非常时刻还认我这个老师。但是令我难受得几乎要晕倒的是,他一开口就向我 “借用旧自行车,为了革命的需要 ”。然而,我还是原谅他,因为他的心灵可能长期受到极 “左”思潮的扭曲,一旦遇到了 “文革 ”的适当土壤,就会暴发出来。此乃大形势所趋,非我做教师之惰也。